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25、急转(又万更)
    今夜满月, 一片如璧静静地悬于长天,仿佛预示着他们的团圆。

    今夜风正好,吹在脸上不仅不冷, 还有一丝足以赶走燥意的凉爽。

    景晚月等待了许久的焦急情绪便这样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

    他前所未有地耐心, 幸福地想象着穆悠来时的模样, 暗自考虑是先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还是先祝贺他升任什长,亦或是先告诉他, 自己为他准备了两件他一定会相当喜欢的礼物。

    但渐渐地他想明白了,其实无论哪个都很好。

    因为只要眼前人是穆悠就好。

    他不自觉地垂眸而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跟从前很不相同了。

    很快, 他听到了风声,来自身后的熟悉的风声, 以及风声中夹杂着的更为熟悉的脚步声。

    是穆悠。

    他回来了。

    在这一刻, 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做选择了,他想看看穆悠会怎么做。

    紧接着他便得知了答案

    挺拔结实的身体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穆悠将他圈在怀里, 脑袋枕着他肩窝, 深深吸气, 更迷恋地蹭着他的脸。

    “我回来了。程钺, 我回来了。”

    景晚月笑着握住自己腰间那双宽大有力的手,侧头看去, 发现穆悠当真急切, 为了第一时间见到他,竟连背上的弓箭都没来得及摘掉。

    “你”

    他正要说这事,穆悠却比他认为的还要急不可耐, 直接歪头用嘴唇封住了他开口的可能,一边如攻城掠地般亲吻,一边将他推倒在草地上。

    途中穆悠又突然一停,抬起头来看着景晚月的眼睛,认真地报告道“回营前我在镇上的浴堂里洗了,上官请我们。”

    景晚月无奈而笑,他搂着穆悠的脊背,望着他饱含热情的幽邃双眼,一句放在平时打死他也说不出来的堪称十足孟浪的话语脱口而出

    “嗯,感觉到了。”

    穆悠先是微微茫然,待想明白这句话里的深意,他整个人彻底无法再有半分自持。

    从前的景晚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马场居然会成为整个飞骥营中他最为熟悉的地方。

    马场的天色、月色、星光,群山、草地、湖泊都曾以多样的姿态呈现在过他的眼里。

    他感受过土地与草叶的舒润柔软,亦在自己的朦胧意识中飘上云霄、堕入星辰里

    相比上回,这次的他们熟悉了许多、大胆了许多,也契合了许多。

    月影移动,从这个山头挪向那个山头,小别的情人终于暂歇云雨,决定好好地说一说话。

    两人肩挨着肩,头靠着头,穆悠一臂揽着景晚月,长腿踏在地上,神情前所未有地骄傲,仿佛此时的他已拥有了这世上的所有。

    “哦对。”穆悠侧身捞起方才行事时解下的背兜,从中掏出一把崭新的匕首,“这是在镇上买的,给你。”

    景晚月眼前一亮,接过来打开刀鞘,手腕一翻,亮出刀刃寒光。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也不会买东西。”穆悠有点局促地说着,“这个瞧着还行,送你防身。”

    未曾商议,他俩在一起后为对方准备的第一份礼物竟是如此相似,这样的默契令景晚月非常开心。

    “多谢,我很喜欢。”他笑起来,将匕首认真地收入怀中,满心安慰地再次靠向穆悠,一手捞起他的腰带随意摆弄,“明日就是什长了”

    穆悠点点头,“归李校尉管,又要重新分队,这回你可以来我队里了吧”

    景晚月眼眸一垂,低声说“其实在不在一个队里无所谓的。”

    穆悠顿了顿,自行揣摩了一下,道“也是,那我就不主动要人了。”

    景晚月在心中暗自盘算该怎么同他说真相才好,目光于马场旷野巡视过去,清朗的月色映照下来,投入远处的湖泊,如镜的湖泊泛出点点光芒,仿佛夜里的繁星。

    他抬手抚上空中月亮的位置,微笑道“从容满月,照耀清涟。”

    “嗯”穆悠涣散的精神一聚,“满月和照耀我都知道,从容是什么还有青莲莲花么”

    “双人从,容貌的容,指月色温和柔润。”景晚月解释道,“清涟是清晰的清,涟漪的涟,是说清水,并非青色的莲花。”

    穆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回彻底懂了,也不由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赞叹了一句“漂亮。”跟着自嘲一笑,“还是读过书好,不像我,只会说漂亮。”

    “你眼下既有公务,又要学武学字,已是相当上进。”

    受到了鼓励,穆悠十分开心,兴奋地说道“这几日出去,李校尉又教了我一套剑法,我练给你看。”

    说着推开景晚月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跟着提气站定,右手食中二指拟作剑指,拉开架势舞了起来。

    相比学文,穆悠更爱武艺,这也难怪,毕竟他的性子原本就静不住,于武艺上又颇有天赋。

    譬如眼前这套剑法,虽然不算深奥,但短短几日偷闲练习便能如此流畅,几个难点亦完成得可圈可点,实属不易。

    何况他身量高,身材好,臂长腿长,架势十分好看,尤其在这远山旷野、月色光点的映衬之下,竟颇给人以武林高手之感。

    景晚月看得十分投入,起初盘膝坐在地上,后来干脆站起来走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一套打完,穆悠微微喘气迎上来,问“怎么样”

    一脸期待的笑容,明显是想听景晚月夸他

    程钺夸他,可比任何人夸他都更令他高兴。

    然而没想到的是,景晚月只说了句“不错”就又道“若更加精准,才算得完美。”

    穆悠一愣。

    “第五招起手高了,实战中容易被人抓胸前漏洞;第八招转身太快,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快之前首先要稳。你的步伐不稳,一味图快不仅会有破绽,更会影响进境;还有第二十九招开始,你的内力使得不对,骤然合力远不如汇聚分力。”

    景晚月的表情十分认真,穆悠则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这反应实属正常,景晚月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引导道“你不妨再试试看。”

    穆悠面露犹疑,但终是没说什么,走开几步重新舞剑。

    他特别注意了景晚月说过的地方,一一对照着改正,尤其修正了内力的用法以后,他明显感觉到出招更加舒服,内劲更加刚猛,威力也更大了。

    他心中惊喜,忍不住再演练数次,威力更增。

    景晚月笑道“没错吧”

    “嗯。”穆悠兴奋地点头,上前拉住景晚月的手,“你为什么知道这些你也看过练武功的书吗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

    景晚月

    他原本以为,这样之后穆悠就会明白了。

    谁知仍是没有。

    他对自己当真是极为信任。

    这既令他觉得高兴,又觉得有些许愧疚。

    他摇了摇头,脱开穆悠的手,向前走了几步,说“穆悠你知道吗,从容满月照耀清涟其实是我爹爹写的句子。”

    穆悠一怔,跟上他试探道“你想爹爹了你别难过,我”

    “我没有难过。”

    景晚月打断他,转过身来,在月光下直视着穆悠深邃的双眼。

    “穆悠,我爹爹和我所有的家人都在,我固然思念他们,但不会难过。”

    “你说什么”穆悠眉心一拧,终于发现不对了。

    景晚月用力地握住了穆悠的手。

    “你听我说,我其实并非混血流民。我是齐人,家住京城,家中有两位父亲、师父师娘、同胞兄长,和一位与同胞兄长无异的师兄。”

    “我的父亲乃是当朝兵部侍郎,名讳上程下有,生身爹爹名讳上景下澜,正是大齐右丞相兼太子太傅,而我其实也不叫程钺,而是叫做”

    “景晚月。”

    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这静夜里,在二人之间,却是震耳欲聋。

    穆悠慌了。

    他的眼眸开始震颤,他以为他没听清,他怀疑眼前这个程钺的真实性,下意识地想要撤手后退,却被景晚月按着,仿佛是怕他逃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景晚月的力气居然有这么大。

    穆悠眼里的匪夷所思令景晚月有些紧张,但他尚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便努力露出宽心的笑容,努力地解释。

    “我隐藏身份潜入飞骥营做马兵是公务所需,而且原本也与你有关。你还记得吗弓箭大会上你喊我为你伸冤,我因并未正式上任,不便直接处理,就想着将自己的弓马借你,让你先比试了再说,可你性子太急,不待我说话便掉头走了。”

    “而后,我想调查解决飞骥营中士兵相互排挤之事,便扮做了混血流民马兵,正巧与你相遇。”

    “还有,其实我如今的样貌是易过容的,不过你放心,这易容只是极少的一点,我原本也就长这个样儿穆悠”

    穆悠一动不动地盯着景晚月,眼神先是意外,然后震惊,继而转为不解、恍惚与失望。

    复杂的情绪延宕良久,最后,那些情绪犹如夏日午后的暴雨唰然而收,彻底不见。

    唯余冰冷。

    穆悠颤抖着吸了口气,再度甩开景晚月的手。

    这次景晚月没有反抗,掌中空空如也的感觉突如其来,他的心跟着窒了一下。

    顿时,景晚月也慌了。

    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

    他看着穆悠,仿佛希望从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看出些能令他安心的东西,可惜他无法自欺欺人。

    他很想赶紧说些话安抚对方,亦安抚自己,可是他却生怕说错。

    曾经的预计和眼前的真实差得太远了。

    景晚月的心跳得厉害,带着凉意的风从耳畔吹过,这一夜的兴奋热血从手脚开始,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穆悠就像个陌生人一样站在他一步之外,开口问道“你是景晚月”

    景晚月怔住,他不能摇头,可是却也不敢点头。

    但是穆悠点头了。

    他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表情变得有些疯狂。

    “好,好你是景晚月,很好。原来一切我所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真傻,我真地太傻了。”

    “穆悠”景晚月小心翼翼地迎上前去,想拉穆悠的手。

    穆悠却猛地一退,大吼道“你别碰我”

    景晚月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僵在那里。

    穆悠却是从起初的震惊错愕中缓了过来,板着面孔瞪着眼睛急促喘息,满腔怒火都叫嚣着。

    “你走开我不要、不要再看到你”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是自己先转了身要逃。

    “穆悠”景晚月急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穆悠失控地看着景晚月,“我要走,我不要再看见你了我们,我跟你完了。”

    景晚月

    景晚月呆了。

    晴天霹雳从来只是存在于书上的句子,但现在他真实地体会到了。

    在他晃神的时候,穆悠已经快步走出了一段距离,景晚月强自镇定,告诉自己穆悠的性子本就如此,动不动发疯是正常的,又告诉自己不要慌乱不要害怕,脚下运起轻功,轻盈地几步掠过,便挡在了穆悠面前。

    他用双手按住穆悠的肩。

    “穆悠你先冷静一点,有话我们慢慢说”

    “有什么好说的你都是景晚月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你别跟着我”穆悠气急败坏,不加任何收敛地打掉了景晚月的手臂。

    对方这个模样,景晚月简直崩溃,但仍是不遗余力地追上去,心想哪怕只有一点希望他也要争取。

    然而穆悠会错了意,或是说,他的想法总是古怪而偏激。

    “我们完了你干嘛要一直跟着我”他转过身来瞪着景晚月,“因为我睡了你,就一定要我负责是不是”

    景晚月一愣,匪夷所思道“你这是什么话”

    穆悠却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喘着气自顾自说道“我负不了责了你堂堂景将军,我怎么负责我把命赔给你好了你别再缠着我”

    说话的同时,穆悠把手伸进景晚月衣襟,迅速抽出方才送他的匕首,拔了刀鞘就往自己脖颈上招呼,没有丝毫犹豫,手法力度也是当真要置自己于死地

    景晚月吓坏了,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一掌抵上穆悠手腕,匕首脱手、上扬、掉落,锋利的刀刃在穆悠下颌处寒光一闪,带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

    血滴到手背上的时候,穆悠才意识到方才短短的一瞬间里发生了什么,而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手腕上的痛感才清晰地传出。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景晚月。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认清“景晚月”这三个字所代表的真正实力,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全部深意。

    就这么一会儿,他的身体和头脑骤冷骤热,现在吹着凉风,他抬起发痛的手腕,用手背一抹下颌的血,终于彻底清醒了。

    看着景晚月的双眼仍然深邃,却不带任何情绪,甚至连冰冷也没有了。

    “我们完了,别跟着我。”这回语气十分平静,他再次转身,走出几步之后又站住,“想要我偿命赔罪,随时都可以。”

    他又站了一会儿,接着就再不留恋地走了。

    景晚月双眼愣愣地睁着,整个人都恍惚了。

    他目睹着穆悠急切离去的背影,从高瘦挺拔到迅速黯淡渺小,然后再也看不见。

    举目四望,天幕沉沉,周围什么都没有。

    景晚月头晕目眩,不过数息便胸闷难忍,他按着胸口跪倒在地,身体里的疼痛一点一点加剧,一点一点地无比清晰。

    唯独双眼朦胧,朦胧中一道寒光掠过,便是那把掉落在草地上的匕首。

    半个时辰前,那是穆悠送他的定情信物。

    半个时辰后,它成为了刑具,由穆悠毫不留情地刺过他的皮肉穿过他的骨骼,准而又准地插在了心头。

    怎么、怎么竟这样了呢

    穆悠究竟在气什么

    为何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是他不够了解穆悠吗还是穆悠不够爱他

    可是他分明觉得、觉得穆悠他

    景晚月心中有无数个问题,每一个他都想不通。

    天旋地转,草原风起,入秋的北境气候多变无情,不会顾念任何一个生灵。

    瞬时之间风卷草滚,雨水泼下,远山发出呜呜风响。

    景晚月却感觉不到似的,依旧双手撑地跪在那里,任凭衣衫湿透雨水倒灌,任凭呼吸疼痛耳边嗡鸣,只是一遍一遍地想着为什么。

    后来,景晚月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营地的,总之到达的时候,他的衣裳头发湿漉漉地黏在一起,脸色苍白步履摇晃,浑身没有一点人样,守卫努力辨认了一下,才发现这流民一般的家伙居然当真就是他们的景将军

    周宇闻讯赶来,顿时也被吓住,心说景晚月不是会情人去了么

    怎么突然

    他连忙四处吩咐,为景晚月张罗沐浴及汤药。

    景晚月全程不说话没反应,整个人失魂落魄,在浴桶里一眨不眨地睁着迷离的双眼,直到水冷得受不了了才出来,将身体和头发随意一擦便就倒在了床上。

    久久无眠,最后突起高热,很快便陷入了昏迷。

    营中登时紧张起来。

    军医救治之后,景晚月醒是醒了,可风寒太重,寒邪入肺,他浑身发冷高烧难退,肌肉酸痛咳嗽不止,何况心情极度不佳,连番用药,效果也只是平平。

    人生十九年来,除周岁时患过小儿时疫,景晚月几乎就没生过病,如今却突然之间病得连床都下不来。

    脆弱之时本就容易低落,他不由自主地开始瞎想

    家人虽好,可家人却并不能完全理解他,这些年来他孤身在外,瞧着独立能干性子冷,可这不代表他就当真不需要那些暖融融的感情。

    好不容易有了穆悠,穆悠却又

    到底是为什么。

    穆悠此刻在做什么呢

    他也会像自己一样感到难过吗

    病中的景晚月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又觉得自怨自艾的自己矫情。

    内心来回磋磨,病情反反复复,三日后,他强撑着病体起身,前往飞骥营进行交接。

    兜兜转转,正式升任都统的日子终于到了。

    从前他万般想不到,这一天竟然会是这样的。

    大齐官制,官员交接,前任正式卸任,脱下官服后,新任官员方能再行穿戴。

    故而景晚月眼下穿的仍是将军轻甲,都统官服由副将暂管,容后呈献。

    飞骥营为这一日做足了准备,各处收拾停当,除执勤巡逻者照旧坚守本职,全营将士列队迎接,从营外一路排向营内最大的校场。

    新官上任本就引人关注,何况景晚月出身显赫,年少有为,据说还英俊漂亮,没有人不想趁此机会多看几眼。

    除了穆悠。

    他站在自己的队里,面无表情,双目布满血丝。

    “属下参见景将军”

    营外士兵传来中气十足的喊声,营内等待已久的大伙儿顿时兴奋了,唯独穆悠双目一眯,双拳用力,青筋爆起。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能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甚至呼吸声

    他根本不想站在这里,他根本不想再看到那个人,可是又

    他只能用身为什长当负责任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

    见礼声一层一层,由远及近。

    直到传到他身边,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来了。

    穆悠所在的方阵喊“属下参加景将军”的时候,他并未开口,他根本开不了口。

    他只感觉到了一阵风响,一缕带着苦涩的淡淡香气,以及一股冰冷的压迫感。

    他不受控制地用余光望去。

    景晚月大步行于道路正中最前方,身着银色披风轻甲,脚踩高腰白丝武靴,腰悬双剑,乌黑的长发以名贵的银色小冠高高束起。

    他下巴微抬,面色比从前更白一些,棱角更加分明,颌线更加突出,眉梢、眼角、唇角显得更为锋利冷锐。

    这就是他说的未经易容的真面目

    突然,景晚月像是知道他站在这里似的,眼神往这边瞟了一下,穆悠浑身一凛,立即收回了视线。

    再看时,便只能看到景晚月向前方走去的背影了。

    穆悠憋闷地吸了口气,再度将拳头握紧。

    又突然,身后衣摆被轻轻一扯,他回过头,刘宁一脸迷惑地看着他。

    队伍之中不得喧哗,刘宁便以嘘声问话,为了方便穆悠看懂,口型十分夸张

    “头儿,这景将军怎么跟程钺长得那么像简直一模一样。”

    “程钺呢之前听说他被景将军的副将看中带走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他已经知道了穆悠和程钺在一起的事,是因为不久前穆悠过于兴奋骄傲,便在出营演练时告诉了他们。

    他自然还是有些难过的,但很快就又被自己那套道理说服了

    穆悠很有本事,从马兵直接升上伍长,没过几天就又升为什长,说不定以后还会升,的确更比自己配得上程钺。

    只是眼下他这话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穆悠一听就怒火中烧,根本懒得理他,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

    刘宁

    他心说自己若有哪一点能胜过穆悠,那一定是脾气。

    程钺和穆悠在一起,大约有时也是会受气的。

    这么一联想,他不禁又为程钺担心起来。

    军中做事历来简单明快,周宇还特别提过景晚月正在病中,故而交接仪式不多时便结束了。

    众人正以为这就该散了,不料景晚月突然下令,点了一些人前来校场集合。

    有穆悠,有刘宁,有王若,有王冲和李小双,还有一些其他人。

    众人莫名惴惴地来了,巡视他人,发现营中所有的非齐人士兵都在,而另外的那些

    穆悠心中一动,大约明白了。

    他们作为下属,无令不得乱看乱动,故而他眼下虽然离景晚月很近,却看不到坐在高台上的那人的脸,依旧只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威压。

    而后威压越来越冷、越来越强。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大伙儿甚至连气都不敢出,只努力缩着身子,眼观鼻鼻关心。

    穆悠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程钺

    他的程钺始终是淡然而温暖的,何时给过人这种感觉

    “尔等抬起头来,看着本将。”许久,景晚月终于说话了。

    他的声音很冷,好像没有任何感情,还带着些许沙哑。

    众人犹豫片刻,只好更加惴惴不安地抬起目光,紧跟着,场上一片无声愕然。

    所有人都吓坏了。

    景晚月坐在椅上,一手按剑,清冷的眼眸扫视众人。

    “如尔等所见,本将的脸很熟悉吧”

    场下鸦雀无声,静得可怕,这下,几乎所有人都猜到了他的用意。

    景晚月下巴微扬,“没错,本将便是尔等先前所认识的程钺。”

    一道霹雳砸了下来。

    穆悠队里的人纷纷向他投去复杂震惊的眼光,尤其刘宁吃惊地张大了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过去的时日里,尔等所作所为皆在本将眼中。今日本将上任,便先说清规矩。自今日起,我飞骥营同袍之间,决不允许任何排斥挤兑之事,否则军法处置,至于前罪,本将也不可不论。”

    众人

    景晚月右手一抬,站在他身侧的周宇听令,从怀中取出卷轴打开,当即宣布惩处。

    在场除穆悠此类曾遭受过排挤的人之外,便是那些曾欺负过人的。

    他们一个都没有逃过。

    包括已受过刑罚,但刑罚不足的王若,亦包括景晚月曾亲自舍命看护的王冲和李小双。

    众人震惊动容,景晚月站起来道“一码归一码,本将治下从无族属之分,亦容不得任何一粒沙子,尔等可明白了”

    言下之意,他看似是为营中出身卑微之人出头,但实际上只是考虑军法公道,与那人是谁毫无关系,日后亦不会因此有任何偏袒姑息。

    所有人都有些愣。

    从前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景将军有过许多猜想,或温和、或严厉,甚至凶狠跋扈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却没有一种猜想是眼前这样的。

    过于不苟言笑,过于清楚分明,以至于不像是个人。

    稀薄的空气中,景晚月面无表情地淡淡道“该领罚的自去领罚,其余人散吧。”

    他坐回椅上,手按了下额头,似是有些焦躁。

    众人依次离开,穆悠脑子里一片空白,一路木愣愣地回到自己的营房,坐下以后便双肘压在膝上,躬着身垂着头,明显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方圆几步之内仿佛都缠绕着浓重的黑气。

    这么一来,他手下的人固然再好奇,却也只能退避三舍,什么都不敢再问了。

    良久,门口投下一片阴影,穆悠正心烦,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部下来了,没理会,结果不料那阴影缓缓缓缓地向他走近,最后停在他的面前。

    白衣银甲,很高、很冷,像一柄无形的刀锋。

    穆悠心中咯噔一声。

    他下意识抬起头,那张不再有任何调整修饰的脸如此近距离地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浑身一滞,整个胸腔猛烈地震动了。

    先前在校场上列队时,他虽然也看到了景晚月的真面目,但毕竟还有些距离,亦未能长久地看,是以固然也能看出与从前的差别,但却是消减了的。

    而今景晚月就在眼前,一身浅银丝袍,肩上搭了一条雪白的毛领短披风,孤孤单单地站着,毫无阻碍地对视,脸上细微处与神情气质的变化便被无限放大了。

    那双微微挑起的眼仿佛数九寒天里浸润了多年的名贵白玉,漂亮得不得了;通身看去更仿佛天上的仙,周身蒙着一层雾,背后隐约发光,清冷凛然,叫人不敢近前。

    程钺

    程钺分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穆悠狠狠地咬了下牙,垂头道“景将军来做什么”

    陡然改变的称呼令景晚月心中一拧一拧地疼,他克制着,努力平静地说出这些天来左思右想之后,终于想到的一些挽回的话

    “你性子冲动,那夜、那夜反应大些也没什么,如今应当冷静下来了吧”

    景晚月心中惴惴,病未痊愈,头很晕,气亦不顺,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嗓音微哑,既期待穆悠能有所改变,又不得不承认那的确很难。他也期待着穆悠能看出他身体的不适,询问关怀一二,可惜

    “冷静什么你究竟什么意思”穆悠连头也没有抬。

    景晚月吸了口气,劝自己不要着急,耐心地开始讲道理。

    “穆悠,隐藏身份入营是我为行公务的必要之举,最初与你相遇同住亦是巧合,我向天起誓,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真心,而当我下定决心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便也不再对你有任何保留。我知道一时之间这难以接受,但是穆悠,我真地、真地没有蓄意骗过你。”

    穆悠双手交握,盯着地面的眼眸幽暗深邃,整个人静得像是连呼吸都没有。

    他越不答话,景晚月便越发紧张,额上迅速蒙了一层汗。

    过了许久,穆悠才低沉地说“我没说你蓄意骗我。”

    景晚月一愣,不禁上前一步,“那你在生气什么”

    “我没有生气。”穆悠语气笃定,声音也大了一点。

    景晚月更愣,双眼一缩,不可理解道“那你”

    穆悠又沉默了,片刻后,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说“我只是想要程钺。”

    景晚月莫名其妙“我、我就是程钺啊。”

    “不。”穆悠坚决反驳,“你是景将军,不是程钺。”

    “你在说什么”景晚月匪夷所思,“程钺也好景晚月也好,那不都是我吗你想要的,你喜欢的难道难道不是我吗”

    突然之间,景晚月病得发昏的头脑里有了一丝清明,他仿佛有点抓到穆悠心中最真实的想法了,以致于他问话的时候都有点心虚。

    那是他过去最不曾想到,如今也最无法接受的结果。

    他看着穆悠,眼眸微微震动,只见穆悠果然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的。你们长得不同,出身不同,地位不同,才干不同,性情不同你们怎么可能是一个人我要的是程钺,是真真正正跟我一样,可以让我关怀保护一辈子的程钺,不是装出来的。景将军,你不是他,你明白吗”

    终于,穆悠抬起了头,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几近绝望的神情看着景晚月。

    “这个世上根本没有程钺,而且因为你是你,所以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有那样一个程钺他过去所说的一切、做的一切、坚持的一切,他让我感受到的、相信过的、喜欢过的一切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景将军,你明白吗”

    穆悠声音不大,但营房空旷,他的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晰,甚至还带着回响,一下一下地敲在景晚月心头,令他胸膛震荡。

    景晚月突然发觉,穆悠已不是他们最初相识时的样子,如今的穆悠说齐语的口音正了许多,也能说很多很复杂的事情了。

    他的内心也与当初的混沌截然不同,这些日子以来,他找到了对他来说最重要,也最需要的东西。

    那些东西是自己给他的,亦被自己在三日前亲手剥夺,并告诉他,那些他视若珍宝、想要奉行一生、守护一生的东西全是假的。

    他怎么能不崩溃呢

    想通了这些,景晚月的双眸瞬间失去了神采,冰冷侵袭了全身。

    想当初,他改变主意,下定决心和穆悠在一起的契机,是因为他发现穆悠竟然可以为了他抛弃人之最重的性命。

    如此深情厚意,他怎能辜负

    可是他却忘了,对于许多人而言,性命其实并非最重要的,尊严、赖以生存的信念和方式才是。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穆悠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保护、能让他觉得自己有用的人。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不可以是景晚月,这是从两人出生时起便已形成了的无法填平的鸿沟。

    其次,当初是程钺的一言一行、鼓励照顾令穆悠走出了低谷,找到了自信,但问题是,那个程钺是景晚月啊。

    正因为是景晚月,是丞相之子,是飞骥营都统,他才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些。

    换言之,倘若当真有个名叫程钺的乌兹混血马兵,他当真能够改变穆悠和其他人吗

    这便是穆悠所说,他信赖的、坚持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崩塌了。

    这么久以来,他只不过是沾了丞相公子景将军的光,他只不过是丞相公子景将军大发慈悲,随意出手救助的一根草芥罢了。

    从前与现在,他们即便有了最亲密的接触,却依旧是天壤之别。

    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曾改变。

    穆悠心气高傲,骨子里又含着深深的自卑,如今的他就算是死,也坚决不可能再和景晚月在一起。

    所以得知真相的那天晚上,穆悠要举刀自杀根本就不是冲动,而是在那一刻,他就已经看清了、想好了。

    想过这些,景晚月内心失笑。

    只有他还心存幻想,还糊里糊涂地准备争取挽回。其实对方早已走了,早已毅然决然地将他远远抛下,将他自以为是的这份情意斩得连一点儿渣都不剩。

    不会重归于好了。

    绝无可能。

    如此短暂,但他们是真地完了。

    穆悠只是想找一个他所需要的人,穆悠

    并不爱他。

    醍醐灌顶、当头棒喝。

    景晚月觉得此刻的自己就仿佛站在飞瀑寒潭之下,刺骨的冰冷从皮肤与毛孔渗入,融进骨髓血液,令他控制不住地战栗,令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他胸口一滞,躬身猛咳起来。

    他连忙走到一边扶住墙,咳声撕心裂肺,仿佛永无休止,难耐至极之时胸闷欲呕,然而又什么都呕不出来,只能听到胸腔气道如扇风一般沙哑地抽动。

    穆悠皱了下眉,余光瞥过去,犹豫半晌终究没动,也没有哪怕一言一语的询问。

    景晚月还在痛苦地咳,穆悠听得如坐针毡,站起来正想要逃,营房外突然快步冲进来一个人,却是周宇

    “将军”

    周宇大喊着,跟着脚步一顿,眼睛在景晚月与穆悠身上来回一转,接着立刻跑到景晚月身边拍背顺气。

    “将军你怎么样”

    景晚月略缓了缓,按着胸口喘气拧眉,“出了何事”

    周宇知道他来找穆悠,若非有大事,他绝不可能过来打扰。

    周宇一脸担心地看着景晚月,可兹事体大,他不得不报。

    “将军,营西北二十里,五百乌兹骑兵越界生事,想是他们朝中主战的那一派。”

    景晚月双眸立即一冷。

    站在一边的穆悠也把心提了起来。

    “想来是听说飞骥营换了都统,打算试探一下实力,来得够快。”景晚月站直身体,“周宇听令,点二百骑,带我战马兵器,北辕门会合。”

    周宇却仍担心“可是将军您的身体”

    穆悠一听,耳朵微微一动,余光也飘了过去。

    程

    景晚月生病了听这意思好像还很严重。

    “无妨。事不宜迟,快”景晚月一抬手,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再不看穆悠一眼。

    军令如山,周宇亦不再犹豫,抱拳道过“领命”,迅速跟随景晚月走了。

    此情此景,穆悠哪里还坐得住,他想了想,也跑出营房,一路朝营南马厩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903 14:59:3520210904 18:2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步六孤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张思睿thre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刘悠哈,诶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