狄雪倾重新站到迟愿身旁, 注视鬼匠。
鬼匠似乎无需回忆,低声便道“是个男的,年轻人,听声音大约而立之年。”
“麒麟图可以给你, 不过”狄雪倾假意把图纸往鬼匠面前一推, 又在鬼匠来拿时收回了手。
鬼匠不悦道“姑娘这是何意”
迟愿也有几分诧异。狄雪倾与人做生意时, 可从未不讲信用。不过她还是立刻提防起来,倘若鬼匠有所动作,自然要先护下狄雪倾的安危。
“我突然想起些旧事,还需劳鬼匠多言几句。”狄雪倾轻轻眯起眼睛。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鬼匠警惕看了看四周。即使有违暗水虾市的规矩, 那张麒麟图他也是志在必得。
狄雪倾顿了顿, 道“你何时入的暗水虾市, 中途可曾离开”
鬼匠不知狄雪倾为何探问往昔, 谨慎道“自三生雪化为银冷飞白在江湖掀起轩然大波, 老夫便为避祸事躲进了暗水虾市。如今一算差不多有十九、二十年了。这其中别说重归阳州,就是一块陆地老夫也未曾再踏足过。”
“好。”狄雪倾目光微扬, 又再问道“靖威九年至今,暗水虾市可曾来过一个年轻女子摆摊做生意。女子当时年约二八, 如今也该近至而立。”
鬼匠摇摇头, 心情沉重的叹道“但凡在江湖还有一寸立锥之地, 谁会来这种鸟不拉屎寸草不生的鬼地方你们只看到了海礁洞里灯火纷繁漫山起伏, 又怎知那灯下照着的不过都是些风烛残年的腐躯朽魂。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没有,从来也没有。”
狄雪倾无言, 轻轻颔首。
鬼匠见状,迫不及待道“现在,可以把麒麟图给老夫了吧”
“还有一问。”狄雪倾见鬼匠蠢蠢欲动, 轻往迟愿身旁躲了躲。
迟愿即刻双指如剑迅击在鬼匠喉前又戛然停下,言外之意便是警告他莫再向前。
鬼匠被迟愿的凛然之气震慑,恼羞成怒向狄雪倾低吼道“要问快问”
狄雪倾有似无恐,悠然淡道“暗水虾市里,有好酒么”
“好酒”鬼匠不由一愣,这问题意外简单,或许另有他意。但他早就失去耐心懒得多猜,只不耐烦道“没有没有,谁会来这种鬼地方买酒。”
“行,麒麟图归你了。”狄雪倾轻扬手腕,那张薄纸便从她清白的指间飘落下去。
鬼匠抢近前一步接住薄纸,转身便把挑着油灯的竹竿从岩洞里抽出来,然后借着那一点昏暗灯光在摊位上津津有味的研读起麒麟图纸。直到狄雪倾和迟愿转身离去走出很远,还隐约听得见鬼匠大呼精妙的称赞声。
“而立之年”狄雪倾边走边思虑道“如果当年的银冷飞白在三十岁上下,如今也该是个知天命的老人了。”
迟愿侧眸狄雪倾,道“鬼匠未加思索便说出银冷飞白的身份,你不怀疑”
狄雪倾轻声一笑,道“我倒觉得,越是不假思索的随口之言,越为可信。”
“阿清姑娘高见。”迟愿语气净淡,道“难怪那日出了光阴榭你不回飞花小筑等船,却转去拜访天箓侯府。原来你早知天箓侯府藏着五瑞麒麟图,也早料到鬼匠会为此图吐露秘密。这般心思,当真深远。”
“白月女侠谬赞。”狄雪倾言毕,沉默须臾,又抬起眼眸幽幽向迟愿道“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
迟愿闻言,一时怔在原地。
投其所好
从正云台初见,她明知狄雪倾步步为营诱她为伍,却仍然心甘情愿一路随狄雪倾行至此处。
狄雪倾又是投了她的什么好
一想到此,迟愿心中倏然凉寒,不由凝望那渐行渐远的人。
习惯了狄雪倾的一袭白衣,今晚,倒是第一次见她身着玄墨。而狄雪倾纤瘦的身姿在笼罩全身的黑暗里更显脆弱,迟愿就那么看着她一步步远去,最后,完全湮入了昏风暗雨的苍海晦夜里。
第二日中午,被风浪蹂整夜的单舱船终于将狄雪倾和迟愿重新送回了临江城。两人已经脱下黑色的斗篷和面具,正从舱中出来与那哑的老艄公辞别。
此刻,临江城码头上停泊着单薄的木船,有质朴的艄公,有彬彬有礼的船客,还有雨过天晴后的碧空如洗和明亮温暖的冬日薄阳。一切看起来既平凡静谧又安逸祥和,以至于昨夜那场险些让人葬身海底的暴风骤雨,反倒像一场亦幻亦真的诡梦了。
狄雪倾和迟愿回到飞花小筑,房中却是空无一人。
“西辞不在。”狄雪倾轻声呢喃,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定好在飞花小筑等她回来,顾西辞不会无故失约。
迟愿缓和道“或许和箫姑娘一起,在我的房间。”
两人走去迟愿房间,近门时,隐约听见房中似有喝酒划拳的声音。
迟愿与狄雪倾相一对视,上前推开房门。忽听风声呼啸,一枚暗器迎面疾来。迟愿立即以棠刀格挡将那暗器搪在身外。只听当啷一声碎响,却是一盏粗陶酒盅被打落在地摔得粉碎。
迟愿定睛一看,房中圆桌边端坐着顾西辞,双颊醺红的箫无曳也在。小姑娘正和一个身披墨衣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老者饮酒,也不知这两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的,到底喝了多少。迟愿粗略扫眼,圆桌上下立着的倒着的不下十个空酒瓶。还有几尊开了封的酒坛被他们堆在桌脚边,大概也已经被喝空了。
“回来了,老夫等你一夜了。”那老者目光越过迟愿,直盯盯看着狄雪倾,泛着醉意的眼睛里骤然掠过一线杀机。
迟愿察觉,严声问道“老人家是”
老者不言,信手又操起只空酒瓶狠掷向迟愿。迟愿拂袖挥去。这刹那,老者已闪身袭至迟愿面前。迟愿只觉眼前明光一晃,却是一柄锋利匕首擦面而过。她下意识偏身闪躲,哪知老者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将匕首寒芒直直朝狄雪倾的喉咙刺去。
迟愿暗然一惊。
老者看似古稀之年,速度、力量和敏捷却都至臻上境。难怪狄雪倾遇险顾西辞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看来她应该是被老者控在桌边动弹不得了。
而迟愿在老者的一击之下虽有闪躲,但也在电光火石间抽出棠刀,提刃架住了老者的匕首。那初白不愧为挽星佳品,刀刃刚猛出鞘的瞬间便迸发出灼灼杀意凛压匕首。以至迟愿虽是后发,却凭兵刃之利大有制人之势。
而且经过第一手交锋,迟愿已粗略探知老者的武功与她不相上下。尤其此刻老者神态轻松自若毫无难色,更让迟愿隐隐觉得老者似乎在内力上更胜她一筹。
于是,迟愿愈加谨慎,再提几分内劲压在棠刀之上。如此,既可借初白之锋逼退老者之匕,亦可充分牵制老者,为狄雪倾赢得几分反应时间。
两柄利刃短兵相接,激烈相克出铿锵震耳的金属声。那老者似乎厌恶这尖锐的声音,竟忽然将手腕一松,卸力收回了匕首。
这一式可谓棋行险招
要知道棠刀之锋与迟愿内劲相应相生,正是势如破竹无往不利。老者如此陡然撤去抗衡力道,无异于亲自把半只胳膊送到了初白刃下。他最为安全的化解之道,应当是以内力灌注匕首全力相抵。待二人外战兵刃内斗气劲双双及至临界,便会各收一步再谋交锋。
迟愿此举本来稳妥,未料老者竟豁出一只胳膊来以退为进。而且老者不但没有被初白削去手臂,还翻腕转刃,借迟愿施在棠刀上的千钧力道顺势牵拽,生生把迟愿从狄雪倾面前扯开数步。然后一掌狠拍在迟愿背上,把迟愿打进了屋子里。
“白老头”箫无曳猛灌一碗烈酒拍案而起,口齿含糊道“不许杀我的朋友”
话音方落,箫无曳又踉跄瘫坐回椅中。
而箫无曳大声疾呼前,老者的匕首已在狄雪倾白皙清透的肌肤上刺破了一点殷红。但正是这一声呵斥,竟真的让老者停下了匕首。
“又是夜雾城么。”狄雪倾冷眸浅寒,不卑不亢。颈间那滴血珠亦随之缓缓流落,仿佛一缕红线绣在柔白锦缎上。
“原来是无血葫芦。”迟愿微微抚按胸口,言语间已重归狄雪倾面前。
狄雪倾眉心浅蹙,凝看迟愿的目光虽有怜询之意,却又平淡得仿佛仅仅是出于礼貌。
迟愿轻一摇头,缄默握紧棠刀。
老者见状,索性撩开披风把匕首收进刀鞘。这一刻,狄雪倾和迟愿都看见老者腰间果然挂着一只半大葫芦。那葫芦不知跟了他多久,外皮已经磨得乌黑发亮,和箫无曳那一身珠光宝气的珍玩葫芦完全不同。
“呵呵呵,红尘拂雪,白冬瓜叨扰了。”老者揉着重击过迟愿的手掌,悠悠言道“老夫本不想来,怎奈夜雾城接了霁月阁主这一票,竟连着折了几个好手。早就听闻狄阁主身子羸弱武功全无,原来倒是真人不露相吗”
被白冬瓜点透身份,狄雪倾下意识望进房中去看箫无曳。却见箫无曳不知何时已酣然入梦,俯在桌上睡得正深。
狄雪倾眉心微舒,淡道“侥幸苟活而已。”
“是么”白冬瓜借着酒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转向迟愿道“老夫还听说,霁月阁主身旁随了个御野司提司。老夫久不入江湖,且不知御野司何时与霁月阁走得这般亲近。不过,老夫此行无意和御野司结梁子。既然红尘拂雪曾逼得老夫两个同门服了绝命毒药,方才那一掌便当做老夫为他们抚灵泄恨了,你还受得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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