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俟李长安离开, 李探微即刻亲亲热热地环上了王丽质的胳膊。“阿娘,别管那个野小子他不去,我们去”
“去去去”王丽质赶小鸡也似地将他赶远, “今日不念书了还不快去, 别让夫子久等”
“阿娘你怎么对那野小子比对我还好呀”李探微不服气地道。
李探微是家中幼子, 肩上没有他大哥那么重的责任, 是以王丽质向来偏疼些。
“什么野小子那是你二哥”哪知, 今日的王丽质分外地公正严明。“阿娘告诉你,以后再不准野小子长野小子短。小心教你爷爷听到了, 请家法”
“阿娘说的对。三弟,长安既已认祖归宗, 你就要把他当亲哥哥一样地敬重。”站在一旁的李梦得亦沉声告诫。
“好好好你们都是好人, 就我是恶人行了吧”李探微气急地喊了几句, 扭头跑了。
“阿娘, 我与三弟这就去念书了, 儿子告退。”李梦得见状, 急忙向王丽质揖了揖,也走了。
直至这饭厅里只剩下王丽质一人,她突然扭头看了眼李长安的座位。那位置极好, 就在李雍的左手边。想到自己的大朗二郎都要坐在李长安的下首, 王丽质心中更是愤恨,不禁拍桌骂道“也不知打哪钻出来的野种, 一身粗俗、不识抬举”
不识抬举的李长安眼下还没走到演武场。李家的这座府邸还是李铁晋忠武将军的时候置办的, 之后李铁战死谥骠骑将军, 根据朝廷规制,李府又再行扩建,简直大地离谱
具体有多大呢
根据李长安这几天在府中闲逛认路的经验, 李长安感觉至少能有地球位面的雍和宫的一半面积。
并且,因为李铁是武将,是以李家的这座府邸有将近四分之一的面积是演武场。可惜李家中自从李铁、李凉俩父子过世,李家再无武夫,这演武场也就尘封多时了。
约莫是二十多分钟后,李长安终于抵达演武场,心中暗暗吐槽这一路也太费腿了府里的道路修那么宽,按曾爷爷的脾气,这特么本来就该是让人跑马用的吧
李长安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演武场,哪知等他抵达时,演武场内已是刀枪林立、骏马嘶鸣。
六叔带着一群缺胳膊少腿的老家伙站在演武场前,见到李长安出现,七八个老家伙一起行礼“属下等拜见小二郎”
几个老头一个个瞧着齿危发白,可喊起话来却是气壮山河,显然都是出身行伍的百战老兵。
李长安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为首的六叔。“长安稚齿龆年,如何当得这般大礼六叔、诸位叔伯,快快请起”
六叔一脸欣慰地拍拍李长安的手背,感慨万千。“自从你曾爷爷和你爷爷过世,咱们这帮老家伙寂寞太久啦”
六叔与李长安相识已久,脾性相投,这时也不用李长安多问,便将他身后的几个老家伙的来历一股脑地向李长安倒了出来。
于是,李长安便知道了六叔连同现在仍住在李家的十四个老头都曾是李铁和李凉的亲卫。
亲卫,可不同与一般的士兵、亲兵,他们都是自军队里万里挑一挑出来的百战之士,无论是个人武勇还是对主将的忠心都难以动摇。而在成为主将的亲卫之后,他们更将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同操同战,彼此之间的默契配合浑然如一人。
这样的队伍凝聚力和战斗力都非一般军队可比,以数百亲卫抵挡百万大军绝非神话。可以说在如今的冷兵器时代,一个优秀的主将所精心培养出来的亲卫或许称不上是核武器,但却一定是主将的杀手锏、保命符。
比如李铁年轻时,就曾有过率亲卫一百追击东燕大军三百里,最终斩将夺旗,凯旋而归的经历。此役中,一百亲卫仅仅重伤十余人、战死三人。李铁也正是因为这一场胜利,进封忠武将军。
然而,在建兴三十五年的大战中,李铁与李凉二人却中了东燕大军的埋伏,被困在了一片断绝水源和草料的绝地。李铁、李凉二人率军与东燕苦战三天三夜,人困马乏,弹尽粮绝,才最终突围而出。
这一战,大陈将士死伤惨重,李铁的亲卫护着李铁担当前驱突围,二百人的亲卫最终只活下来不足六十人。班师的路上,李铁重伤忧愤而死,五十多个亲卫也陆陆续续死了二十多,只剩下三十来人回到大陈。这三十多人中,有将近一半的人还有自理能力,剩下的另一半各个都成了需要人照顾的残废。
李雍问过他们的意见后,想走的,将朝廷给李铁的赏赐分出一半给他们带走;想留的,剩下的那一半赏赐从此就是他们在李家的生活费。多年过去,留下的那些老家伙又有不少病死,如今只剩下了包括六叔在内的十三人。
而六叔之所以能陪着李承宗往晋阳一行,实在是他是这群幸存的亲卫中难得的囫囵人了。
至于李家老二李凉为救父亲自率军断后,最终战死在乱阵之中。他的一百亲卫最后只活下来三人被东燕俘虏,直至建兴三十七年大陈与东燕议和,这三人才被朝廷交换了回来。
这三人回来前已在东燕受尽折磨,几乎不成人形。回来后,李雍请了最好的大夫用了最好的药材进行抢救,可最终这三人也只仅仅保住了两人。一个叫李顺,今年才五十多,却已是满头白发,双腿齐断。
还一个叫李野,他是李凉的亲卫中年纪最小武艺最高的一个,建兴三十五年的那一战他才只有十六岁。出征时,白马银枪,飒沓风流,所向披靡。回来后却浑浑噩噩,整日买醉,如同死狗。
李长安把眉一挑,问道“这是为何可是伤太重了,日夜受那苦痛折磨”
六叔摇摇头,黯然道“李野那时在军中与人放对,从无败绩,就连你爷爷也曾被他挑下马。你曾爷爷和你爷爷爱他爱地要命,简直将他当亲儿子、亲兄弟一般看待。他性格又大气又热情,军中的小子们各个都服他。突围那夜,他被乱军撞下马,不知有多少军士扑在他身上为他赴死。他后来是被东燕的人从死人堆里给拽出来的,手脚都全乎,就是那儿不行了”
“哪”李长安顺着六叔的目光将视线移到自己的下半身,悟了。
过了一会,他才略夹着腿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原来骑兵也会伤到那儿么”
六叔苦笑着摇头,恨声道“东燕无耻将我大陈的将士俘虏后日日逼迫他们与东燕的士兵放对厮杀。东燕的人各个盔甲齐全,手持利刃;咱们的人却连吃都吃不饱,不知被他们杀了多少。李野侠义,看不过眼,每次都主动要求他来上阵迎敌。一次十围一,他肚子上挨了一刀”
“没了”李长安吸着气惊问。
“痿了。”六叔叹着气,无奈。“回来后,明公也找名医给瞧过,就连御医也看来过。都说没事,但就是怎么都不行了。”
哦那就是心理问题,说不准还有救。李长安这才松了口气。
“咱们这些老家伙,死的死、残的残、病的病,能动弹的都在这了。”六叔指着演武场边上的几间平房最后言道。“剩下那些不能动的,都在屋里躺着呢。长安要不要去见见”
李长安沉思片刻,点点头又摇摇头。“见是一定要见的,但不是现在。长安初归李家,百无一用。六叔等诸位叔伯却都是李家的功臣,若是见了面要长安以小主人自居,长安委实无地自容。不如等长安在此处练上一段时日,教诸位叔伯知晓长安向武之心。倘若叔伯们瞧得上长安,觉得长安还堪造就,长安再来拜师”
六叔与他身边的几个老家伙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李雍荣养这些亲卫这么多年,倘若真有什么病痛起不了身,大夫早就该上门了。剩下的几个亲卫中,除了李顺和李野的确脾气古怪见不得人,其余的那些都是被李雍之后一心从文给弄凉了心。李雍编造故事指李长安为李凉之后,哪怕能瞒得过天下人,这些亲卫却绝不会相信。
何谓亲卫
亲卫就是亲如一体,不分你我。别管主将是去打仗啊还是去“打仗”啊,哪怕主将只是去吃饭拉屎,亲卫都得陪着
正巧,六哥是陪着李承宗一起去的晋阳。都是自家兄弟,自然几句话就将李长安的来历都给问明白了。所以,不过是半个李家人,一说要习武就要我们这些亲卫伺候着想啥美事呢再说了,你李家不是只剩文气,没有武魄了么
哼
有六叔等的系统安排,李长安的功课可就不再是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练箭这一项了。骑射、拳脚、兵刃,全都在他的课程表内。今日李雍上班,大约要申时才能回家。是以,李长安能有一整天的时间与六叔这帮亲卫们相处。
而李长安也的确是长着李家遗传下来的精武根骨,那些李梦得和李探微都望而生畏的训练,李长安做来却是连呼痛快,就连午膳都是陪着六叔他们一起用的。
用过午膳的休息时间,李长安终忍不住向六叔抱怨。“朝廷上朝和上班的时间也太变态了上朝,爷爷寅时就得起;上班,最晚卯时也该起来了。这爷爷都起床了,我们这些做小辈又岂能高卧这几天我生物钟倒不过来,还得日日听爷爷讲古,早想着来松松筋骨了”
六叔虽说听不懂“生物钟”何意,但大概的意思却是明白的,不由拍着李长安的肩背扬声大笑“你曾爷爷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咱们武人最重要的就蓄养精气,即便是军中点卯,那通常也是卯时末,不是卯时初。哪有那帮文人起的早那些文人一个个都不够睡,难怪都长地跟小鸡仔似的”
六叔话音一落,众人即刻放声大笑。
众人的笑声正欢跃,李探微忽然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大喝一声“李长安”
李长安先是微笑着给六叔等几名亲卫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才一脸诧异地迎上前。“三弟如何来了”
着一身清爽书生长袍的李探微捂鼻,一脸嫌弃地看着一身胡服满身是汗的李长安,随口质问“怎么,我不能来么”
李长安的闻言,脸上霎时浮出大大的笑容。“原来三弟是来看我的么还是说,也对习武有兴趣太好了二哥我正愁寂寞呢来来来”
说着,他就拽着李探微的胳膊往马棚去。
李探微身为李家幼子,自幼被爹娘娇宠着养大,平日接触的是书墨香与脂粉香,哪里领略过这汗臭味和马粪味
“哎呀放开离我远点臭死了”他大叫一声,狠狠地将李长安推开去。
李长安退后两步,无奈地摊开手,一脸无辜地看着李探微。
“李长安,我问你,为何不来与我们一同午膳,害我娘苦等”李探微气冲冲地道。
李长安诧异地挑眉,回道“我让风眠去回过话了,伯母没有见着他么”
“见着了”
“既然见着了,还有什么问题”不等李探微把话说完,李长安已飞快地打断了他。
李探微从未见过有晚辈第一次与长辈单独用膳就要缺席的。李长安如此反问,他差点没给气个倒仰,即刻指着李长安的鼻子一声怒吼“李长安,你才刚进我李家,就如此无礼么”
李长安见状,脸色也沉了下来。“我如何无礼晨昏定省,我也都做到了。不过是今日课业繁重,这才耽搁了与伯母一同午膳。伯母貌若天仙、温柔和善,是这世上最美好最善良的人。难道她竟会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体谅么”
“我娘”
李探微还没想好该怎么反驳,可李长安就已直视着他的双眸铿锵有力地宣告“我不信三弟,我不信我绝不相信我的最尊敬的伯母、深爱着你的亲生母亲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李探微为什么他明明是在夸我娘,但我总觉得他是在骂我
“长安、三郎,你们兄弟俩聊什么呢”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六叔亦上前试图帮忙打圆场。
“没什么,六叔。”李长安笑道,“三弟也对骑射感兴趣,特意来瞧瞧。”
“是么”六叔的目光在李探微和李长安的脸上来回巡觑一番,显然是半点不信的。
六叔在李家深受李雍的敬重和信任,对李家的这两个孩子可谓是知之甚深。在他看来李梦得是被他爹给管坏了,呆头呆脑李探微是被他娘给宠坏了,娘们唧唧
“不是”
“正是”李长安再度打断李探微,一条铁臂挟着李探微风驰电掣地往马棚走。“二哥知道你这是害羞,就怕学不好被六叔笑话。不过骑马而已嘛,谁都有第一次,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呢二哥带你跑一圈”
“我不是我没有放开我”
可怜李探微虽与李长安年岁相当,却实在是文弱不堪。与穿越以来就勤于锻炼的李长安相比,正如搏击长空的雏鹰与即将上桌的童子鸡。
“抓紧了”李长安没费多少工夫就将李探微甩上了马背,他随后上马,一声断喝。“驾”
马鞭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霹雳般的脆响,载着李探微与李长安两兄弟的骏马即刻撒腿飞奔
“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李探微在马背上手舞足蹈迎风嘶嚎。
“三弟,放开怀抱,享受这一刻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困于书斋一隅终老此生”
骠骑府内,长风飚啸、刀光如练、马蹄惊飞、百草催折,唯有李长安狂放不羁的谈笑声响彻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