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穆悠送马,景晚月编出这个故事,可以说是煞费苦心。
他自认说谎的本领并不好,这个故事也经不得推敲,故而说的时候心中十分打鼓,生怕穆悠询问。
他还预想了好几个穆悠可能会问的问题,但如今看来,这实在是多虑了。
此时此刻的穆悠除了震动和感动之外,根本不可能有理智想别的。
因为景晚月并不知道,这是穆悠人生首次遇到来自母亲之外的好意。
并且是将他当作了一个完整真正的人,看到了他心中所想,肯定了他的价值,并非施舍,而是平等的、天大的好意。
此时此刻,穆悠真切地感受到埋藏在胸中的那颗心正在剧烈地跳动,他呼吸急促,浑身发抖,他的一切无法用言语讲清,甚至都还没彻底想个分明。
他唯一确定的就是眼前这个人是与众不同的,他只想、只能出于本能抱着他,紧一点、更紧一点地抱着他。
“我、我”他语无伦次,“我觉得、觉得你来了以后,我就、就突然走运了,我以前、我这一辈子根本没走运过。”
穆悠用下巴枕着景晚月的肩窝,闭上发红的双眼,“我也想给你些什么,之前送你衣服就是,但是你把衣服卖了我还有五两银子可以、可以再给你买”
于景晚月来说,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出于理智的好意,他固然能想到穆悠会开心高兴,会感激他,但这般程度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尴尬地站着,双手僵硬地垂在身侧,道“你那钱不是要”
“没关系”穆悠在景晚月肩上使劲儿摇头,“为你花一点没关系的”
景晚月
他实在无奈,只好使用拖延之术,道“那好,多谢,不过不急,日后等我看到了喜欢的衣裳,我再同你说。”
“嗯。”满心澎湃的穆悠哪里能参透这话里的玄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兴奋,“不止衣裳,你无论想要什么,都跟我说”
“好。”景晚月淡淡地应了一声。
亦如穆悠没明白他的应允只是缓兵之计,他亦没有明白穆悠。
他以为这只是穆悠一时激动上头,但实际上,这些脱口而出的话语,恰是穆悠身为一个至为卑微之人所能给予另一个人的全部的心意。
深更半夜,两人总不好一直抱着,然穆悠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景晚月只能先推开他,劝他去试试弓马。
穆悠握着景晚月的胳膊,又认真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抹了把微湿的双眼,牵着马前往马场。
一上马,他便抛开了所有缱绻的情绪,又成为了曾经景晚月在暗中目睹过的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人。
老马的体魄虽不比盛年,但胜在经验丰富极具灵性,仿佛与穆悠刚一接触便知道他乃天纵奇才,眼下只不过是珠玉蒙尘,故而十分听从命令,毫无一丝怠慢。
穆悠亦根本无需适应,甚至在相遇的瞬间就心有灵犀地感受到了他与这匹马的缘分
其实他曾偷骑过马厩里的不少良马,但没有任何一匹如现在这匹这样令他觉得恰恰刚好,令他觉得它简直就是天生该属于自己的
穆悠开心极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的老马也开心极了,他们在草原上快乐地奔驰,穆悠甚至艺高人胆大地撒开了缰绳,与老马一起自由享受着凉夜晚风。
而这一次,他的手中也终于有了弓。
一把程钺赠与他的,真正的弓。
他伸出长臂,从背后的箭袋里取箭,搭在弓上,或指天或指地,或正身或侧身,偶尔还如反弹琵琶一般,背身挽弓向后拉弦。
风姿潇洒。
只是他像是在克制什么似的,竟从未射出一箭。
景晚月看得疑惑,等他回来便问他。
穆悠从马上跳下,手握缰绳,拍了拍老马的脊背,浑身大汗畅快淋漓,说“我怕一旦射出一箭,就会手痒得把这箭袋射空。我射得远,一箭一箭再去捡回来,太麻烦。”
景晚月一愣,这质朴的言语当真令他哭笑不得。
穆悠仔仔细细地将老马拴回马厩,又十分认真地与它亲昵了片刻,转头对景晚月说“先别回去,在这儿坐一会儿,说说话。”
也不管景晚月答不答应,他径自快步走向马场草原。
景晚月只得跟上,与穆悠一道,并肩坐于长天孤月之下。
草野辽阔,他们两人狭长的身影埋在其中,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你的骑射是无师自通”景晚月盘膝坐着,问了个他一直疑惑的问题。
“算是吧。”穆悠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后仰,抬头看着崇高的天幕,“跟养马一样,看别人怎么做,然后自己瞎学着练。”
景晚月有点震惊,认真道“那你当真是有极高的天赋。”
闻听此言,穆悠没有高兴,反而别开眼神,低声忿忿道“有天赋又能怎样”
景晚月知道他在介意自己的出身,便伸手按上他的肩,劝道“那天我们在马厩里说的那些不认命的话,你都忘了”
穆悠一愣,深邃的双目垂下,用手拨了一会儿地上的草,又抬起头,说“程钺,你看,这夜里的月亮还挺好看的,我以前天天看,但是都没注意。”
景晚月也抬起头,天幕如洗,圆月如璧,正应了他的名字。
“是啊,是很好看。”
“而且好像离我很近。”穆悠伸出手,试着去触摸月亮,“好像越来越近了,以前好像没有这么近。”
景晚月一愣,下意识扭头看向穆悠。
他不知道穆悠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令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内心似乎被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触动了。
感觉到对方的注视,穆悠便也看向景晚月。
最初,他的眼里只有坦荡的快乐的笑意,但夜色深沉四下无人,两人的目光一触碰上,就好像突然被黏住了一般。
而后无论如何也无法坦荡、无法分开了。
尴尬、急迫、羞涩、执着
他们的眼神在极短暂的瞬间里交换了许多种感情,最后两人的呼吸都仿佛滞住了,脸颊脖子也莫名地开始发热。
关键时刻,景晚月终于首先成功地逼迫自己向一旁转开,这仿佛提醒了穆悠,他被雷劈到一般赶紧低下头,继续以拨草掩饰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古怪的心情。
“程钺,你、你最近在教他们写字”过了一会儿,穆悠小声问。
送马之前,他正在生闷气,都生了好几天了,当时碍于面子,他不想直接说,但现在他突然就觉得面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他可以说了。
景晚月以为这是转移话题,立刻顺坡下驴,道“嗯,是。”
“他们学多少了”穆悠又问。
景晚月蹙眉,心想这如何计算他又不是专门收徒授课的先生,平时都是那些马兵问什么他就教什么。
“你也教我吧。”穆悠扭头飞速看了景晚月一眼,又将脸扭到另一边,故作不经意道,“要比教他们的多,我要比他们会得多。”
景晚月
“你、你跟我住在一起,你就要教我比教他们多。”穆悠再次强调,“而且他们是问了你才教,但我跟他们是、是不一样的。”
景晚月恍然大悟。
之前他只以为穆悠性格古怪,现在看来,他不止古怪,还幼稚,喜欢在没甚意义的地方争强好胜,就跟个小孩子似的。
“我的确是他们问了才教的。”景晚月无奈地笑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
顿时,穆悠那双明显带着乌兹人特点的深邃双眸“唰”地闪出了异常兴奋满足的神采,说“好那你现在就教我我、我先把之前你教的写一遍”
穆悠四处望望,起身捡了截树枝回来,盘膝而坐,在地上用力地画了“程钺”二字,对景晚月一笑,说“你的名字。”
然后他开始写自己的名字,可惜“穆”字写到一半,他就忘了正确的笔顺,犹犹豫豫不敢下笔,更不敢看景晚月,只能满脸通红,缩着宽阔的肩膀暗自丢脸。
景晚月便随和一笑,从他手中取过树枝,在自己面前的地上写了“穆悠”二字。
穆悠慢吞吞地将眼珠转了过去。
长天孤月,月光皎洁,白银泻地。
“程钺”和“穆悠”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一个生硬粗朴,一个飘逸潇洒。
“我下次也给你写好看。”穆悠笃定地承诺。
景晚月却根本不知此话的分量,随意应了句“好啊”。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听在穆悠耳中却无比生动,不久前对视时悸动的感觉突然又回来了。
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他觉得自己好像想要对程钺做些什么,甚至是必须要做些什么,但又不太明白究竟要做什么。
他十分煎熬,想要看一看程钺去确认一下,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竟然在这一刻怕了,他竟然不敢看,虽然他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四肢百骸仿佛有什么东西迅速流过,穆悠觉得自己快要昏头了。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轻咳。
景晚月与穆悠皆是一愣,下意识回过头去,一个令他们大感意外的人正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