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驶动的马车里,贺淳灵捂着腮帮子,恹恹地靠在软枕上。
湘眉下来就替她诊了脉,牙痛是因为吃多了甜的。
因为等得不耐烦,加上心里本就有闷气,贺淳灵方才独自坐在马车里头,把关瑶挑的糕点给吃了个七七八八,吃完觉得噎嗓子,还灌了半壶冰鉴里装的梅子酒。
只牙疼不闹肚子,也算好彩了。
这头,湘眉给贺淳灵按着穴位止痛,那头,喜彤在冰鉴里头取了冰,用帕子裹好了给她凉着指头。
姨甥两个,一人牙疼一人手疼,双双负伤而归,连游船也没了心思。
嘴里头哼哼唧唧,贺淳灵还惦记着数落关瑶“你方才做什么拦着我那样的畜生,就该砍了他的手”
“你砍了他的手,他吃这么大的亏,回头极有可能把气撒到那孩子身上。”关瑶提醒道“忘了他怎么踹人了么”
贺淳灵不假思索地嚷嚷道“那就把脚也剁了”
“四肢俱无,家人还得照顾他,况且有个没手没脚的爹,那个孩子要被别的孩子欺负,他们一家可能都过不了好日子”说着,关瑶一眼撇去“咱们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呢”
贺淳灵张了张嘴,过会儿还是冷哼一声“那就这么便宜了他”
关瑶道“明日与府衙的人打声招呼,让他们派个衙役去震慑几句,让他知晓再逞恶欺人的后果,也多份忌惮。这种人就是窝里横,只敢欺负弱小,碰上强权之辈心里先怵三分。”
贺淳灵这才歇了嘴。她看了看关瑶的手指头,忽然计上心来“那裴三郎不识好歹,不如直接给他下药好了”
说着话,她自袖中取出只纸包递给关瑶“喏,我上回去贵喜楼的时候买的。听说只要半包,凭他是柳下惠再世,见了个男的也得叫心肝肉儿。”
关瑶好奇地凑上去看了看,正想伸手时,指间倏地抽痛了下。
这下痛似是提醒了她似的,直蹙起眉心来,摇头拒绝道“怎能强迫三郎”
贺淳灵看她。
关瑶坐直身子,正色道“他两个小厮说得都对,我当真喜爱三郎,便该尊重他。”
贺淳灵嗤嗤一笑“装什么大家闺秀啊四年前你去堵人,生的不是强迫人的心思方才你拐人不成,就没想要把他给打晕带走”
心思被点破,关瑶也不脸红,她长睫扑簌了两下,道“四年前我不懂事,那时想了便做了,可今日不同,我可是忍住了的。动念而不动手,这才叫难得”
“说的什么歪理,还给自己脸上贴金呢,你也真够可以的。”贺淳灵字腔清凉,忽而又面色一变,佝下身子咬牙道“快让马车赶快些”
湘眉一见,便知这是闹肚子了,再不敢耽搁,掀了帘去与车夫传话。
戌时正,夜色已浓。
月轮被檐角削去半边,成了模样颇为怪异的残月。
拾昌街的商铺早便拼起了门板,街道寂寥,偶尔听得飞过的一两声鹧鸪叫唤。
何记糕铺的灶堂还亮着灯,卢氏正关切着儿子“还疼吗”
男童面颊仍发着肿,闻言摇了摇头,却又立马咳了两嗓。
卢氏抚着儿子的背帮着顺了顺气。
傍晚时请的大夫来看过,说是她们母子都受了些内伤,得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幸好那大夫留了许多一看就贵的补药,足够她们娘俩吃的了。
似是想到什么,卢氏蹲在儿子身前,轻声道“不要怪阿爹,外头的野狗身上脏又不认熟,他怕你被那狗给咬了,才那样的。”
提起这事,男童便落寞地垂了眼睫,盯着自己脚尖小声回了句“狗狗不会咬人,没有咬过我”
卢氏生怕儿子记恨丈夫,沉默了下,复又说道“那是你阿爹多吃了两杯酒,心情不好才那样的。他平时还是疼峙儿的,所以以后你也要听阿爹的话,要孝顺阿爹,可不兴忤逆他。你听话了,阿爹高兴了,就不会再打你了,知道吗”
男童吸了吸鼻子,闷闷地问“那,那阿娘以后还会给我买糖葫芦吗”
“明日再给你买,晚上吃甜食会牙疼的。”卢氏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低眼见他拿着枚玉饰在玩,另只手则一下下地揪着那穗子。
卢氏咬了咬唇,略作犹豫后,还是开腔道“这个给阿娘吧。”
男童缩了下手“可那个姐姐说,让我自己戴着”
“你还信不过阿娘么”卢氏拍了拍儿子的拳头,哄道“峙儿乖,阿娘帮你收着。”
她本就喜玉,虽买不起,但也常去玉行掌掌眼,瞧得出这玉是贵价的,好好揣着,往后定能多卖几个钱。若是给儿子摔了,肉都要痛死。
男童把那玉攥紧了些,未几还是磨不过卢氏,只能小小声提了个要求“那我明天可以再吃一块芽糖吗”
卢氏温柔地笑了笑“后日现给你买,一日吃太多甜食不好。”
待小心翼翼收了那玉,卢氏又看了眼堂外,因着丈夫迟迟未归而有些担忧。
她站起身来“走吧,娘先带你去睡。”
把着烛台走到后堂时,大门忽“嘭”地被人踹开,声响过大,卢氏绊到槛栏,歪着摔到堂前晾着的几个蒸笼上,叮铃咣啷摔成一团。
“阿娘”
“臭娘皮你拆家呢”
伴着稚嫩的惊呼声,一道洪钟般的怒吼响起。何大趔趔趄趄地走了进来,满身酒气不说,走路都有些打跌。
越过一片狼藉,不曾关切摔倒在地的妻子一句,何大伸手勾了勾“把银票拿来”
卢氏苦着张脸压下呻吟,听了丈夫的问顿时有些着慌“当、当家的要来做什么”二百两银票,商量好了一人保管一张的,怎么这就要问她要另张了
“你他娘的管老子要做什么让你拿来就拿来”何大瞪着熏红的两眼,极不耐烦。
卢氏见丈夫大着舌头,便知是又喝多了。
而喝多了还问她要钱的,往往,只有一种可能。
卢氏吓得脸都白了,她结舌道“你、你去过赌坊了”
“别他娘的废话还不快些个老子刚才差点给人剁了手,多亏得人解囊相助,这才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何大已耐心丧尽,直接逼近卢氏,上手去抢。
卢氏向堂中跑了几步,便被何大把住手,随身揣着的银票几下便给摸了出来。
“不成啊当家的那可是咱们盘铺子的钱啊”卢氏死死抱住何大的腿,凄声呼道。
何大哪管得了这些,拿着那银票便向外挪。
卢氏抱着他的腿被拖到槛前,这才发现前檐下立了两个人。
站在阶下的那个身着青衣,鼻如山岳,板着张脸。另一个则站在匝地的浓荫之中,只见得身量极高,却瞧不清面容。
何大将银票递去“好汉,钱在这里”
青衣人上前几步,接过看了看“一百两”
何大搓着手干笑两声“就、就这么多了,求好汉宽恕几日,等我把那兔崽子给卖了,便有钱了”
青衣人笑着打量了下男童“这孩子能卖一百两”
卢氏捂着心口惊呼“当家的,你输了多少钱”
“吵什么吵闭嘴”何大瞪眼。
今儿他本打算喝点酒便回,可同馆的酒友知道他揣了大钱,便怂恿着去赌坊走一趟。
他也正好瘾起,便跟着去了。
有了钱底气也足,押都是往大了下,而刚开始也是盘盘皆赢,不多时手里的钱便翻了几番。
可谁又会嫌钱多
见手气这样顺,他自然迟迟不肯收手,且还越押越大,想着能博个上千两就算球,但令他没料到的是,便在他快要赢满千两时,气运却似是贴了顶撞折了似的,开始接连手滑。
赢得有多快,输得就有多狠,没多久就输了个底儿掉,还倒欠了二百两银子
这时他才惊觉那庄家手上有鬼,奈何真金白银砸下去,赌坊又岂是他讲理的地儿拿不出钱,就得砍手抵债,便在他闹腾间,幸好遇这二人路过,垫钱救了他一命。
若非这二人,他这双手早便落在赌坊了
何大赔着笑道“我早便打听过了,这孩子生得还算招人,若卖去做侍倌,可以抵三十两银子,剩下的七十两,您容我再凑凑。我这婆娘应当也能卖个几十两,就是她年纪大了又生养过,许要转几个地方议议价儿”
“当家的你忘了你今儿下午发的誓了”卢氏拔高了声音,吓得心口乱跳。
何大紧着眉嘶骂道“老子说的是不打你们,没说不卖你们实话跟你说吧,开年我就在找买家了,要不是铺子一直腾不出去,还容你们呆在这儿”
闻听此言,卢氏如遭雷轰电掣,半晌喃声道“早知如此,我们娘俩今日还不如跟了那姑娘去”
过了会儿,她如梦初醒般扑向何大,厉声道“你把钱给我要回来我不跟你了我要与你这没心肝的和离”
“嫁了老子就是老子的人,和什么离”烦不胜烦间,何大伸脚便踹得卢氏身子向后一滚。
与此同时,一枚玉从卢氏身上滴溜溜滚了出来,滚到瑟缩着贴在墙根的男童脚下。
几人俱是看向那玉。
男童下意识便要去捡,被何大喝止道“小畜生,不准动”
何大才吼了一声,男童便收回了手,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何大走过去捡起那玉“这什么”
“白、白天那个姐姐给的”何大近身,男童已经浑身打起摆子,牙齿磕磕乱撞。
何大眼睛闪起光来“哪个拿鞭子的”
男童摇了摇头,满脸惶惶不安。
何大立时心生鄙夷。
要是拿鞭子那个给的,肯定值不少钱,另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千金手里头能有什么好东西
他掂了掂玉,正想揣起来改日换个酒钱,卢氏却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起身,再度扑将上来“你还给我,这是给孩子的东西”
何大适才听闻卢氏要与自己和离,已是心头火起,这下见卢氏又要来抢他手头的东西,便头也不回地用力推了一把。卢氏惨叫一声向后乱滚,“嘭”的一下,应是脑袋撞到堂柱,当场晕了过去。
“阿娘”男童的眼泪迸了出来。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他竟握起手来去捶何大,嘴里哭嚷道“阿爹坏人”
“小免崽找死”
冷不丁挨了几拳,何大转身一把将儿子拎在手里,右手高高扬起,眼见便要落在男童脸上,忽觉有疾风刮过耳畔,右手一阵剧痛,腕子像折了般齐根而断。
断掌与血同时落地,何大也倒了下去,蛆一般疼到抽搐,偏生嘴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在地上蹭得窸窸窣窣的,愈发痛得阵阵痉挛。
一个晕倒,一个无声,加上个吓得差点闭了气的小孩儿,这后堂一时陷入诡异的静寂。
便在这静中,窝角廊下的男子走了出来。
他不仅裹着披风,还戴着兜帽,似是极怕冷,又似是夜行中的旅人。
那人缓步走到男童跟前蹲了下来“怕吗”
声音含笑,似是安抚。
男童眼里带着一泡泪,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那人弯了弯唇,自袖中转出把匕首,除了鞘后,再将刀柄递于男童眼前,温声道“杀了他。”
男童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吓呆了。
那人似恍然未觉,仍是笑“你不杀他,日后死的,可能就是你了。”
男童没有说话,像是吓得声音窒息住,堂中只听到他不安地抠衣裳的声音。
“怎么,下不去手怕什么怕良心难安怕被你娘亲责骂怕他死后化作厉鬼入梦夜夜扰你不得好睡”那人说着这些令人胆气生寒的话,声音却春风拂槛般,盈溢着温柔。
男童将手背到身后,整个人缩成一小团,带着哭腔呜咽道“我怕”
“下手就是,说不定他不是你亲爹呢”那人弯了弯唇,站起身来,半圈住男童,将匕首塞到他手中“来,我教你。”
何大已被那青衣人踩住,压根动弹不得。
那人带着男童到了近前,抬起那刀尖划到何大满是冷汗的颈间“这里”又向下,游移到左边肘间“或是这里,都可以。”
他的声音极轻极慢,如清渠缓流,教人不自觉地想要听从。
可他的手,玉骨般冰凉。
被这凉意激到,男童抽泣起来,身子连连后仰“我不敢,我怕”
胡乱挣扎间,他的手碰到身后人的兜帽。
兜帽被撞落,一张清风玉雪般的脸露了出来。
捉住不停想退的男童的手,他循循善诱“别怕,我也杀过。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鬼不可怕,人才可怕。”
踩住何大的吴启心中一凛,脑皮子都紧了紧。
他,他方才听到了什么
主子是说,他也杀过
那他嘴里的,是老伯爷还是
像是耳边炸了个哑雷,吴启无声地吞了啖口水,竭力镇定。
他不是席爷,不该问的,绝不瞎问。
还是改天问问那个姓澹台的
这头吴启思来乱想,那厢,裴和渊温柔有力地握住男童的手,蛊惑般低哄道“你不杀他,他日后还是要卖了你和你阿娘。只有杀了他,才能彻底摆脱他。”
“杀了他,你和你阿娘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杀了他,你和你阿娘就安全了”
“杀了他。”
昏暗的壁影之上,瘦弱的小臂被另只手捉着,慢慢地越抬越高,等到肘节都往后弯时,猛地向下一刺
作者有话要说三狼真的不是个好招惹的,我们瑶妹这会儿滤镜十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