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毕竟年少,难得有假期便迫不及待地赶回了自己家。
大宝家原籍云州,祖父年轻时遇上战火,全家就死剩了他一个。若非遇上李铁,怕是自己也早已丧命在东燕的屠刀下。大宝的祖父是个老实人,被李铁救了性命后就死心塌地地跟定了李铁。他的儿子李永与亲爹一个性情,对李家老实忠心,指哪打哪从无二话。
李雍辞官归乡后,李延龄将李永一家打发去为李家守墓。消息一出,不知有多少李家仆役偷偷来劝李永,让他赶紧找李延龄说情。
李永却默默地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二宝、小宝搬来了悬瓮山山脚。住在悬瓮山的这大半年里,李永几乎每日都要上山给李家的几位先祖锄草。家里但凡做了什么好酒好菜,也必定要先给几个亡者供一份。
得到大儿子带回的消息时,大宝一家正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一起吃一顿难得的团圆饭。时近寒冬,大宝家的餐桌上已少见新鲜蔬菜。身为守墓人又比较忌讳荤腥,所以连肉菜也不见踪影。可只要能够一家团聚,即便只是吃腌菜配粟米,他们也是高高兴兴。
听大宝说完李延龄的安排,李永用力扒了一大口饭下肚,这才忐忑回道“阿爹从未做过管事,就怕做不好。”
大宝拉着他的手,热情安慰他。“阿爹,管家看重的就是你的忠诚肯干。不懂可以学,不打紧的。”顿了顿,他又压低声加上两句。“这食为天的买卖原是二郎的主意,可夫人却荐了李明心来当大管事。管家多少有点不放心。”
李永虽老实却并不愚笨,低头稍微想了一阵就明白了大宝的意思。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能去“食为天”当管事,这里面也有大儿子的这份人情在。于是,他又反手拍拍大宝的手背,叮嘱他。“好好照顾二郎”
可说起李长安,大宝却只能托腮叹息。“二郎说,阴馆那边住宿的地方还没打理好,最快也要年后才能让我过去。”
书童怎么可以跟自家郎君分开呢
李永登时急了。“什么叫还没打理好二郎能住,你为什么不能你就是娇气”
大宝连呼冤枉,忙为自己辩解。“二郎临行前,我都给他跪下了,可他就是不答应二郎说了,要我抓紧时间学好功课,年后再去阴馆帮他。”
李永这才放松下来,又问“你功课带了吗”
大宝一脸茫然地摇头。他终究只是个才十一岁大的孩童,难得回家一趟记得给两个弟弟带好吃的点心、给爹娘塞自己攒下的月钱,已经吊打后世地球位面的全体熊孩子。
至于带上自己的家庭作业在假期里做不存在的
李永见状,立时恨恨地一拍大腿。“你明日一早就回去”
“阿爹,管家给了我两天”大宝不乐意了。与爹娘分别许久,他当然也是思念他们的。
哪知,这回不等李永回话,大宝的母亲李氏就先摸着大宝的脑袋好言劝道“大宝,你能给二郎当书童,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为娘的看二郎做事有模有样,将来必定有大造化。你虽是他的书童,可总不在他的身边,感情却并不十分亲厚。来日若有旁人更加得力,说不得就要顶了你的位置”
大宝眉心一跳,又低头看了眼正眼巴巴望着他的两个弟弟,终是长长一叹。“儿子知道了,明日就回去。”
虽说作为李家的家生子,只要李家屹立不倒,就绝少不了大宝全家的一口饭吃。可究竟是吃大鱼大肉还是吃白菜豆腐,那也是有本质区别的。大宝机灵聪颖,自然也想自家蒸蒸日上,将来能将两个弟弟都送去念书认字。
李氏见大宝明白事理,这才松了口气。
却是李永见大儿子闷闷不乐,忙又夹了一根腌菜放进他的碗里。“阿爹不是要去食为天当管事了么到那时,你娘和你弟弟就能常来看你了。”
“嗯”大宝这才稍稍展颜。
晚上,大宝与两个弟弟睡在了一起。三兄弟虽说许久未见,两个弟弟待他却一如既往地亲昵。
“大哥大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太原”小宝是个才四岁的小豆丁,刚熟练掌握说话技能的他话唠地不可思议。
大宝赶了许久的路,其实已经很累了。可他却仍旧轻拍着小宝的背脊,耐心答道“等管家叔叔安排人手来接替阿爹,大家就能回去了。很快的。”
“很快是多快我们不能跟你一起回去吗”小宝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家大哥。“这里只有我和二哥,好闷的”
在李家时,还有别的家生子陪他一起玩耍,可在这里却只有他们俩兄弟。并且,因为地处偏僻,平日里除了爹娘也几乎见不到外人,小宝的确是闷坏了。
大宝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哄他“小宝乖,再忍耐几日,很快就能回去了。”
小宝还想说话,六岁的二宝却已眼明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大哥,二郎待你如何他是不是很严厉”
感受到二宝对自己关心,大宝心底更是熨帖。只见他伸手摸摸二宝的额头,小声道“二郎是个有本事的,他的为人很好,温和可亲,是个好郎君。将来等你大了,大哥就找机会把你也荐给二郎。”
二宝却只微微摇头,诚挚道“爹娘都是老实头,我还是想留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将来,还是让小宝跟着你吧。”
二宝话音方落,小宝就已迫不及待地扯下他的手掌,连声欢呼“好啊好啊我听说,二郎可会做菜了跟着他,一定日日都有好吃的”
两兄弟闻言,不由相视一笑,同时拍着小宝的背脊轻声道“睡吧”
翌日一早,大宝在家里吃过早饭,告别了父母双亲和两个弟弟启程返回李家。
大宝生在金陵长在金陵,太原城郊的崎岖山路他并不太能适应。是以,即便天亮就出门了,他也一直走到了日上三竿才隐约见到了城门。
大宝擦擦汗,正要一鼓作气赶进城里,却见狸奴牵着一个高大男子的手从城里走了出来。只见那名男子满面虬髯,左侧脸颊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看起来又凶狠又悍戾。
可狸奴待他却十分亲昵,正晃着他的手焦急又疑惑的发问“不能带我走柴叔,这是为何”
大宝见状,忙赶上几步扬声呼唤狸奴“狸奴你怎么会在这”
狸奴的年纪与大宝的幼弟相仿,日常相处,大宝也将狸奴如弟弟般照料。狸奴投桃报李,对大宝也一样亲厚。此时见到大宝,他亦十分欣喜,急忙跑过来牵着他的手喊道“大宝哥哥,你回来啦”
“嗯。”大宝点点头,牵着他的手左右看了看,这才将目光投向了那名高大男子。“狸奴,这位是”
狸奴向来灵醒,注意到大宝对柴叔的恐惧与防备,他忙笑道“大宝哥哥,他是我柴叔,是我的亲人。你别怕,他不是坏人。”
大宝早知狸奴是被李长安捡来的,并且李家也一直在帮狸奴寻找他的家人。此时听闻狸奴与亲人重逢,大宝也为他感到高兴。“真的吗太好了二郎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哪知提到李长安,狸奴的神色却有些尴尬,一时竟没有答话。
而大宝将狸奴左右一打量也觉出不对来,不由皱着眉问道“狸奴,你是怎么出府的二郎还未回来,你不跟他说一声就要跟你的柴叔走了吗”
大宝是李家的家生子,自幼就知道李府门禁森严,如狸奴这种小豆丁轻易不可能离开府邸。可若是府中已经知道他要走,李家仁厚,也必定不会让狸奴就这么空着手跟着别人离开。
狸奴脸上一热,慌忙答道“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大宝哥,你可别告诉别人”
“没规矩”大宝沉着脸拍拍他的额顶,又扭头向那柴叔一揖。“柴叔,狸奴在我李府多时,李家上下待他向来周到。如今您要带他走,是否应该知会李府一声我家明公仁厚,定不会阻狸奴与亲人团聚。”
“呀”狸奴毕竟年幼,直至听了大宝这番话才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跟着柴叔走了委实无礼,不禁不安地望向柴叔。
事实上,如狸奴这种还没麦苗高的小豆丁,让他跨个门槛都为难,何况是靠自己走出门禁森严的李府呢是以,狸奴今日之所以能与柴叔相见,全是因为柴叔在李府外窥伺许久,彻底摸清了李府护卫的巡逻时间,瞅准时机悄悄将他偷出来的。
柴叔的神色却十分复杂,他目光深深地看了大宝许久,忽而问道“你是何人”
“柴叔,大宝哥哥是长安哥的书童,平日待我可好啦”狸奴快言快语地答道。
“韩长安的书童”
刹那间,柴叔的脸上那条恐怖的刀疤忽而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下一刻,他出手如闪电般死死扣住了大宝的咽喉。
“柴叔你做什么快放开他”狸奴惊叫一声,急忙扑了上来拉扯柴叔的手臂。
然而,他年幼力弱,如何扯得动柴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宝涨红着脸,双手徒劳地在柴叔的手背上抓挠了几下,慢慢失去了意识。
再度清醒的时候,大宝已经躺在了太原城外的某处山崖上。那个凶悍而恐怖的柴叔并没有走,而是坐在他的不远处与狸奴说话。
“家里最近出了事,乱得很。你现在跟我回去,不安全。”
狸奴被吓坏了,几乎哭地上气不接下气。“柴,柴叔,我听话的”
柴叔一个粗鲁男子,向来不耐烦见狸奴哭鼻子,不禁皱着眉大声呵斥“别哭了”
狸奴被这一声吓地一抽,立时哽住了。
柴叔见喝住了狸奴,这才叹着气伸手给他擦了擦腮边的泪珠。“就请小主人多委屈一阵,再在李家住段时日。等家里都收拾干净了,小人一定会接小主人回去。”
狸奴却急急摇头,连声道“柴叔,我不怕危险的。我跟你走,你放了大宝哥哥吧”
“胡闹”柴叔却不假思索地喝断了他,“你现在回去,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了,我们的大业还有什么指望你要跟着韩长安去阴馆,那边人多,柴叔也好设法混进来看顾你。”
狸奴对凶恶的柴叔恐惧已极,赶忙点着头嗫嚅答话“我听话,我什么都听你的。柴叔,求你别杀大宝哥哥”
柴叔闻言,却只冷笑着轻抚自己脸上的刀疤。“韩长安害我至此,总有一日,我要取他狗命”
大宝猛然一抽,急忙挣扎着起身要跑。可耳边却听得柴叔又道
“他是韩长安的书童,一定会将你我之事告知韩长安,我岂能留他性命”
话音一落,大宝就觉背后一记大力袭来,他整个人腾空而起,瞬间跌下了山崖。
“大宝哥哥大宝哥”狸奴疯了似地冲到崖边放声哭喊。可怎么可能还有回应
他在崖边哭了一阵,又猛然撞向柴叔拼命厮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大宝哥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柴叔却不在意狸奴的气话,他只是死死扣着狸奴的双臂,注视着他的双目认真说道“小主人,你注定是要成大业的人。当时刻牢记无毒不丈夫”
柴叔的话,狸奴没听懂。可这却不妨碍他从柴叔那郑重其事的神色中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沉重,并从这份沉重中体会到那教人窒息的恐怖。好似一片深沉凝滞的黑暗沼泽,将他彻底吞噬。
狸奴没有应声,脸色却青白地犹如还魂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