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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农民工进城(下)
    东市可不比西市,往来的行人都是非富即贵,身上穿着的都是丝绸。只有一身粗布衣裳的陈山来到这东市就好比山鸡落进了凤凰窝,都不用别人甩来什么异样的眼神,他自己就已先自卑起来。

    在这里,陈山再也不敢左顾右盼,一路缩手缩脚地往前疾行,寻找着他唯一认识的带有“李”这个字的招牌。

    很快,他就来到了原李家在晋阳的豆制品店铺的门前。两年过去,李家的这家豆制品店早就改成了豆油店。

    正如钟机当年所料,所有豆制品中,唯有豆油才是利润最大但是门槛最高的吸金兽。普通农户当然也可以学李家的办法自制豆油,但一来他们的工具不如李家,自制的豆油品质不高;二来只因家里没有很多头猪,这大豆压榨后留下的豆粕也没法消耗。

    时隔两年,太原郡的百姓们但凡还有点家底家中都已添置铁锅。是以,李家的豆油虽说与两年前相比简直是打了骨折价,但胜在薄利多销,生意仍旧红红火火。

    另外,钟家也于一年前开了一家的豆油店。钟、李两家本是姻亲,他俩联手,太原郡的其他世家们便乖巧地将这豆油市场让给了这两家。

    陈山进门的时候,李家的豆油店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头。店里的三名伙计、一名掌柜全都老老实实地站着,听着一名扶着拐杖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训话。

    这名中年男子自然就是范小三,两年过去,他又富态了不少,十足一个富商模样了。此时,他正沉着脸训斥他面前的掌柜丁春。

    原本,这种整治伙计的场面正该关起门来行事。但范小三终究是半路出家,事前也无人指点他门道,是以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开着门处置了。好在豆油店跟东市的其他店铺相比,委实没什么好看的,故而除了陈山在门外张望并无人在意他们。

    “春郎,我这当姑父的自问对你丁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来投奔我,我给你饭吃、教你认字算账,你在李家才两年,我就将你提拔成掌柜你竟然做假账”

    原来范小三面前这个年轻的掌柜丁春正是他妻子的娘家侄子。当年范家得罪了张家,丁家小门小户不敢援手。可后来,范家又抱上了李家的大腿,丁家却又打发了子孙来投奔。

    范小三的妻子抹不开面拒绝,便求着丈夫收下了丁家最为聪慧的侄儿丁春。范小三自己的儿子不满十岁还在念书,对培养丁春十分上心。谁料,最终竟教出了一个白眼狼来。

    哪知,丁春闻言,立时连声叫屈。“姑父,我没有啊我的账,您不都亲自审过了吗这到底是谁在冤枉我你叫他出来,我与他对质”

    “是我”丁春话音一落,范大丫便掀帘从里间走了出来。

    见到范大丫抱着账本出现,丁春即刻一阵发慌。他知道姑父范三在做账方便委实没什么天分,而他本人却在算学上有几分机巧,这才学了两年就能胜过姑父成为掌柜。但他的那几分机巧,跟范大丫一比,那就屁也不是

    十三岁的范大丫生得十分高大,四方的脸孔、平平的五官再搭配一身利落的男装与男子无异。只见她将几本账本往案上一扔,冷道“丁掌柜好算计将城中富户每月入货记成每季度批量入货。这其中的半成差价最后又落进了谁的口袋呢”

    范大丫话音方落,丁春立时勃然变色,急忙扭头看向他身后的三名伙计。

    可不等那三名伙计自证清白,范大丫又已发话“你也不必看他们,他们收了你的银钱,自会为你隐瞒。但要瞒过我,你还太嫩”

    “吃里扒外的东西今日谁都不能留”范小三亦随之一声怒吼。

    范小三一声令下,里间立时又走出来数名护卫,一人一脚将丁春等四人全都踹倒在地。

    三名伙计已是魂飞魄散,连声哭告“老掌柜,饶命啊”

    丁春却梗着脖子不可置信地叫道“姑父姑父我可是你亲侄儿啊”

    “阿爹,女儿一早便说了,春哥哥与我家的关系不可告知他人,更不该将春哥哥提拔过快。你偏不听”

    范小三亦是满脸的懊悔不迭。“春郎,你第一日来铺里,我便与你说过。为李家做事,首要的便是忠诚今日你铸下大错,姑父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已为你向二郎求情。二郎虽不在意旁人学了咱们的记账法外传,可我却没脸让你也挣这个钱各家店铺我都打过招呼了,他们绝不会请你做事。你今日离开铺子,就回乡务农吧”

    丁春如遭雷劈,在晋阳城里过惯了吃香的喝辣的的好日子,再让他回去种地务农,这不是要他死么

    “姑父求你看在姑姑的面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丁春立时放声哭嚎。

    范小三无奈叹气,扭头看了女儿一眼。

    范大丫冷着脸,轻轻摇头。

    丁春与范家相处两年,早知他这姑父十分看重女儿的意见。此时见范大丫摇头,他登即暴怒地口不择言。

    “范大丫这里有你什么事你以为你跟条狗一样讨好李家,李二郎就会正眼看你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这张丑脸凭你想嫁给李二郎,做你的春秋大梦”

    听得丁春这番辱骂,站在门口的陈山不禁吓了一跳。他急忙扭头望向穿着男装的范大丫,暗暗心道她居然是个女的这没胸没屁股的,我可真没看出来啊

    范大丫再能干也终究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如今被自家亲戚这般羞辱,她更是无地自容,立时大哭着跑入里间。

    范小三心疼闺女,立时起身怒吼“混账东西满嘴胡话打出去全都给我打出去”

    说完,他便忙不迭地支着拐杖去追自己的女儿了。

    不一会,几名护卫便将那几人堵了嘴押走。

    陈山一脸茫然地在门外探看了一阵,正不知如何是好,店铺里忽而又走出一名伙计,满脸带笑地向他问道“客人,有什么能帮你的”

    陈山头一次见有人这么客气地与他说话,立时一阵尴尬,急忙摇着双手道“没没我,我是来寻工的”

    “哦”那伙计点点头,忙问。“可识得字”

    陈山茫然摇头。

    “这不应该啊我听闻,二郎往晋阳各村都派了夫子去扫盲。小郎君不是晋阳人士”那伙计一脸诧异地挠挠脑袋。

    陈山一阵脸热,没敢应声。他家所在的陈家村自然也有县令派来夫子为村民们扫盲,且那还是去年的事。但陈山懒惰,即便上扫盲班不要钱,他也没去听过课。

    那伙计倒也不在意陈山的答话,只愁苦地抓抓脸颊道“在我李家做工都得识得几个字,至少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得懂数字。小郎君若是晋阳人士,不如先回乡认了字再来”

    陈山一想到亲爹的嘴脸,立时摇头道“我不是晋阳县人,我是从邻县赶来的。”

    “这样啊”小伙计拉长声,一脸为难。

    然而,这小伙计束手无策的事,对信息面更广的范三却是小事一桩。此时他刚安抚了女儿走出来,听到两人的对话便上前建言“小郎君不妨去李家庄园寻份活计,闲时亦可跟着那边的娃娃一起念书。待过了考试,再来李家的铺面寻工不迟。”

    “我可不想跟娃娃一起念书”陈山不假思索的出声抗议。

    范三摸摸下巴,叹着气道“这样啊那你就只能去收夜香。”

    “夜香那是什么”陈山懵懂发问。

    夜香,就是粪便。

    在太原郡,地下排水排污系统还没建立起来,对各种粪便的处理十分简单粗暴。那些居住在城外的农户尚且会留着粪便肥田,可晋阳城中居民的排泄物却大都是往附近的小河里一倒了事。

    李长安穿越而来,对卫生的要求与同时代的人相比简直到了吹毛求疵的境界,自然不能接受这种事。

    是以,在帮助李承宗整顿吏治后,李长安首先做的一项民生工程就是修建公共厕所、成立夜香队。

    如今,在晋阳城中随地便溺是要被罚款的,城中居民随意倾倒排泄物也是要被罚款的。每日寅时初,夜香队就会挨家挨户地上门收屎尿并清理公共厕所。而这些排泄物最终的去处则是李家的各庄园,经发酵处理后成为有机化肥。这些化肥不但要供应李家的庄子,还会平价卖给附近的农户。

    陈山在范小三的指点下找到了夜香队,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夜香队成员。包吃包住,每月收入三百文,每天的工作时间是从寅时初到卯时末,工作结束之后可以免费参加夜香队举办的扫盲班。

    说实话,这真是一份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工作。

    但是,陈山只干了三天就决定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继续干下去了因为,收夜香实在是太臭了

    夜香队的老大名叫石柱,脸上有刺字。陈山听说他曾经是个罪卒,后来才跟了李二郎。先是当矿工,后来脱罪就被调来带领夜香队了。

    陈山对这种凶悍的罪卒心里总有些发憷,哪知石柱却很好说话。听闻陈山要走,他也并不挽留只笑问“那你是准备回乡”

    陈山摇摇头,小声道“我想再找找别的活计。”

    石柱闻言,不由哑然失笑。“在晋阳,除了我们二郎这儿,你上哪去找比这更轻松的活计”

    陈山脸上一热,小声辩驳“我不是怕苦,实在是太臭每天干了活,饭都吃不下”

    石柱虽是个罪卒,可在犯罪之前也曾是个农民。他一见陈山这副脸嫩手嫩的模样便知他在家中很是受宠,基本没吃过什么苦也没干过多少重活,所以才连粪便的那点臭都忍受不了。

    然而,这跟着李长安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上他那心软又好管闲事的毛病,石柱显然也不例外。他见陈山的年纪与他在家乡的幼弟差不多,便忍不住要多唠叨几句“男子汉大丈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这么娇气怎么行呢”

    陈山却听不进去,只管低着头嘟囔。“收夜香又能有什么出息”

    石柱听得一笑,好言道“这样吧,明日有车要去阴馆。你若愿意,可暂时先在矿区做工,那边也有扫盲班。不管怎样,都得把字认全了。若是一辈子都是个睁眼瞎,那才是真没出息呢”

    陈山听着觉得很有道理,便学着旁人的做法向石柱大大一揖。“谢谢石队长”

    翌日,陈山背上包裹,带上石柱结算给他的三天的工钱,坐上了前往阴馆的马车。马车队里,负责带头的那个名叫何小五,石柱让陈山管他叫“小五哥”。

    何小五身量不高,但身形矫健、皮肤黝黑、双目明亮。他的面上也有刺字,可一如石柱一般,谈笑间满是自信昂扬,根本就看不出他曾经也是个罪卒。

    听到石柱说他来历,何小五差点喷出笑来。“这小子连收夜香也受不了,你送他去矿区这不是坑他么”

    石柱却理直气壮地向陈山问道“陈山,你自己说的,你不怕吃苦就是怕臭。是不是啊”

    陈山乖巧点头。

    “嗯”石柱于是又挑眉望向何小五。

    何小五无奈地伸手拍拍陈山单薄的肩头,发话道“走吧”

    于是,马车辚辚,一路向阴馆行去。

    陈山是个自来熟的脾气,没两天就与何小五混熟了。于是,开始打听情况。

    “小五哥,你这是不是李家的货运队”

    “你也知道货运队没错。”时隔两年,如今何小五也成了货运队的队长之一。他这次送货回来,除了给晋阳的李承宗夫妇带了信,还给在太原的李雍也带了信。

    “是刚从金陵回来么送的是什么金陵是什么样的”

    “的确是从金陵回来,也就送了些黑瓷白瓷。至于金陵么,可不比咱们太原郡小,到处都是河流湖泊,根本就不怕旱情。”

    “一定很富庶”陈山闻言,立时悠然神往。

    但凡农家子弟,都会明白水,就是命这两年太原的天色仍不好,若非李家发明了豆制品给大伙缓口气,怕是要饿死不少人。

    “富庶么”何小五轻轻一笑,没有多言。

    他这次去金陵,也曾踏过宰相高门。金陵王氏果然是大陈第一世家,那气象就连在太原的钟家也是远远不如的。可在金陵城外,他还见到了一年比一年更多的乞丐和饥民。

    若是我当年没有来投奔二郎,或许我也会想着去京师谋条生路。那么现在,我会不会也已成为那些乞丐中的一员

    何小五暗自思忖片刻,竟忍不住抖了一下。

    “小五哥,我们现在已经出了太原了吧为何这里也要修路”陈山指着路上的修路队,一脸的迷惑。晋阳县令在晋阳修路,陈山可以理解。但出了晋阳居然还能看到修路队,陈山就不理解了。

    “那是为了我们送货的时候,路上好走些。”何小五随口解释。

    想到李长安待手下的体贴周到,何小五的心上又是一热。

    这普天之下,除了二郎,那还能找到比他更心善、更有本事的主子若是换了别的主家,这路上不好走怕是只会让手下自己想办法解决。若是不当心磕坏了货物,还得赔钱。

    何小五这次去送货一走就是几个月,回来后在晋阳和太原也都不曾见到李长安,对李长安委实是思念地紧。听闻他是来了矿区,何小五不由愈发急着想见他一面。于是,他扬声吩咐车夫“再快些争取今晚就回矿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