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香小园是丞相府前院里一处十分雅致的小花园, 其中有假山湖水、亭柳花草,遮遮掩掩萦萦绕绕。
景晚月和穆眠秋一个精致清绝,一个文气儒雅, 在此处相对笑谈, 宛如人入画中, 是道极为赏心悦目的风景。
穆眠秋伸手为景晚月梳理鬓边的发丝, 景晚月不仅没有一丁点儿的不适与抗拒,反而也为对方整理披风系带, 接着,他修长的手指来到穆眠秋的腹部轻抚数下,未束腰带的衣裳便贴上身体, 划出了一个极其明显的圆弧。
穆悠登时停下脚步,面无血色愣在当场。
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穆眠秋他、他他他他
小发糕在穆悠怀中望着他的表情, 以为他不懂, 便十分贴心地凑上耳边说“眠秋叔叔有小宝宝啦。”
穆悠
他的心猛然收紧,狠狠一疼,头也跟着嗡嗡作响,尚来不及分辨情绪, 脚下便先自行一转, 抱着小发糕快速走向相反的方向, 落荒而逃。
“嗯”小发糕十分疑惑地闪着双眼, “狗哥哥,咱们不是来等爹爹的吗爹爹就在那里呀, 咱们怎么又走了呢”
“咱、咱们”
穆悠六神无主, 连呼吸都是痛的,偌大一个丞相府,他不知该往何处, 慌不择路,最终仍是凭着本能回到了梧桐居。
一进屋,他将房门反关在身后,把小发糕放在地上,随手扯开衣襟,来回踱了几步,更觉坐立不安,便来到床边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双手蒙住脸。
如果现在哪里有个地缝,他一定要钻下去或是缩成一团,越缩越小,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本以为经过最近,他已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就算不能和景晚月重新在一起,至少、至少
可是现在
近来被山流的事折腾的,他几乎都把穆眠秋此人忘了回想从前,其实穆眠秋一直比山流更具威胁、更得景晚月喜欢不是吗
那肚子,那大小对比从前的陈青,起码在四个月以上那也就是说是刚来京城没多久的时候
是了,那正是景晚月最讨厌自己的时候
他讨厌自己,又与穆眠秋日日同处一个屋檐下,穆眠秋又那般温柔妥帖有学问,无论是一时意乱情迷还是两厢主动情愿都很正常吧
何况就算是意乱情迷一不小心,但从方才景晚月的表情也能看出,他现在是高兴的。
完了。
他完了。
他早就彻彻底底地完了。
穆悠蒙着脸的双手攥成拳,表情狰狞丑陋,心中苦涩翻滚。
站在一旁的小发糕看懵了狗哥哥先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他想了想,跑上前轻轻拉了拉穆悠的衣袖,问“狗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的伤疼要不要我去找大人”
穆悠闻言抬头,用一双泛红的深邃眼眸望着小发糕,那白净软乎的小脸,那精致灵动的五官越看便越悲从中来。
“小发。”穆悠攥住小发糕的小手,摇了摇头,悲痛道,“我不是因为受伤,我小发,你哪里都别去,就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好么”
小发糕更加懵,确认道“真地不是受伤”
“嗯。”穆悠点点头,“我只是心里难受。”
“难受为什么”小发糕认真地问。
穆悠却不回答,只一手攥着他的手,突然就落下了眼泪。
小发糕不由地张开嘴,吓坏了。
“狗哥哥你怎么哭了”
“小发”
穆悠心痛至极,一把将小发糕抱住,心想他只有他了。他不怪景晚月,一点儿也不怪,他只是控制不住,想尽情地难过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不会让景晚月看到、知道,他不会再给景晚月任何负担。
“狗哥哥”
小发糕被穆悠抱得不得不张开双臂仰起头,还有点呼吸不过来。但是没关系,先前他难过害怕的时候,狗哥哥很好很好地陪伴了他,那他现在当然也要陪伴狗哥哥
他抬起小手,很用心地在穆悠头上缓缓抚摸
爹爹每次摸他头的时候,他都觉得很温暖很安心,他也想给狗哥哥这种感觉。
不久前的听香小园。
穆眠秋往空空如也的曲径上望了一眼,说“方才好像有动静,是谁过来了么”
景晚月无奈道“是发糕和穆悠。”
穆眠秋微微诧异“你感觉到了”
景晚月点点头。
穆眠秋又向曲径望去,担心道“他一定是误会了吧”
“应当是误会了一些,但结果没错,便没有分别。”景晚月笑着牵起穆眠秋的手,往一旁石亭走。
穆眠秋幽幽道“嗐,他也怪可怜的,刚醒来就要经受这种打击。”
“这算什么”景晚月不以为意,“前番他还信誓旦旦,说要自请削了官职去守城门,让天下人唾骂他。”
穆眠秋噗嗤一笑,认真说道“晚月,此事之后,你似是变活泼了。”
景晚月停下脚步,侧头望向穆眠秋,“那你捡着便宜了。”
二人坐在亭中随意聊了一会儿,而后景晚月陪穆眠秋回房,再慢慢悠悠地走回梧桐居,稍稍闭了下眼睛,推开卧房门他给穆悠留足了冷静的时间,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去应对对方的所有状态,不想首先听到的却是欢声笑语。
微微意外地绕过屏风,只见穆悠和小发糕在床边对坐,小发糕两手张开,认认真真地举着,指上架着连接繁复的花绳。
“爹爹”
小发糕扭头看景晚月,本想跑过去,意识到自己坐在床上还没穿鞋,跑过去要花好多时间,便先脱开花绳使劲儿摇了摇手。
“发糕。”景晚月笑着迎上去。
穆悠随即站起来,面向他露出笑容。
十分艰难又十分努力,双眼也微微发红。
景晚月一下便看出来了,可对方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他自然从善如流。
“你醒了感觉如何”
“没事了。”穆悠有点局促地说道,“最近多谢你们照顾。”
“是我们谢你。”景晚月认真地望着他,“此番累你至此,我实在”
“你别这样你别”无数话语来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穆悠有点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别开眼神。
景晚月知道自己令他很有压力,便顺势道“醒来后看过诊吗”
穆悠摇摇头,小发糕也坐在床上使劲儿摇头。
景晚月对小发糕笑了,又对穆悠说“那我去请吴大夫,晚上想吃什么我一并去厨房说。”
穆悠忙道“不用麻烦,我”
“要的,你不想说我便让厨房自行发挥。”景晚月语气笃定,眼神也很笃定,而后更加笃定地转身走了。
小发糕盯着爹爹离去的身影,等爹爹彻底消失就又盯始终呆呆的狗哥哥,心想好奇怪呀,刚才狗哥哥明明那么难过,但是突然间就好了,擦干眼泪对他说不要告诉包括爹爹在内的任何人,然后就与他一起玩了起来。
虽然他一向会把平时发生的所有事都告诉爹爹,但是狗哥哥
唔,还是先保密吧,狗哥哥一定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哭了,那毕竟很丢脸。
入夜,丞相府大摆宴席,与上次截然不同,穆悠一跃成为主位焦点。
一家之主景澜带头与他说话,给他夹菜盛汤,关怀他感谢他,程熙和夏焉还专为上次的事向他道歉。
他从来没这么受宠若惊过。
他更能体会到丞相府众人对他的真心,一时间脑中又开始嗡嗡作响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说话应对,连饭都不太会正常吃了。
与景晚月的家人们坐在一起和乐融融,这样的场面他也曾多次想过,如今终于实现,如果不是穆眠秋也坐在席上时时刻刻地提醒他,那他该有多幸福多快乐啊。
接着聊了些正事,原来那日圣旨一下,丞相府解禁,景澜即刻入宫面圣,君臣二人就子褚真人对穆悠说的那些话又聊了许多。
紧接着,建平帝于大朝会上宣旨,经查实,丞相府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尤以景晚月击杀刺客功劳最高,当即发下赏赐,景晚月更调任京城大营副都统,统骑兵三千,封号由云麾将军晋为冠军将军。
穆悠登时诧异“你不当司隶校尉了”
景晚月点点头,“陛下说司隶衙门即将转为特别密务司,先前让你统辖便是为此绸缪,如今赶上这个契机,正好将我调走,待司部名字一换,你便是正式长官。”
穆悠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景晚月如今又成了正正经经的统兵将军,无需劳心朝中官员纷争,更不会因为那些纷争而动辄获罪,他自然为他高兴;可他俩才共事没几天就又分开了,他不禁又颇为伤感。
“是了,那天你突然晕倒,为方便治疗,我脱了你的衣袍,之后送去浆洗时掏了其中物件,发现了小师叔的信,我见那是写给我的,便自作主张看完并收起来了。”景晚月道。
“嗯,无妨,原本就是要给你的。”
“多谢你替我送信,老实说,我先前心中一直难过,但看了小师叔的信后,虽仍然难过,但却没有那种特别堵、特别想不通的感觉了。小师叔深思熟虑,最终选择的定然是他认为最好的路,对他来说,活着或许更加煎熬吧,他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人。”景晚月声音渐低。
穆悠一愣,想起在隐青山上玄衣前辈所说的话,亦深有感触道“是啊。”
宴席结束后,众人各自回屋,不知怎么的,大约是因为都要去梧桐居吧,渐渐的,昏暗的路上便只剩下景晚月、穆悠和小发糕三人。
穆悠一愣,突然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好了还这样硬往上凑,实在是很不要脸。
他停下脚步,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辞,景晚月便也牵着小发糕停了下来,回头温声道“今夜晚了,照旧在梧桐居歇下吧,其余的明日再说。”接着微笑起来,故意道,“丞相府总不至于恩人刚醒就赶出门去。”
“不、不是的”景晚月明白他的心思,穆悠心头轰然一软,连忙迎上去。
方才在宴席上,他心中乱得很,如今夜风一吹,身边又只有景晚月和小发糕,他一下就清醒了。
“你不要叫我恩人”他认真地说,“当年在飞骥营,你帮了我那么多,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后来也是因为你才蒙子褚前辈他们出手相救我的命早就是你和你家人的了此后一辈子都是你们的为你们做这么一点点事算得了什么”
景晚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吧,既如此,我们就都别再提这些了,干脆说些重要的事。”
“嗯”穆悠一愣。
夜色里,景晚月的眼眸含着十分复杂的光芒,他弯腰抱起小发糕,示意穆悠“回屋后说。”
“怦”地一下,穆悠意识到了什么,心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