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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画名
    “哎呦是你小子”那步兵一愣,将穆悠斜斜地打量了几眼,眼里全是嘲讽戏谑,“难不成你也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另一个步兵一听,更加夸张地一唱一和起来“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人家这是要英雄救美”

    “英雄在哪儿这里除了咱俩还有其他人吗”前一人给同伴使了个眼色,故意递过话头。

    另一人心领神会,手指在景晚月与穆悠之间一晃,“怎么没有这不是半个加半个嘛。”

    跟着哄堂大笑,一个抓景晚月的手,一个推他的肩,把他往一边赶,口中不耐烦地说着“走吧走吧”,根本没将半路杀出的穆悠放在眼里。

    这态度自然比单纯欺负人更令穆悠不快。

    他低声骂了一句,“哗啦”一声从一旁水槽里抄出硬木水瓢,一步迅速上前,抬手就往那步兵头上招呼。

    两个步兵背身对着他,未及反应,唯景晚月眉心微微一拧,看穆悠起手的姿势与臂上的力道,心知这一瓢倘若当真砸下来,中招之人必定立毙,那事情可就大了。

    于是他装作受惊大叫一声,两个步兵顺势回头,角度一偏,穆悠手中瓢落,未砸到要害,只“咚”地一声砸中了一人额角。

    鲜血迸出。

    受伤的步兵立时抱头倒地嗷嗷叫唤,另一个步兵大怒,想冲上来打穆悠,可穆悠手里紧紧握着正在淌血的水瓢,一脸凶悍,仿佛随时就要搏命

    穿鞋的终归怕光脚的。

    他俩原本只是想调戏一下新来的水嫩小兵,受伤已是意外,再把性命搭进去就太不值了。

    于是那步兵扶起伙伴,一边按着伤口踉跄着跑走,一边强撑颜面骂道“呸混了乌兹血的根本就不是人,是野兽长得就一副野兽的凶样我们不和野兽一般见识等着吧,你迟早要栽”

    景晚月暂且松了口气,再看穆悠,心中微叹。

    脸白得像鬼,目眦尽裂,眼眶红得宛如入了魔。

    也难怪能把人吓跑。

    “你没事吧”穆悠回过身来,攥着水瓢的劲儿松了些,谨慎地看向景晚月,突然一愣,眼神往一旁飘了一下才又看回来道,“我在来的路上听到他们说了。”

    景晚月恍然大悟,忙道“我没事,谢谢你。但是刚才,万一你打死了他”

    “死就死了。”穆悠一脸不屑,“谁让他们欺负人”

    “那你会被治罪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穆悠愤然道。

    突然之间,景晚月语塞了,心中更有点触动。

    今日在此的是他,即便没有穆悠,他也不会真地被欺负,可他若当真是个普通士兵,那么穆悠从天而降,便仿佛救命的神明。

    “多谢。”景晚月心生感动,比方才更加认真地说道。

    穆悠一摆手,一副毫无所谓的架势。

    “听他们说,你也是齐人和乌兹人的混血”穆悠就地盘膝一坐。

    “嗯。”景晚月坐在他的身边。

    穆悠扭头看了他两眼,道“不像。”

    景晚月一愣,正欲解释,穆悠又道“也不奇怪,人有百样,比如那个新官景晚月,我听说他当了好多年的兵了,还长得跟一朵花似的,身上就像剥了壳的鸡蛋。”

    景晚月

    他顿时无奈,不知这些话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说不对吧,他倒的确是天生就白,这些年随意糟蹋,也还是白,可若说对吧,他的身上却也有不少伤痕,实在不能说是剥了壳的鸡蛋。

    “我叫穆悠,十九岁,家在顺义郡漠林县月明村,你呢”穆悠又问。

    “我也十九岁,我叫程钺。”

    这是景晚月早就准备好的名字。

    他的两位父亲一名景澜,一名程有,化名姓程天经地义,“钺”则与“月”同音,至于为何选择这个“钺”字,则是源于一点难以启齿的小心思

    家中他这一辈,最年长的是他的大哥,大他四岁,因为生在正午,故取名程熙,表字午阳;第二年长的是他师父的孩子,大他四个月,生于黎明,便取名薛晨星。

    而他的名字却是在出生前就定好了的,他想这恐怕既是因为想要三个孩子取名搭配,又是因为家人们曾说,当时都期盼着他是个女孩儿。

    一个女孩儿若唤作晚月,实在是美极了。

    故而从小到大,他虽家庭和睦,双亲与兄长对他关爱有加,但这一点仍是在日久年深之中成为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很细、很小,甚至并不疼,却始终在那里。

    这些想法他没同任何人说过,有时自己想着都觉得矫情,可阴云已在,想要彻底抛却又谈何容易

    于是他为自己化名为“钺”。

    “前程的程,斧钺的钺。”他认真地对穆悠解释。

    然而穆悠一脸茫然。

    他弯腰伸指在地上将这两个字写了出来。

    穆悠捏着下巴静静地看了片刻,也伸指去写那两个字。

    写得很慢,笔顺随意,笔画歪歪扭扭,神情却无比地投入。

    长而有力的手指划过土地,将那个他只为自己而取的名字描摹出来的时候,景晚月顿时明白了,穆悠是在学字

    又一股强烈而莫名的震动涌入了景晚月的心,令他自然而然地捉住穆悠的手,按照正确的笔顺带着他重新写了一遍,然后放开穆悠,示意他自己来。

    穆悠会意,他的记忆力很好,这次写来毫无差错,接着他又写了“穆悠”二字,问景晚月“我的名字。对吗”

    “有些笔顺和笔画长短不对。”景晚月再度执起穆悠的手,按着他的指节一笔一笔缓缓落下。

    穆悠为了看得更清楚,不自觉间往景晚月那边靠过去,两人的额角时而碰在一起。

    北境初夏,清风微凉,军营僻静。

    马厩里,马儿们或轻轻踢脚或浅浅喷鼻。

    景晚月与穆悠专注于眼下一块写满了字的土地,士兵布袍与细碎发丝随风轻轻摆动。

    “飞骥营里马兵不少,但齐人与乌兹人的混血就你和我。”

    学完了字,穆悠领着景晚月走过营南马厩各处。

    “其他马兵不愿跟咱们混,都跑别处去了,所以这里也只有你和我。”他低下声,“你来之前,就我一个。”

    景晚月便疑道“上官不管么”

    “偶尔管,说两句,那些人就好上一两天,但就是做个样子,过两天该怎么还怎么,反正只要没大岔子,就没事。”

    景晚月轻轻皱眉。

    他是为营中现状担忧,穆悠却理解错了,排解道“这也好,人少清净,累一点就累一点你才来,我帮你做,你不用愁。”

    景晚月侧首看着他。

    穆悠便也看向他,毫不掩饰地问“你没做过重活吧”

    景晚月

    站得近了,景晚月发现穆悠的长相的确很有乌兹人的风韵,高鼻深目、棱角分明,虽然因为生活辛苦而身形瘦削,但骨骼却宽阔有力。

    与此同时,他身上中原齐人的血脉削弱了乌兹面相的粗犷野性,细细看去,眼角眉梢亦有含蓄典雅之意。

    而且今日一番相处,亦可知他内心善良,瞧来便比上回赛场所见顺眼不少。

    二人在马厩中穿行,穆悠道“草料一天喂三回,没有马战训练的时候,我们就要带着它们出去跑,你会驭马吗不会我教你,拌草料的方法待会儿也教你。还要一个个洗澡、梳毛,麻烦得很,不过只要会了,就能越做越快。”

    “当初是谁教你的呢”景晚月好奇地问。

    穆悠不屑一嗤,“没人教,我自己偷偷看别人做,跟着学。”

    “偷偷”

    穆悠理直气壮地点点头,“他们不愿让我到跟前去。说话也是,我齐语说得不好,也没人愿意跟我说,我就听他们说,然后把他们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再跟自己说,现在偶尔那些文绉绉的话还是听不懂。一开始我马也养得不好,总是被骂被罚,后来好了,他们想挑刺儿也挑不出来。”

    景晚月静静听着,穆悠言语间总是“他们”“他们”的,明显对飞骥营没有丝毫归属感,他便又问“你为何要来参军”

    “被征的。挣军饷,等攒够钱,给我娘换个好墓地。”穆悠眼皮垂下,“她现在连碑都没有。”

    景晚月闻言,心中犹如被刀剜了一下,认真道“抱歉。”

    “没事。”穆悠不在意地说。

    穿过马厩来到马场,天高地阔,原野一片油绿,穆悠举起双臂吸了口气,看着景晚月“你呢你为什么来参军”

    “我是流民。”景晚月按先前安排好的说。

    “哦,被抓来的。那你也是孤儿”

    景晚月

    他的心比刚才更大地梗了一下。

    他双亲康健兄弟俱全,“嗯”字万万说不出口,但若说有家人又难以解释,只好含糊道“如今家人的确不在我身边。”

    好在穆悠的齐语一般,未能参透其中深意,也没有多想。

    整整一个下午,穆悠将马兵的职责一一教给景晚月,然后带他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草料房。

    房里无桌无凳无床无窗,仅有草料,故而也不让掌灯,到了傍晚就漆黑一片。

    但好在能避日晒雨淋,还有防潮毡与草料可铺可盖,倒是比睡在马厩里好得多。

    于是二人各占一角各自躺下闭眼,景晚月想着日后的谋划,穆悠亦久久难眠。

    娘亲死后,他一个人惯了,进入飞骥营更是与众兵割裂,如今居然会有人与他好好地同睡在一个屋檐下,他有点兴奋。

    他想看一看不远处的程钺,但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想开口继续聊聊天,又怕打扰程钺睡觉。

    于是只能用手指在地上来回画着,反复练习“穆悠”与“程钺”两个名字。

    然后越练越高兴,心想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他会写四个字了。

    翌日清早,穆悠带景晚月去灶房领早饭,冤家路窄,正好遇上昨日起了冲突的那两个步兵,穆悠立刻脸色一沉,挡在景晚月身前。

    头上裹着纱布的步兵睨了穆悠一眼,对同伴说“算了,人家拳头硬,我们打不过,认了,谁让你我只是普通士兵呢”

    “是啊。”另一人阴阳怪气道,“世人历来欺软怕硬,将他害得拉穿肠胃在床上躺了好几日的人,我看他也不敢拿人家怎样”

    景晚月顿时精神一凛。

    扭头看穆悠,那家伙先是愣,接着听明白了,便瞬间捏紧拳头,浑身都凶神恶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