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迟愿心弦骤然铮鸣。
忽觉台捻着胡须, 仔细思量,又道“这世间有一味奇药可化恶寒。她想活下去,非火噬散不能续命。”
“此药,圣手漠医可得调配”迟愿眼中燃起希望。
“火噬散乃沧泽宫门下泽兰药宗的偏门圣药, 我等寻常医者终究难窥门径。”忽觉台谦逊摇头, 更又叹道“而且那沧泽宫, 大人应当比在下清楚,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求药的。”
迟愿自然清楚。
晋州沧泽宫,自在歌盟下,深踞大炎南陲密林, 宫内且分沧幽和泽兰两宗。沧幽好制毒, 所制奇毒出神入化, 莫可能解。泽兰善制药, 所配良药惊泣鬼神, 无病不医。是以沧泽宫两派弟子大多懒走江湖,只把心思用在宗内“毒”与“药”的相克相解上。
然而, 沧幽毒宗和泽兰药宗虽然连年斗法各不相让,但对待外来人的叨扰时, 却是出奇一致的冷漠厌恶。
传闻有云, 前去沧泽宫求医问药的江湖人无一得以善终。有病的去了, 会被泽兰药宗抓去试药。没病的去了, 又会被沧幽毒宗逮住试毒, 然后再被泽兰药宗拿去试解药。那些踏进沧泽宫的人几乎都是有去无回,便是撞了大运被医好了重病, 也是生不如死惨烈至极。
但江湖人毕竟是江湖人,倘若由司中专理自在歌事务的唐镜悲出面一言,沧泽宫必不至浑横到连御野司提司也敢囚起来喂药下毒。
迟愿眉心稍展, 道“烦劳圣手漠医细说一二。”
忽觉台便道“火噬散由来已久,沧泽宫曾以此药成功为十数寒症恶疾之人续命。只是此药的主料火噬花含有剧毒,至今无人能解。所以那十几人的寒症虽然去了,却也中了火噬花的毒,没有一个能活过一个月的。”
“也就是说,以火噬散驱除寒毒,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迟愿眸中光华隐隐黯淡。
忽觉台笃定点头,更加投入的揉捻着下颌胡须。他苍老松弛的皮肤在双眉间虬结出一个大疙瘩,似有什么诡异之事令他万分不解。
片刻,忽觉台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怪了,倘若不是火噬散的功效,这姑娘寒症如此之重,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难道火噬花的毒有人可解了没道理啊原本也只有泽兰宗主能依病患寒症轻重配出适宜的火噬散,可她早已绝迹江湖二十五载。这孩子尚未出生她便不在了,真是奇怪奇怪”
泽兰宗主悬命青灯穆乘雪。
迟愿还是在书典和御野司前辈口中听闻这位江湖前人的名号。
穆乘雪曾是沧泽宫百年难见的用药奇才,年纪轻轻便凭着炉火纯青的医药之术登上泽兰药宗宗主之位。所著药典青灯药术,玄之又玄。所创岐黄之技,虚蔑鬼神。便是阎王要他三更死的人,只要到了穆乘雪手下,也能生生拖得到五更。穆乘雪亦因此被江湖人称为悬命青灯。
二十五年前,沧泽宫两宗相互比药的“克解”大会上,出身沧幽毒宗的沧泽宫宫主王临江用一剂名为“私缘”的毒药难住了穆乘雪。穆乘雪自然不服,为寻解毒药材远走江湖。谁知这一去,竟是杳无音讯再未归来。
迟愿细思忽觉台的只言片语,又将悬命青灯的轶闻详加考量,继而想到狄雪倾每日晨起喝下一副汤药,傍晚又吃一颗青紫药丸
“顾女侠。”迟愿向顾西辞询道“狄阁主是晨起的药用尽了”
顾西辞不知迟愿为何发问,只如实摇头。
迟愿又道“那是晚上吃的青紫色药丸没有了”
顾西辞依然老实点头。
迟愿心中已有主意,与顾西辞道“烦劳顾女侠取些阁主早晨服用的药剂给圣手漠医。”
顾西辞不解。
迟愿柔柔凝望狄雪倾,轻声道“听我的,我不会害她。”
顾西辞依言取来一包苦味极重的药剂,交给忽觉台。
迟愿目光严凛,有意叮嘱道“圣手漠医可将此毒带回药庐,谨慎试验,小心钻研。若有机缘制出解药,可第一时间说与黎阳郡主听。届时,保你圣手漠医声震江湖,名垂医史。”
忽觉台似乎觉察什么,不可置信的捧着药包,如获至宝。
迟愿又低声补充道“解药未研制成功前,此药机密且莫流入江湖。否则,别说御野司,便是再加上永州王也保不住你”
“我懂。”忽觉台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小心翼翼把药包藏进宽厚的衣袍里。
顾西辞这时也理明了迟愿的意图。
如果狄雪倾寒症之重非火噬散不得续命,那她每日晨起服下的汤药很可能正是火噬散。而火噬散剧毒,若无解药狄雪倾必然活不过一月。那她每日傍晚吃的青紫药丸应当就是火噬散的解药。而现在,狄雪倾宁可受寒毒刺骨之痛也不再去烹煮汤药御寒,正是因为她已没有驱毒的解药了。
所以,火噬花之毒井非无药可解。
所以,狄雪倾还有一线生机。
只可惜,做出青紫药丸的人偏偏不给狄雪倾希望,反倒用此药束缚了狄雪倾二十年。只看他在药尽之时放任狄雪倾恶寒噬体痛不欲生的手段,便知他绝不会把解药配方拱手奉上。
所以,迟愿才起了这个念头,寄望于圣手漠医。让这生机不仅今日一时,不止往后月余数载。而是终生受用,直至命尽。
“夜深了,圣手漠医辛苦,回去休歇罢。”迟愿向忽觉台拱手致意。
顾西辞也对忽觉台多了一份期待,起身道“我送他。”
须臾功夫,顾西辞送客归来。进门时,顾西辞被周身暖意环绕,下意识打了个哈欠。
“顾女侠近日应该都不得安睡,不如好好休息一夜,修养精神。今夜我替你照看她。”迟愿言语越说越轻,微微瞥看狄雪倾的目光更是如水晴柔。
“不劳你。”顾西辞向上撑了撑手臂,本想警醒精神,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这一次,可是连眼角都挂上了困泪。
迟愿无奈,劝道“迟某公务繁忙,今夜只是暂时回来。倘若明天我又离去,你却累倒了。待叶夜心来时,你既无力阻止叶夜心,也无力救下狄雪倾。岂不事与愿违”
“有道理。”顾西辞愣了一下,不再坚持。她自走去隔壁房间和衣而卧,将看护狄雪倾的重任交予了迟愿。
吵嚷扰闹整晚,庭中细雪轻缓时,狄雪倾的房间终于归至静谧。炉火盈盈,温暖了安静的空气。桌上烛灯寥寥,只将近处氤氲了轻黄的色彩。
迟愿解下棠刀,脱了厚重的墨色外袍轻置椅间。正欲坐下时,忽见狄雪倾床头枕畔好像藏了一本书卷。迟愿好奇心起,轻步床前。
早于指间触到书卷,迟愿的视线先触到了狄雪倾的脸庞。她的肌肤寒凉清冷,却如白壁净透无暇。黛眉浅浅凝蹙,绕出三分我见犹怜。柔唇血色轻浅,缓慢起伏着微弱的呼吸。
迟愿眸中疼惜,但还是清然勾起手指,若即若离掠狄雪倾的楚楚病颜,缓缓抽出了书卷。迎光一看,又是那本她只看了一半的燕风辞。
迟愿欣然一笑,看来这漫漫长夜不必寂寥了。
迟愿持着书卷坐回椅中,借着柔和昏弱的灯火,细致翻看燕风辞。
烛火之下,纸上楷字愈现端庄秀正,仿似一畔墨色身影娴雅于皑皑白雪。辞风里却是行行清宁辽阔,句句凄凄怆然。迟愿慢看细品,若有所思。
暖光远处,狄雪倾渐入安然。她短暂且悠长的二十载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本辽远凄然的书卷,字字泣血,烙印下无以言说的悲与微。
若非那场变故,狄雪倾应是一半大炎血脉,极致尊崇。一半江湖后裔,快意平生。既有父母福泽厚爱,又无苦寒病痛摧身。何来那布满肩背的累累伤痕,怎会添增虬结于腕的沟壑伤疤。
便是命运弄人,让她重归故里再入霁月阁,却已物是人非事事皆休。非但触景伤情不得半点安慰,还要以羸弱残躯孤走江湖循谜复仇。
且她如今身在云天正一霁月阁,缘何得自在歌沧泽宫青睐,有匿迹许久的泽兰宗主亲自为她配药难不成是那一身罕见的重度寒症被穆乘雪看中,也成了悬命于青灯之下的试药之物
既如此,穆乘雪只要终日囚着狄雪倾反复试药便好,又何必教她读书写字,为她讲述江湖,更放她出来行走江湖狄雪倾口中的家人,就是这般伤她毁她,却又让她不得不依附甚至依赖的存在么
啪嗒一声,书卷落地的声音惊断了迟愿的思绪。她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燕风辞未看几页,却在不知不觉中,隔着烛火又深深凝望狄雪倾良久。
许是被落卷之音惊扰,狄雪倾微微轻动,一井牵动了迟愿的心绪。
迟愿歉意的站起身,拂手取下椅上墨色厚袍,来到床前。那乌线锦绣金丝暗镶的衣袍已被炉火烘烤温暖,从迟愿手中至轻至柔的覆在了狄雪倾身上。
狄雪倾轻颤渐止,沉入静宁。迟愿眉心舒展,回身拾起书卷重新落座。桌角那盏暖灯依然荧荧缭绕,漫漫缱绻着落雪深夜,也抚得未寐之人心神倦困意渐生。
不知深宵流过几许,辛劳数日的迟愿双眸轻合,浅然浸入梦畔。
而绵绵烛光的彼端,隐有一缕视线淡如止水,和晚灯暖色一起悄然攀上迟愿的清雅侧颜,柔看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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