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少女的身体不再颤抖得厉害, 谢玄濯才慢慢地放下她,让她睡得再舒服些。
手心的血散发着甜香,谢玄濯站起身垂眸, 看着这个对自己来说浑身是谜的少女,摇摇头走向了火堆。
几个时辰后, 明净翡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背后的箭伤隐隐作痛。
下一瞬,便看见谢玄濯无声地立在一块钟乳石下, 还对着石头上垂下的水滴吹了口气。
水滴似小蝴蝶般翩跹飞舞, 映得女孩颠倒众生的容貌妖异而虚幻。透过星星点点的水,明净翡看见那张绝色的脸上满腹心事的神色。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玄濯, 印象里冷面君王永远只会淡淡地笑, 永远是一副无欲无嗜的样子。
可是,她早就看穿了谢玄濯的心, 复杂得像个螺旋弯曲的海螺壳, 最是烦人。
最可恨的是,她不耐烦问,就算问了, 谢玄濯也不会回答。
也对,前世她们成亲后, 谢玄濯忙于政务, 她们二人相见的时间,少得可怜。
那个时候, 唯一支撑她的就是,无论朝臣怎样施压,谢玄濯始终没有纳任何一位贵女进后宫。
直到她被关进冷宫。
一想到那段日子,她便气得扭过头去, 牵动了伤口,疼得哼哼出声,惊动了看石头的人。
余光里,少女淡金色的长发似波浪浮动,谢玄濯见人醒了,便踱步过去,慢慢半跪着察看少女的情况。
听着轻浅的脚步声,明净翡莫名有些紧张。
虽然受伤了,但她的脑子却异常清醒,之前见谢玄濯发疯似地追车而去,她便跟在后面,不料中了暗箭,跌进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就这样,还能遇上谢玄濯这只发疯的乌龟,她不得不感叹一句孽缘。
而现在,身上的箭已经拔了只能是谢玄濯给自己拔的啊。
小乌龟不装傻,是要摊牌了这可如何是好。
“既然醒了,地上湿冷,就别睡了。”
谢玄濯正常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冷的,像极了山涧的溪水,幽深低沉。
乍见谢玄濯的正常状态,本就神虚的明净翡脑中一片恍惚,几乎快要混淆了前世今生。
等了许久也不见明净翡有什么动静,谢玄濯还以为她伤口恶化又昏迷了,于是探身过去想要查看少女的情况。
结果,明净翡正眨着眼睛,玫瑰色的眼眸里闪动着亮亮的光。两人四目相对,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被抓包的窘迫,令明净翡忍不住想要闭眼,可她转念一想,装傻骗人的又不是她,她为什么要心虚啊
“喂,你你不是傻子吗”为了先发制人,明净翡半撑着身子,凑近谢玄濯,故意大声地问。
其实,少女受了伤后的音量并不大,但谢玄濯还是惊了一跳,她以为一个受了伤的人,醒来第一句话怎么都应该问问现在的情况,而不是问些有的没的。
于是,谢玄濯下意识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连解释都没有,你接近我该不会另有目的吧。”此时,明净翡已经缓缓坐了起来,她抱膝仰头,楚楚可怜地望着谢玄濯,一边裹紧了衣服。“可怜小女子的一身清白,竟然一朝失去”
说到伤心处,少女做泫然欲泣状。
“你怎么能,怎么能”谢玄濯语塞,回想起明净翡对自己似有若无的轻薄,担心清白的人,应该是自己吧。
明净翡偷偷嗤笑一声,她知道谢玄濯是因为说不过自己,又懒得和自己说。
上一世,她当个温柔美人,被谢玄濯如此这般地忽略,现在谢玄濯她想都不要想这种美事。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那么,这位殿下,”明净翡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扯扯谢玄濯的袍子,“我的伤都是你帮我处理的吗”
听见少女清越娇软的声音,谢玄濯以为明净翡总算是有点良心,她点点头回答道“虽然伤口不算太深,但你还是要十分小心才可。”
岂料,情况急转直下,少女幽幽地叹气道“那乌龟你殿下定然把我看光了”
“不,我没有,那只是为了避免你的伤口”
谢玄濯没想到少女会抛出这样的问题,她的确看见了一些美妙的风光,但怎么也不是明净翡口中那般奇怪的意味。
“你知道看光了一个坤泽的身体,要负什么责任吗”
谢玄濯一下呆住了,蠕动着嘴唇缓缓地问“要负什么责任”
“要骑着骏马打跑所有坏人,找到那个坤泽,然后把她带回自己的家,对着天地成亲,发誓一辈子爱她呀。”说到最后,明净翡的嗓音有些小小的暗哑,却还是坚持着说完了。
少女脸上的神情绝不能说是认真,更像是在嘲讽着某样古老而神圣的东西。
谢玄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形容爱情,她木然着眼神,轻轻地问道
“一辈子么”
“哈哈哈,看你吓成这样,其实我骗你的了,”少女发出纵情的笑,笑得太过厉害扯动了伤口,疼得她咬紧了唇,脸上的神情却依然是笑着的,“谁愿意嫁给你,谁就是猪。”
说实话,谢玄濯感到有些晕头转向,少女一言一行都随心所欲,忽冷忽热捉摸不定,如同画中仙子端着美酒,一阵风似地出现又离开,徒留下丝丝酒香引人遐想。
“这个洞很深,很黑,你最好多多休息,恢复体力后,我们才能走出去。”
“我们你有手有脚,为什么不丢下我,自己找出路去”
“为什么我要丢下你”
“你说,我们会不会永远都出不去了啊”
明净翡没有回答,她歪着头看着火光,火焰在她脸颊映出淡粉的云霞,“余下的日子就只能吃鱼了,蓝色的鱼、青色的鱼,大鱼小鱼都吃完了,我们就一起死去了。”
那种莫名熟悉而悲伤的感觉又攥住了谢玄濯,心脏和脑袋同时疼了起来。她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要去那间面朝大海的小房子很久很久,你来么”
这股悲意太过奇怪,谢玄濯强行压制后,恢复了平静的情绪。
“我们不会死的。”
“是啊,皇女殿下是天命所归之人,当然死不了。”明净翡按着受伤的那边手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看着面前的火堆,谢玄濯突然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跟着我又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你猜啊,”少女用手托着腮,斜倚在还算柔软的苔藓上,“你想要知道,我偏不告诉你。这样我们才扯平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啊。”
“你真是强词夺理,”谢玄濯觉得在口才上,她真是怎么也比不过明净翡。
“其实我说过的啊,”明净翡勾起一抹认真的笑容来,仿佛在乖乖地回答问题,“我是来找你报仇的。”
“姑娘,你我素昧平生,怎么会有仇。”
“有呢,还很深,你不记得了,可我记得刻骨铭心。”说罢话,少女又笑得妖媚狡黠,让谢玄濯完全猜不出她哪句话真哪句假。
“不如你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再告诉你我的目的。”明净翡的手指点在谢玄濯的唇上,“这样才叫做公平。”
“我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谢玄濯触电般地退开,为了掩饰尴尬,她垂眸笑笑,细细的发丝拂过白嫩的脸颊。
“我见过两种人,有人畏畏缩缩,杀只鸡都不敢。有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你说你是哪一种”
不等谢玄濯反应过来,明净翡自顾自说道“你哪一种都不是,你把自己藏起来了,不让任何人看见。”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
谢玄濯嘲讽一笑,眼角的泪痣为她添了几分妖气,像是春月里的桃花,粉粉地层层叠叠攒在一起,在风中摇曳如锦云。
“因为你在等待啊,就像一只蛰伏的毒蛇。毒蛇的血都是冷的。”
谢玄濯愣住了,她的眼眸变得幽深起来,深得像是一口井。井底的水冰冰凉凉,看上去已经结成了霜。
“是不是我猜对了人啊,不愿意相信什么的时候,就会欺骗自己。自欺欺人罢了。”
真的是这样的吗谢玄濯神情麻木地想着,那一夜父皇死了,母后死了,皇兄也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最后她躲在枯井里,看见有人的血顺着井壁流下来,听着人们惨叫的声音,她真的很愤怒啊。
可她不敢拿上兵器去宣泄所谓的愤怒。只是,枯坐在井底,等那一切过去。
原来一切都没有过去,她每晚都能梦见那个井底,看见无比渴望权力、渴望复仇的自己。
“原来我是这样的,你是第一个形容我是毒蛇的人,”谢玄濯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她睫毛一瞬,“我是蛇,你又为何要对我好”
“人都是矛盾的,你听过农夫救了路边冻僵的蛇,反被蛇咬的故事吗”明净翡笑得漫不经心,“我就想试试看,是毒蛇先死,还是我亡。”
“嗯,生气了”明净翡瞧着谢玄濯有些受伤的神情,心中燃起一缕残忍的快意,“别生气嘛,我向你道歉,那都是开玩笑的。”
“不,我没生气,只是”
谢玄濯回过头去看明净翡,却发现少女又睡着了,仿佛那句道歉只是为了终止她们二人间的对话,让她能够安然睡去。
谢玄濯唯有看着湖里的鱼苦笑,她不知道的是明净翡躺在那里,心里却静静说着,“可后来你长大了,杀伐果决,对人的珍惜怜悯,一切情感统统都舍弃。”
距离这里几千里的雪山顶上,黑袍人像是不知寒冷般地跪在雪地里,恭敬地对面前的老人回答着什么。
老人的黑色瞳孔缩成了一条线,身上的道袍随风飞舞,“这么说,这一批的绢人都安排到了草原上”
“是的,因为人数不多,路上还被冥罗的刺客杀死几个。”
“哼,冥罗的那帮家伙不过是为了钱财而已,”老人脸上的神情十分阴冷,“不急,就让蛮子们当当老夫的试验品吧,那些秘药的威力总得有人尝尝,不是吗”
“可是我家君上已经等不及要看成果,何况你们天梧宫就快要成为上燮的国教。”
“哼,急什么,老夫连自己的儿女都能拿来试验,难道还会失信于你们云国的吗”
老人一拂袖,直接转身离去,留下黑袍人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山洞里,明净翡睡了几个时辰后,终于感觉恢复了一些体力。
她睁眼时发现谢玄濯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对着石壁罚站,活像个面壁参禅的哲人。
有时候,明净翡真希望自己是个磨牙吮吸的妖精,那样就可以立马咬断谢玄濯的喉管,尝尝她的味道好不好。反正妖精吃人天经地义
“诶,你过来,我饿了。”
“我烤了鱼,”谢玄濯走回来,想去拿烤好的鱼给明净翡。
过了一会儿,谢玄濯冷如霜月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不是要吃鱼吗”
“嗯,你吃啊,我碍着你了吗”
“可你坐在我腿上。”谢玄濯侧脸,避开明净翡的眼神,在她的视线里,少女坐在自己身上,晃悠着修长的双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又怎么样,你用腿吃饭吗”
谢玄濯“”
“呸,你以为谁想坐你腿上啊,要不是石头太冰,谁看得上你。”
“你是坤泽,我们之间本就该保持一定的距离,授受不亲。”
“授受不亲啊”明净翡突然凑了过来,“说不定,你只是不记得了,也许更亲密的事,我们都做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