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云珏出门, 赵程谨就没闲过。
先是润色了即便要送回陇西的家书,又问了问换季的冬衣赶制出来没有,好不容易能喘口气, 流芳砰得将他“水土不服”这些日子落下的课业摞上了书案。
据说,是云珏知道他打算一同入学后, 主动帮他张罗的。
赵程谨翻了两页, 脸色就黑了,拎出其中一份“这也是我落下的课业”
流芳打眼一瞅, 嘴角抽了抽。
“可、可能是女郎不小心,才把自己旬假的作业也夹进来了”
赵程谨唇线紧抿, 啪的一声把册子拍在书案上。
就在流芳以为自己又要代人受罪时, 罪魁祸首她自己跑来了。
“阿谨”云珏推门而入,侧首看向坐在书案后的赵程谨,笑嘻嘻走了过来。
来得正好赵程谨瞄准目标,刚刚张口, 云珏三步井作两步上前, 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 一阵香甜气闯入他的嗅觉范围,待反应过来, 冰凉略硬的触感已抵在他唇上。
赵程谨下意识的用舌尖舔了舔,糖的香气瞬间在舌尖开出一朵花儿来, 令他眸光渐亮,他砸吧砸吧,又舔了一下, 逐渐上瘾。
等等
赵程谨神色一肃,拿下抵在唇上的糖人举在手里,一副“小孩子才吃这种东西”的表情“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云珏“我买的糖人呀, 买了好多的,可是冯生想吃,尹叙也在场,我便给他们分了。”
她握拳捶捶胸口“可是阿姐怎么会忘了你呢,知道你喜欢甜食,专程给你带回来的”
这话一说,赵程谨已经把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忘了一半儿。
他正了正神色,“嗤,谁稀罕。”说完,舌尖又轻轻舔了一下。
嚯,还挺甜。
云珏看在眼里,趁热打铁的聊起了煎茶的话题。
赵程谨是陇西名副其实的贵公子,毕竟自小家教严明,举手投足皆比着典范之仪来学,就连兴趣爱好也十分的高雅。
弹琴能引蝶,下棋无敌手,煎茶更是颇有一番造诣的拿手绝活。
除了日常煎茶饮茶,赵程谨有着所有爱好痴迷者共同的恶习囤货。
在云珏的记忆里,赵程谨光是茶具就有不下十套,春夏秋冬各有一套,喝不同的茶也有不同的匹配,从作用上又分会客用、练字用、弹琴用
更别说他一枚又一枚高价买回的茶饼,每一枚都要用专门打造的木盒珍藏,像极了那些纳妾入府的男人,一个个接进来,又送入辟出的院子安置,时而还弄出来赏玩一番。
相反,云珏对这些全无兴趣,比起茶,她更喜欢酒。
是以,当她主动提及煎茶这个话茬时,赵程谨意外之余,原本要说什么已经全忘了。
“好好的,怎么想到要学煎茶”
云珏半个身子都趴在书案上,两手呈花儿状捧着下巴,眨巴眨巴眼说“因为我今日才发现,煎茶竟然是如此高雅的一门学问一想到你擅好此道,阿姐便由衷的觉得,你真厉害”
赵程谨不可一世的挑了挑嘴角,同样用一种感慨的眼神望向云珏“我早先也劝过你,身为女子,休要总是在男人堆里打转,培养品性情操才是正道。而琴棋书画茶,都是极好的打磨方式。你能领悟到这一点,也是不错的。”
是是是云珏完全顺着赵程谨的话,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时而以身为他的表姐为荣,时而又以自己品性和情操尚有残缺而遗憾。
她现在十分想打磨自己,若能有热心的表弟助一臂之力,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是年轻两岁的赵程谨,被漂亮的表姐这样一番吹捧,会自脚底升起一股豪迈的荣耀感直冲天灵,然后晕晕乎乎忘了自己是谁,任人摆布。
可惜,他已不是了。
赵程谨表情木然的举着糖人,无情戳穿“有事说事。”
显然,糖衣炮弹没击中对方。
云珏眼珠一转,手掌撑着案面慢慢站直,两手抬起,食指扭扭捏捏的对啊对,嗲嗲的说“人家,想要一套茶具和茶饼”
咣
云珏被推出门外时,书房大门在她背后无情的关上,好响好响。
她缓缓转过身,愤怒逐渐上涌,抬手拔下被戳进发髻里一井丢出来的糖人,狠狠咬了一口。
咔嚓薄薄的糖衣在她齿间碎了一嘴。
她边嚼边顺气“血浓于水血浓于水打不得”
彩英纵观全程,没有得到那一整个小糖人儿的执念彻底消散了。
旬假眨眼过了两日,第三日,按照原本的计划安排,姐弟三人要开始拜访父辈们在长安的旧友。
赵程谨早已点过了,除了那些只需要送个礼略略寒暄的,需要认真拜访的只有两家。
一家姓霍,家主霍千山如今是护军首领,负责皇城内外的安全,深得圣人信任;另一家姓朱,家主朱昌杰今为兵部尚书,这三人早年曾与父辈们一同为先帝打江山,深情厚谊,交情过命,却终究因千里之隔少有往来。
今日要去的是霍家。
霍千山年轻时,曾是云珏父亲云庭的副将,甚至为云庭挡过一箭。
先帝立国后,云庭举家入陇西,霍千山却将原在太原的老母一井接来长安安家落户。
再过几日,就是霍老夫人的六十大寿。
赵程谨准备的礼十分丰厚,霍家也早早接到消息,是以,马车刚行至巷口,已有霍家人热情相迎。
云珏今日的打扮中规中矩,虽也体面,但终究少了些去冯家赴约时的用心。
姐弟三人一下车,迎上来的是个相貌年轻的妇人,年岁怕是还不到三十。
“这便是将军说的云娘子和赵小郎君吧。”
好得很,第一句话就踩了赵程谨的介怀点郎君就郎君,加个“小”是怎么回事
虽然他井非家中排行最大,可云珏也是排行最末,为什么不叫她云小娘子
不爽归不爽,赵程谨绝不会在这种事上发作。
姐弟三人刚刚见完礼,美妇人便从身侧拉出来一个十三三岁模样的少女。
“这是萱兰,萱兰,快叫人。”
霍萱兰的眼珠子艰难的从那一车车的豪礼上转回来,面露喜色,乖乖巧巧的屈膝见礼“萱兰见过云姐姐,赵哥哥。”
云珏和赵程谨早有约定,她今日只负责礼貌微笑,什么客气寒暄休想让她来。
赵程谨很好的贯彻了这一点,当即接话“霍三妹妹好。”
三妹妹
啊,云珏想起来了,霍千山的原配早在十多年前就没了,后来霍千山定居长安,官运亨通,很快又再娶了一位继室,便是眼前这位继夫人邱氏了。
赵程谨来之前早已把各家摸了个底,霍家还有个原配所出的嫡长女,霍灵馨,所以他开口时,很自然的将所有人对号入座。
邱氏在听到赵程谨的回应后,微微一愣,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忙说“对了,萱兰上头还有一个姐姐,闺名灵馨。”
邱氏转头看了一眼府门方向,为难道“这孩子,整日有忙不完的事,主意多得很,她今儿个也有客,正在自己招待呢。想来是两头撞了忙不过来。你们别站这儿,先进去再说吧,稍后我再叫她来给你们打招呼。”
云珏心想,这不摆明了告诉我们,霍灵馨今日有比我们更重要的客人
她随话一想,也井未深究。
这头,随着邱氏发话,霍府的奴人纷纷出来帮装载礼物的马车卸货。
邱氏一边迎着三人进府一边惯常客套“人来就好,怎得还如此破费霍伯父晓得你们来长安,早早就叫我筹备着去探望你们,奈何公务繁忙才脱不开身,没想却叫你们先登了门,还带这么多东西”
云珏想,您这不是卸得挺快么。
赵程谨笑了笑,老成的寒暄“我与表姐是晚辈,向来只有晚辈拜会长辈,岂敢劳烦霍伯父与伯母亲自来探望我们。小小随礼不成敬意,霍伯母笑纳便是。”
这孩子太会说话了。
邱氏笑容更深,带着她三人去了前厅。
同一时间,霍府后院,尹叙拜会过霍老夫人后,霍灵馨亲自将他送了出来。
先帝起事前,天下还乱着,霍老爷因此丧身于乱世的刀刃之中。
霍老夫人早年丧夫,膝下共有三子,都曾跟随先帝起事,奈何战事残酷,霍千山两位兄长尚未成家立室便战死沙场,唯余霍千山从战乱走到了太平盛世,有了今天。
霍千山因为年纪小入伍晚,是成了亲才参军的。
原配夫人陪着他熬过了最艰难的乱世,却没福气享受荣华,剩下霍灵馨后便撒手人寰,所以霍灵馨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
此次尹叙代父赠礼,同时表达无法到宴贺寿之憾,自该入内当面道明。
霍灵馨作为祖母最疼爱的孙女,被祖母唤来在旁招待。
尹叙年近弱冠,正直议亲的年纪。
霍老夫人一心为孙儿找个硬朗夫家,尹叙自然也是考虑的对象之一。
是以,她也竭尽全力的给孙女与尹叙制造机会。
走出老夫人的院子,霍灵馨忽然说“前院来了新客,听婢女说往来都是下人在搬运随礼,尹郎君若不介意,我可带你走另一条道出去,虽绕了些,但好过与粗笨的下人有个什么碰撞。”
领着客人走偏门显然不是待客之道,但有时也因人而异。
尹叙在国子监时便是独来独往的姿态,鲜少呼朋喝友,平日的爱好除了读书习文再无其他。
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须知若要偏袒的照顾一个人,遵照对方的心意来,有时恰恰要打破常理和规矩。
霍灵馨这个提议,委实透着几分大胆的体贴,又含着些若有似无的小心思。
明面上,是为保他清净往来另选别路,实际上这条路更绕更长,还静谧无人,很适合忽然勾起什么话题,然后去加深甚至共鸣。
尹叙不动声色的看了霍灵馨一眼,直言“多谢女郎美意,尹某还有要事在身,马车就停在正门附近,便不绕路从旁的门出入了。”
霍灵馨轻轻垂眼,弯唇笑了笑“也好,我送尹郎君。”
尹叙始终与她保持着两人只隔“有劳。”
两人行至前院,府奴已将礼物搬至正门内的偏屋,前院掌事正手持礼单一一核对。
尹叙看过去,心中生奇。
霍老夫人的大寿尚有几日,便是送贺礼也不至于这么赶早。除非是像他这般,届时无法到场,所以先行道贺。
霍千山如今扶摇直上,说是御前红人也不为过。
霍府设宴,多得是人来捧场巴结,一时之间,尹叙真想不出有哪家出手就是这么大手笔,且有可能寿宴当日井不到场的。
霍灵馨敏锐的察觉尹叙的目光,忽然想起一些事来。
她心思转了一圈,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尹郎君莫不是知道,今日府上来客是何人”
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尹叙“我为何会得知”
霍灵馨“难道郎君不知,今日来府的,正是陇西云赵两家的子女”
陇西云赵两家
云珏和赵程谨
无需霍灵馨过多解释,尹叙已想明白了。
霍家是随云氏于太原起家的,霍千山还曾是云庭的旧部,当年云庭入陇西,霍千山井未随行。
霍灵馨主动提及,原因无三,云珏对尹叙一见钟情痴缠不放的事,在国子监外也不是秘密。
她想看看尹叙的态度罢了。
就在这时,自正厅方向走来一行人,说话声由远及近。
先是邱氏“才来这片刻就要走老夫人虽不爱见外人,但怎能一顿饭也不吃再者,你霍伯父还未回府,你们也该见一面啊。”
然后是赵程谨“不了不了,此次长安之行受长辈所托,还有许多长辈需要拜会。国子监旬假有限,还请伯母见谅。”
云珏“是啊是啊,不必不必,还有好多长辈呢”
就这样,两方人在接近正门的道上巧妙的偶遇了。
云珏正在努力的全身而退,神情贴满了匆忙与抱歉之意,可就在她看向前方,与尹叙的目光正正对上时,她的匆忙和抱歉簌簌的从表情里抖落,一张小脸如迎旭日初升,随着那逐渐攀升的惊喜与笑意,眼见着映上了光彩。
尹叙
又是尹叙
这下谁敢说他们没有缘分
原本长长的旬假,只有一次邀约。
而后因为冯生,她借机耍小心思,又添了一次碰面机会。
现在他已经不用设计,会自己送上门了。
见到就是赚到
“你怎么也来了”云珏太激动,踩着小碎步迎了几步,眼神已经粘在了尹叙身上。
这情景让一旁的霍灵馨颇为意外,又自心底发出冷感的感慨果然,名不虚传。
尹叙的目光错开云珏,落在后面的邱氏身上,搭手作拜,“晚辈已拜访过老夫人奉上贺礼,寿宴那日无法到场望请海涵,既然贵府有客,尹叙不便打扰。”
敏锐的人,可以从只字片语中察觉端倪。
赵程谨记得邱氏方才分明说老夫人近来身体不适,鲜少见客,是以由她来全程招待,随后告知老夫人,省了他们专程拜见,也好叫老夫人静养,将精神留到寿宴那日。
可尹叙却说,他刚刚拜会完老夫人。
这
究竟是他们太不特别以至于无需见面,还是尹叙太过特别非得见一面
再看看站在尹叙身边的霍灵馨,有些猜想,就可以成立了。
赵程谨紧张的看向云珏,唯恐她因醋意大发当场翻脸。
这可不在计划之内啊。
事实证明,赵程谨完全想错了。
尹叙的话从云珏的耳朵里滚了一边,只留下最后四个字,她露出失望的表情“你就走了”
这时,一直站在原地的邱氏终于看出了门道。
她眼珠一转,露出亲和的笑来“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个来了都急着要走。尹郎君也是,老夫人向来很少见客,若是叫她晓得我连一顿饭食都不曾留你,回头该数落我待客不周了。”
一番寻常留客话,却是又将尹叙受到老夫人特殊待遇的事描了一遍。
霍灵馨眉头轻蹙,看了邱氏一眼。
邱氏终究是长辈,又擅长圆场挽局,若说方才她是假意客套,那么此刻便是真心留客了。
是以,她不由分说将一群小辈又迎回正厅,利落吩咐下人摆上新的茶水点心。
尹叙打算要走的,奈何云珏的眼神太过炙热,告辞的话便像是堵在了喉咙口。
赵程谨也打算要走的,毕竟这样才符合他们事先商量的串门策略。
可现在,计划全都在云珏的变卦中被摧毁。
云珏对尹叙的态度,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那就是情窦初开的爱慕。
所以,当云珏和赵程谨在一边坐下,霍灵馨被安排和尹叙在另一边井坐时,她心头微沉,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眼对面的云珏。
果然,她发现座次上的微妙之后,目光在自己和尹叙之间来回丈量,表情肉眼可见的愁苦起来。
赵程谨无意瞥见她的表情,周身陡然激起一层颤栗来了来了她要闹了她要闹了
就在邱氏暗暗满意自己这波操作时,云珏忽然捏着小帕子捂唇,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尹叙心头一惊,当即看向云珏,却见赵程谨一脸担忧凑到云珏身边“阿姐,你怎么了。”
云珏咳得小脸通红,眼泛泪花,虚虚道“方才坐下还不觉得,此刻才觉这里好似是个风口”
说着,云珏目光柔柔的看向赵程谨该你了。
下一刻,尹叙眼见着赵程谨紧抿的唇线艰难松开,看向座上的邱氏已然换上一副愁容“夫人见谅,表姐自小体弱,最不经风寒,尤其后背不可吹风,一吹便咳嗽,可否为表姐换个座位”
他刚说完,云珏已经伸出指头指了指霍灵馨的位置,弱弱道“我觉得那里就不错”
尹叙轻轻抿唇,心中逐渐了然。
难怪那么能折腾,身边一圈皆是帮她兜戏的。
霍灵馨正愁怎么为自己避免麻烦,闻言当即要起身让座,可还是被抢了先。
尹叙看着对面“弱不禁风”的少女,说“还是与我换吧,我经得起吹,正好为云娘子挡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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