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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叫板
    大齐国建平二十七年,初夏。

    北部梁州边境。

    驻军于此的飞骥营正在举行“弓箭大会”,演武场外,参加比试的兵将们列队齐整,身着劲装手牵战马,背负锃亮的长弓与箭匣,满面蓄势待发之态。

    景晚月远远地站在旁侧暗处,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不久后他将担任这飞骥营的都统,然老都统尚未卸任,他眼下不便直接露面,却禁不住对这群未来部下的好奇,便避开众人,领着亲信副将周宇来了。

    不料还没看到其他,就先听到了关于自己的闲话

    “听闻今日景将军要来观赛。”

    “就是右相之子,今年才十九岁的景晚月”

    “是啊,咱们方都统告老,前几日圣上下诏,让他过来暂代,我估摸着所谓暂代,就是干一干就给扶正。”

    “有理,景将军虽然还是少年,却武艺高强,还有不少战功,只是暂无亲自统管整个大营的经验。”

    “所以这不方都统还没正式卸任,他就来了,想必是要探路摸底。”

    “那么今日比试,我等可得多出几分力啊”

    “我等出力能有何用胜者定在校尉之中。”

    “哈哈,也是。哦对了,我还听说景将军生得十分好看,是个漂亮贵公子,但是性子冷得很,难接近。”

    “嗯呐,我也听说过”

    景晚月虽站得远,但内力深厚,听得十分清楚,心中便也十分无奈。

    副将周宇站在他身后,露出淡淡的会心笑意。

    可不是嘛,他家将军内外兼修,就比方现在,披一身白丝武袍,墨色长发以银色小冠半束,腰间悬着一对纹饰精美的银鞘长剑,十足得矜贵优雅。

    那张未转过来的面容精致漂亮,气质清寒,眉眼间疏离孤傲,收敛着数年战场积累下来的锐意锋芒。

    武艺兵法上的优秀更不必说,累累军功明晃晃地写着呢,可以说整个北境,甚至整个大齐都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出众的少年人。

    周宇正专注赞叹,景晚月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人吸引了。

    那人在兵士队伍最后最角落的地方。

    与其他认真站着的兵士们不同,那人独自坐着,双腿盘膝,双臂抱起,梳着与营中士兵相同的脑顶束发,却又另类地自左侧鬓角处编了两股北境胡族风格的细辫,身上的士兵布袍仿佛在泥地里滚过无数遍,还打了不少补丁。

    他刻意与众人拉开了一些距离,打盹似地微垂着头,眼睛闭着,浑身姿态却不轻松,反而在肌肉、骨骼与神情之间带着一股紧绷的戒备。

    颇有生人勿进的武林高手架势,又好像在身周设立了一圈道门所修的结界,将一切与自己隔绝开来了

    事实上也确实没人靠近他。

    倒是时不时有些鄙夷的眼神从队伍各处飘过来。

    再仔细看去,所有参赛兵将中,唯独他没有战马,唯独他的弓是最普通的生铁弓,且已锈迹斑斑;

    唯独他身后背的不是箭匣而是箭袋,灰扑扑的粗布毫无装饰,匣中装着的甚至也不是箭,而是一些削尖了的细木杆,上面并无箭簇和羽毛,有的还弯了。

    由始至终他默不作声,唯独嘴唇偶尔自言自语般轻动。

    景晚月心生疑惑,派周宇前去调查此人来历,自己绕路行到距离大会演武场更远处的一座塔楼,登上三层,在栏杆前站定。

    这一下,整个演武场与参赛兵将的情形尽收眼底。

    不久后,拾级而上的脚步声咚咚作响,周宇回来了。

    “将军。”周宇抱拳行礼,“那人名叫穆悠,今年十九,入营半年,没有职级,在营里负责养马,因为他是齐人与乌兹人的混血,所以平日里无人与他来往。”

    “哦”景晚月眉头一皱,转过身来。

    北境梁州乃大齐国最北之州,飞骥营又处于梁州最北,周边郡县与乌兹、交赤、西犁三国接壤。

    长久以来,异国、异族百姓群居,婚配生育,便造就了不少这一国的族属却拿着另一国户籍的情形。

    景晚月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但在民间,此类百姓却常常被瞧不起,甚至被戏称为“两半人”。

    而且“两半人”里还有等级,非常不幸,穆悠就是最低的那等。

    只因大齐开国至今,与交赤、西犁的关系一向不错,与乌兹却曾是敌国。

    当年边境大战,乌兹惨败,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便陷入沉寂,曾经叱咤北境的雄鹰宛如一只被风雨吹秃了毛的孱鸡。

    混了乌兹血的人自然也就成为了所有混血里最丢脸的。

    思及此,景晚月的神色略有沉重,道“此人如今能站在此处,想必经历了许多不易。”

    “可不是嘛。”周宇道,“属下还查得,飞骥营里时有以上欺下及不同族属间挤兑排斥之事,譬如这弓箭大会,明面上说所有人都能报名,但大伙儿却已默认了这就是千长百长作陪给校尉贴金,比试之中不乏故意退让,普通士兵更有自知之明,压根儿就不参与。”

    他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这个穆悠身为马兵居然敢报名参加,可见是个刺儿头。”

    “颇为可敬。”

    听到这些,景晚月眉间染上了忧虑,“而且方才我瞧他脸色不对,气息似乎也不足,恐怕是身体有病。此战究竟如何,你我便静下心来,拭目以待吧。”

    他转过身去望向下方,演武场大门打开,兵将们列队入场。

    弓箭大会正式开始。

    第一轮比试乃定步射靶。

    靶立于东,人立于西,其间相距八十步,十箭后计总数决胜。

    观战台上坐着数名飞骥营中的高阶将军,一声令下后,三十名应试者站成一排,挽弓搭箭,松弦、出矢,箭羽飞行,中靶声不绝于耳,十分热闹。

    塔楼上,景晚月大略扫过诸人优劣,目光来到站得最边远的穆悠身上。

    这家伙个头儿很高,似是比他高一些,跟家中最高的大哥差不多不,应是比大哥还要更高,身体虽瘦却很挺拔,只是

    他的成绩实在是太差了。

    八箭出弦竟无一箭中靶,而且有好几箭都是距离箭靶很远就倏然落地或斜出。

    第九箭依然如旧。

    旁侧一个正在比试的什长抽空扭头看了他一眼,想必是在嘲笑。

    周宇亦笑道“看来他当真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儿头。”

    景晚月目光未动,道“不见得。”

    话音刚落,演武场上的穆悠便停了下来,他躬身垂头,一手攥弓一手握拳按在大腿上,明显是在蓄力。

    这出人意表的行为顿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穆悠浑然不觉,径自屏息起身,举弓搭箭,于睽睽注视之下,右臂与右腿同时后撤发力,闭眼、放箭

    随着一声大喝,箭矢“嗡”地离弦。

    跟着“咚”地一声闷响,穆悠徒手削的木杆竟然当真命中了八十步外的箭靶正中

    众人咋舌,惊呼声起,可惜起到一半突然一滞,接着便成了哄堂大笑

    只那一下,不能称之为“箭”的东西就被箭靶无情地挡落了。

    十箭既出,箭靶空空,一的未中。

    穆悠理所当然是场上最末。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将士们在这一刻枉顾军纪,大笑出声。

    高台上,景晚月看不清穆悠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体不自然地梗着。

    第二轮比试乃是“骑射抢夺”。

    观战台上将随意放出飞鸟,应试者纵马射之,一炷香内,射中多者为胜。

    诸人领命,各自前去牵马,唯有穆悠站着不动,双拳紧攥立在那里,僵硬了片刻后,突然转身正对景晚月站着的塔楼抬起了头。

    如同那最后一箭,一股势不可挡的锐气穿过众人射向了景晚月。

    景晚月自小习武,历来谨慎,从军以后更是惯于戒备,只这一下,他便知道穆悠定然是要发难。

    武人的本能令他即时一手按于剑上,一双漂亮的凤眸警惕并十分不解地微微眯起。

    “景晚月是你吧”穆悠拼了全力喝道,“我要告状飞骥营欺负人说了都可以报名,但是我没有弓和箭,也没有马他们也不给”

    穆悠理直气壮地大声喊着,带着北境胡族人特有的口音,甚至比许多北境人更多一些生涩,用词也很直接,景晚月一听就知道他定然没有读过书。

    众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定住脚步吃惊地看他,观战台上的诸将更是瞬时紧张起来,仓促之间竟然无人拦他。

    “我的弓和箭都是自己做的我怎么比他们就是想让校尉赢”穆悠越喊越气,对着景晚月攥紧拳头,脸色苍白,怒目而视。

    “景晚月他们说你是新官,你管不管”

    景晚月

    穆悠喊完,演武场上陷入只余呼吸的寂静,气氛十分尴尬。

    众人如坐针毡,景晚月侧首向观战台上一瞥,一武将立即起身,朝高台上抱拳。

    “将军容禀,弓箭大会应试者自备兵器与战马乃是营中早就定下的规矩,绝无故意排挤坑害一说,否则今日此马兵亦不可能站在场上。至于让校尉取胜哈哈,那更是无稽之谈,末将看来,刚才大伙儿都十分尽力,景将军您亦看在眼里。末将想,此马兵大概只是因为输了,一时心绪难平罢了。”

    景晚月听完并未言语,周宇便试探道“将军”

    景晚月凝眉思索,片刻后按剑的手放了下来,低声道“今日方都统因病未到,我尚未上任,不便越过他直接处理此事,况且如今又在比试之中”

    他向下望了眼胸膛起伏义愤填膺的穆悠,叹了口气,“罢了,周宇,你去取我弓箭牵我战马,先借于他用,马战结束后再让他重射十箭。营中种种,待我拜见过方都统再议。”

    “是。”

    周宇领命上前,向众人朗声宣告“将军有令,停止喧闹,比试继续”

    顿时,穆悠那张苍白的脸肉眼可见地扭曲了,极度的愤怒出现在了他那双幽邃的眼睛里。

    他猛然上前一步,仿佛蒙受了极大的欺骗,不可置信道“你们、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景晚月你跟他们一样你也不是个好官”

    说完他怒气哼哼地转身大步离开演武场,众人目瞪口呆。

    周宇汗然,尴尬地望向景晚月“将军,这”

    景晚月则更是莫名其妙,无端受了一番指责,只得以手抚额,沉声道“罢了,既然不识好歹,便随他去吧。”

    然而更加令人目瞪口呆的还在后头

    大闹了一场的穆悠才走出十步,就突然一头栽倒,“咚”地一声,整个人直挺挺地砸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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