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抬起袖子擦了一把汗,让药童把药箱子抱过来,亲自从瓶瓶罐罐里找出一瓶碧玉色的丹瓶“这是用昏睡散搓成的药丸, 给白姑娘服两粒,一会儿拔的时候不会痛就像睡着了一样。”
佘舟野垂着眼,接过, 却也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就像睡着了一样,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他能听懂, 别人自然也能听懂。
宝珠公主在旁边哭得快昏厥过去, 直打颤“别放弃她, 求求你,别放弃她。”
男人接过那瓶冰凉的丹瓶,手下用力得仿佛要将它捏碎。
他手臂不断颤抖, 连带着白缪被疼得睁大眼睛。
即便如此,她也没再哭了,央求着看着他,带着满身的疲惫柔软开口“我好累好累呀,想要睡一觉。”
“好不好”她伸出手指努力勾了勾佘舟野的袖子。
不好, 不好, 不好
佘舟野听着她一声声央求, 心都要被她求碎了。
即便内心百般拒绝, 到头来, 还是掰开瓶盖子, 倒出两枚丹药喂到她口中。
手心抵住柔软黏滑的唇瓣,昏睡丸喂进去的刹那,佘舟野哽住,喉咙空咽了一口, 尝到了一股铁腥的血味。
佘舟野看着她将药丸吞下,手指摩擦了一下她下唇,柔着声音道“不是说想成亲吗,睡一会儿记得起来,我圣旨都求好了,就等你回来成亲呢。”
她的唇是软的,他的手却是僵硬的,连带着让她躺得也不舒服。
可她也感觉不到了。
她搭着他的那只手往下滑,佘舟野死死攥着不放。
白缪气息越来越弱,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怀里彻底安静,什么都没有了。
好久,他都不敢低头。
他以为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时间,有很多以后的。
他还欠她特别多,她满怀期颐地钻进他怀里讨亲亲的时候,向他讨会娶她的时候,答应她带她每年看雪堆雪兔子的时候。
她还那么小,做人这么短。
什么好的都没吃过,没穿过,没玩过。
他根本没想过,未来没有她是什么样子,他的未来里,全是属于她的。
可她没了
佘舟野仿佛掉进了一个完全密封的冰窟窿里,所有的声音都被冰雪夺走了。
不知道到底是过了多久,他感觉手臂上有什么东西撒下来,带着沉重的,悲切的力道。
“下雨了,哥哥带她,带她回家吧,她爱干净,别让她淋湿了。”
谢九举着一把伞站在他旁边,手里带着白色的寿衣。
佘舟野低头看她,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姑娘在他怀里躺着,染血的瓷娃娃一般,如此陌生。
他脑袋里都是空白的,心中仿佛装着深渊,空荡荡地他的心着不了地。
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忍了许久,终于在谢九那句“带她回家吧她爱干净,别让她淋湿了”中崩溃了。
他再不能装作她只是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清楚地知道,他彻底失去这只小妖怪了。
喉中涌起一口血,他咽了下去。
“大人。”太医蹲在一边连忙摸医药箱,小首辅跪在那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
佘舟野缓缓地抬头看了一眼张太医,摇头。
他将手伸向贯穿白缪身前的那根长枪,银白色的枪染着斑驳的血液,枪与皮肉相接的地方甚至带着她身体的余温。
佘舟野抓住枪柄,掌心用力。
“噗哧”
利器从肉中抽离溅出血肉的声音传来,白缪的肉体抽搐了一会儿,佘舟野再也忍不住,他将白缪牢牢按在怀中,低头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不敢吭声。
佘舟野抱起白缪,起身时晃了晃,谢九连忙撑住他后背。
“哥,我就在你们后面”谢九鼻尖酸涩。
佘舟野站稳后,一步一步踏进雨中,头顶是妹妹为他俩在雨中撑起的一片干爽。
凤袍霞披,满目喜色。
耳边是喵祖的呼唤,白缪在一片红色的包围中逐渐醒来。
她已从肉身中剥离出来,飘浮在空中,看着下面的一切。
佘舟野抱着她的尸体慢慢走过挂红绸的月亮门,视线随着他的动作而展开,白缪反应过来,他竟是要娶她的尸体。
冷风冷雨怕打在红绸上,雷声阵阵,让这片红显得沉闷、凄苦。
佘舟野却面色不变地抱着她,一步一步蹬上长满青苔的台阶。
鸳鸯锦帐,花生莲子满床,佘舟野将她放到床上,自己也一并躺下,歪着头愣愣看着她苍白的脸。
他想到当初那个鲜活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
白缪呆滞地看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指着佘舟野消沉的样子,又指了指自己。
喵祖这时候才飞过来,道“仙君,这是帝君该历的劫难,您该走了。”
白缪张了张嘴,啊,是呢,她成全了他一场情劫。
终于可以回到天上了,可以解脱了,可她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呢。
喵祖见她眼神直直地望着前方,它明白,神仙都会得的历劫后遗症,只是有些神仙能迅速走出来,有些神仙不能。
白缪仙君看起来就是不太能的那种。
它叹一口气同情的同时又觉得心事都轻快起来,这样说来,帝君交给它的任务是不是圆满完成了。
白缪仙君爱上了帝君,只不过她不自知而已,说不定回到神界,神台清明后自然而然就情丝通了呢。
喵祖欢喜地想着,围着白缪飘起来“仙君,仙君该走了,您的孽镜台前小鬼都叠了好几层罗汉了。”
缪缪忧伤的情绪被它打断,毛茸茸的爪爪拍飞它,哎呀真烦。
别人受伤都能将养几日,我却要赶忙投入工作,情伤就不能算伤吗q口q
这是内伤啊,外伤易治,内伤难养唉
“我病了,要养个十天半月。”天宫地府,十天半个月,地上就快十五三十载。
白色的小猫咪神气昂昂地踩在空气上,漂亮的绒毛发出白色的莹光,碧绿色的大眼睛看着孽镜那头的老大。
第一殿阎王歪头看着她,她那股子意思是,你不答应猫,猫要生气要炸毛了。
蒋生一贯脾气好,摸了摸脑袋,飞息询问金陵的城隍土地,又查阅监察司登记造册的本子,在那计算这位顶头老大东岳帝君在凡间还有几个年头。
东岳帝君寿辰几何
本子上的数字几经变幻,竟停留在28岁
蒋生做事时没避开白缪,这些她自然也都看得到。
一时间她碧绿的的猫眼中的光都熄灭了。
“不可以再给他添一添,让他长命百岁吗”白缪低着小脑袋,眼睛有些酸痛,她伸出爪爪指了指那床上意气低迷的佘舟野。
“他是自己糟蹋自己,他不愿活了。”蒋生做了这么多年阎王,执掌人间寿数死后功罚,千奇百怪的死法他都见过。
这种自己不愿活的,太多了。
白缪收了孽镜,将喵祖送回去,自己留在凡间。
七年眨眼过去,白缪守着他,看他从清俊耀眼稚气未脱的小首辅成为杀伐决断无欲无求的大权臣。
老皇帝在那年的皇城兵变中气坏了身子,不到半年就去世。
处置皇后,收拾蒋家,在江山飘摇之际扶持宝珠公主上位。
北方的蛮子,南边的苗人,个个都想在这时候狠狠咬下大雍的一口肉。
他心爱的姑娘和祖母一前一后走,妹妹也在四年前嫁给了宋戎,生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孟含和小满也在不久前成了亲,成亲了就该撑起家里的门楣,为家里人挣脸面,正值国家用人之际,孟含被他派去军队,孟含也争气,一路从小蒋做到将军。
如今家里还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也没人能再管着他。
他埋头案牍,常常书房的灯一亮就是整夜,似乎只有这样日日透支自己的身子,将自己置于劳累中,不睡就不会思,不思才不会那样想念,不会那么痛。
他有一只眼睛能看见鬼,可缪缪去世那三天,还有头七那天,他不敢闭眼,怕闭眼就错过她的魂魄。
可她从未出现过,连梦里也不曾。
缪缪该是怨他的,怨他不早点找到她,怨他没有救他。
他想到那年的玉石子案,他那只眼睛染血,她用完一袋水帮他擦了脸和眼睛,又擦干净手指。
在石头上静静坐着时,她突然扑倒他身上挂着,举起他的手,红润润的小嘴巴啄了一下又一下。
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裳。
那个小姑娘眼睛红红的,鼻尖红红的,告诉他“对不起,我该早点来,我以后会保护你。”
她眼里全是他。
可他却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没有出现,佘舟野骤然按住心口,那里细细密密地疼。
他只敢用公务麻痹自己,透支自己的生命,他对得起百姓,对得起舅舅,唯独是对不起她的。
在第三年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咳嗽,畏寒。
第五年的时候会咳血,偶尔看着窗外发呆。
如今是第七年,外人不知,可府亲近的人都知道,这个年轻的首辅心死了,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今日谢九带着姑爷和孩子回来,他早早结束了公务回家等着,几日前就叫小满准备小孩子爱吃爱玩的。
快傍晚的时候,宋家的车架到了,谢九如今已是一等国夫人,被宋戎宠着,怯柔的性子变得阳光大方,不变的是眼中的濡慕和温柔。
车架刚停下,马凳还未放好,车帘子就被拉开,里面钻出一个肉乎乎的小炮弹横冲直撞地扑进大门前站着的男人怀里。
“舅舅我可想你啦”
“回来啦。”佘舟野弯腰,摸了摸他脑袋,直起身看向将手搭向宋戎的美貌女子,“回家吃饭吧。”
白缪稀奇地围着他飞了一圈,在这个小孩子很小的时候,她还会飞去看他,充当临时的床头婆婆。
三岁之前,他是能看到他的,小孩子眼睛干净,鬼神皆能见。
但现在他看不见她了。
白缪叹了口气,透明的身影伏到佘舟野背上。
佘舟野牵着宋小胖的手,一高一低两个身影走在前面,偶尔低头问问他的学业,宋小胖闹着要骑马马,他也蹲下低头任由他在脖子上胡闹。
谢九这次回来是陪佘舟野上坟的,她看着前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忍不住红了眼圈,怔怔道“若是嫂嫂还在,孩子也该这么大了,也该是这个样子。”
父亲严厉不失疼爱,母亲是活泼护短,小儿伶俐可爱。
宋戎低头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你回来,大哥开心,不提这些。”
两人都叹了口气,最终扬起笑脸追上去“哥,你别由着他胡闹。”
千丝万语化作风飘去。
白缪站在一片盛开的迎春花上,低头不语。
她坟头的丝茅草密密麻麻一片,佘舟野每年会来看她,但他从不和她说话,只是给她带各种好吃的,蹲下身替她扯干净野草。
明日,他又该来看她了。
可蒋生说,斗转星移,东岳帝君明日就要归位了。
是夜
天际飘起了小雪。
佘舟野坐在临窗的摇椅上,手边一盏热茶,手中捏着一卷泛黄的画儿,脸上泛着乌白,就好像之前和宋小胖玩闹的精神是回光返照。
白缪坐在半开的窗上陪他看雪。
不大会儿,雪就大了,风卷着雪粒飞入窗户落到他头上。
不知那家请了歌女,正唱着白居易的“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宋小胖裹着厚厚的袄子,头上带着招摇的小虎帽,红色的裤子,红色的鞋子,绿色的元宝袋挂在腰间,可可爱爱,像个喜庆的圆团子。
他短短的小胖脚跨不进门槛,哼哧哧爬上台阶,偷偷站在佘舟野窗下,白缪一下就看见了他。
白糯糯的小手手抓起一把雪,团吧团吧就要往里仍。
白缪眼睛一瞪,连忙翻下去,化作一只小猫咪捧住他的胖手。
“小咪咪”宋小胖还知道自己是偷偷跑来的,暗嗦嗦地出声,按住白缪的尾巴,将她搂在怀里用胖嘟嘟的脸蛋蹭她脸。
“好阔爱”
他拉开自己套在外面的兜衣,将白缪塞进去,拍了拍肚肚“暖和。”
白缪“”
宋小胖看了看猫猫,又看了看手里扁扁的雪球,藏到身后丢掉。
丑丑
要重新捏
他认真地抓起一团雪,毛茸茸的皮手套上不一会儿就捏出个小猫咪展示给她看。
白缪认真地看了一眼,甩甩尾巴,小朋友展示了他在玩泥巴这一项目上的出色天赋。
不难看出,他平时是玩泥巴军团中的翘楚。
她想了想,从小胖肚肚上跳下来。
轻巧落地,灵巧猫猫站在地上,一缩尾巴,蹲坐在地上,前爪爪艰难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兔兔的形状。
小胖歪着头,皱眉看了半天,突然展颜,露出大白牙“兔兔,好次”
白缪“”
她埋头从屁股后挖出一堆雪,推到宋小胖面前,宋小胖小胖手团吧团吧就捏出一排小兔子。
白缪小心翼翼地用一只爪爪将雪兔子揽在怀里。
那年他哄她时说过,要每年陪她去看雪,要给她堆一窗户的雪人雪兔,让她一推开窗就能看见。
白缪指了指窗台,指使宋小胖放上去。
小胖红着脸,勾着手手,脚脚在地上一搓一搓地“我,我矮。”
说着他歪头打量了一下窗台,蹲下去抱起小猫咪,放在自己虎头帽上,踮着脚脚“你,你晃”
两个小东西叠着,翘着一只脚,摇摇晃晃。
佘舟野困极了,眼睛将和未和之际,突然看见窗下出现一个很小的爪子,肉垫粉嫩,费力地举着一个白色的雪团。
大概是位置太高了,那只小爪子放不上来,雪团很快缩回去,不一会儿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它两只爪子抱着雪团举过头顶。
“喵呜喵呜”往前,往前一点
宋小胖被两根小猫脚脚踩得龇牙咧嘴,踮着脚往前。
白缪脑袋晃了晃,终于将雪兔摆上了窗台。
一团子一猫瘫倒在地上。
良久,里面传来低到不能再低的声音“你来了吗。”
“下雪了,你在那边躺着是不是很冷,我就来陪你来了。”纸张簌簌落地。
宋小胖挠了挠头,转身问猫猫“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周围空无一人,连串猫脚印也没有,咦在里面吗宋小胖拍拍屁股爬起来,扶着门槛往室内看。
舅舅端正坐在交椅上,唇角带着笑,他闭着眼睛,手里的的雪兔化作一滩水,一张泛黄的宣纸落在地上,有一只梅花样的猫脚印。
小胖皱着眉头回父母住的宝月楼。
“猫猫怎么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虚地更新,无良作者没有跑路点烟j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