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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悲喜
    江归晚从前还在魔界被他那魔尊父亲囚禁起来的时候, 便会有人时不时地来到地牢中,割开他的手腕取他的血。

    他年纪还小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人要拿他的血干什么, 他只是缩在角落里,恐惧地看着那锋利尖锐的小刀慢慢地划开他手腕上薄薄的一层皮肤。

    缓慢而又漫长的疼痛。

    那些人几乎每月要来一回,江归晚天生体质特殊, 只要不是伤及性命的伤, 都会愈合迅速。也因此,那些人便把江归晚当成了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血库。

    等他年纪渐大,那些人来得更加频繁。没人关心他会不会疼,反正在他们眼里,江归晚手腕上割出来的伤一晚上便能好,好这么快, 一定是不疼的。

    江归晚不是没好奇过他们拿他的血是要干什么,可那些人一直将血的去处守得很严,他几次三番想试探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时他法术精进,修为提升, 魔尊对他满意了许多, 便没从前那般限制着他。取血的人也不似以前谨慎, 那天好似还喝了点小酒,看着有些醉醺醺的。

    他们拿到血后就出去了, 江归晚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谈论了一路, 尾随他们到了魔界边缘。

    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江归晚被魔尊下了禁制,踏不出魔界半步, 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人走出魔界大门。

    那天晚上温度并不低,他却冷得像寒冬腊月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终于知道,他的血能逼人入魔。

    那些人要带他的血去人界,随意找个村子将血投到井里,然后等待村子里无知又愚昧的凡人成为他们新的同伴,成为战争时冲在最前头冲锋陷阵的送死者。

    历代要成为魔界尊主的魔修,身体里流的每一滴血都用处非常,只不过因为他的母亲是人类,掺杂了凡人的骨血后,浑浊不清,反而让他身体里的血更加反常。

    甚至连一个人的阴暗面都不用发掘,就能让他直接入魔。

    江归晚没有想到事情自己骨子里的东西会脏成这样。

    魔界数不清的千万魔修里,有多少是被迫喝了他的血而来到这儿的

    他们逐渐丢失自己,忘记自己曾经为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曾苦苦找寻原因最后却一无所获

    不敢深想下去,江归晚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地牢,一夜无眠。

    他比谁都厌弃自己。

    身在牢笼的时候,江归晚反抗不得,他阻止不了那些人每隔几天便来取他的血,便只能自己偷偷在偶尔的外出散步时,找来几株绿植滴上自己的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见了数百棵因吸收了他的血而长成了参天大树并以争夺同伴养料为乐的植株后,江归晚苦苦期待的奇迹发生了有一棵兰花因滴上了他的血而活了过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喜笼罩了他。

    他天真地以为,他的血只要用好了,也是可以拿来救人的

    当日的激动江归晚如今仍旧记得,他从回忆中回过神,再次低头时,铁蝉已经将他的血咽了下去。

    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什么情况下喝下他的血会救人,但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不这么做的话,铁蝉与他可能都会死在这儿。但如果他试试,他与铁蝉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铁蝉能清醒过来。

    藤蔓上黏附着的血迹悉数进了铁蝉的肚子,江归晚不敢给他喂多了,见藤蔓上的血不见了他便迅速抽身,带着铁蝉离邱陵又远了一段距离。

    “铁蝉”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怀了多大的希冀,他只是一边防着邱陵的进攻一边呼唤着铁蝉。

    铁蝉不大的眼睛上灰蒙蒙的一层雾,他每喊一声,那层雾就淡一分,原本带着杀意朝江归晚伸去的藤蔓一根跟的也都安静了下来,它眼看着就要清醒过来了。

    江归晚捂着受伤的左肩,眼里泛着希望的光。

    “贱种你在自己的血里下了什么毒你居然这么狠心,狠心到在自己的血里做手脚”

    邱陵站不住了,他出招的攻势更加迅猛,像是破釜沉舟,像是孤注一掷,拼了命也要将铁蝉的尸体留在这里。

    可他每一次往铁蝉冲去,江归晚都会突然冲过来将他撞走,他虽被封印住了修为,还受了伤,可是学过的那些剑术却依旧是他最好的武器。

    江归晚仗着这里靠近桃夭斋长老住所,不能大动干戈,只能使些动静不大的招数,每一次的躲避都引着他往竹林里去,引得他不自觉用大力道,好将夜巡的弟子都吸引过来。

    来回几回之后,竹子围成的墙已经拦不住江归晚了。

    哪怕只是支短短的匕首,也几次三番压下了他剑气逼人的骨剑。

    江归晚眼里每亮一分,邱陵便觉得自己杀掉铁蝉的希望就又少了一分。

    这种对方光凭武力就能让自己束手无策的挫败感逼疯了邱陵。他想大吼出声,但怕被发现,便只能愤怒地将骨剑插入地中,让方圆百米地面都跟着震了两震。

    铁蝉在江归晚身后慢慢恢复了清明,那截从它身上割下去的藤蔓再也不能奈何它了。

    江归晚转过身,刚才的躲避已经快要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他颤颤巍巍走了两步,又再次轻唤起了铁蝉,似是在确认它是不是真的恢复正常了。

    紧促而又嘈杂的蝉鸣声骤然停了下来,铁蝉眼上的雾全数散去,小小的眼睛看向江归晚,随即轻轻地眨了眨。

    江归晚长长地松出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他眉眼舒展,脸上泛出笑意,面前的铁蝉却又猝然再次疯狂鸣叫了起来。

    这次的蝉声较之前更加急促,一声响亮一声低沉,中间没有丝毫的喘息,听得人眼花头晕,还接连不断朝天上飞去,像是要将月亮上的神明都吵醒

    江归晚心控制不住地一沉。

    再次望向铁蝉时,他才发现铁蝉已经不知何时飘离了地面。

    它体内的根茎悉数暴起,上下鼓动着,整个树根颤动起来,周身逐渐露出了几分邪气,原本黑亮的眼睛也成了紫墨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夺了舍

    “不”江归晚失了神般低声呢喃着,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铁蝉已经被他的血吞噬掉了神志,从头到尾,铁蝉都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铁蝉了。

    江归晚怔怔地看着铁蝉全身根茎重组,逐渐染上了魔气,却无能为力。他连抵挡邱陵的念头都没有了,更没有力气将那把匕首捡起来。

    邱陵却在此时放声大笑起来。

    他整个人都癫狂了起来,笑得面无人色,连正门弟子最后的涵养不要了,尖锐的声音在黑暗中字字如刺刀般戳进江归晚的心窝子里。

    “江归晚你终于得到报应了哈哈哈看啊,你怎么能救人呢,你只能害人你就应该变得和这个小畜生一样,一身邪气,为天下所不容为正派所唾为九宫日所不耻噗”

    江归晚好像听见了一声巨响。

    他清茶色的漂亮瞳孔中倒映出一片红色,滚烫的血滴喷洒在地面数不清的石粒上,溅出去好几米远。

    不远处邱陵被铁蝉刺穿了心脏,他下半张脸还保持着死前的狂笑,上半张脸却眼球突出,直瞪着江归晚,像是在咒骂着哪怕死了他也要在地狱里诅咒着江归晚。

    怎,怎么会这样呢

    江归晚脑中空白一片,他脸上也被溅上了几滴血迹,他抬手抹下来,体内的某些东西也跟着叫嚣着

    还要更多,还要更多

    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彼时尚且年幼的小江归晚再次闯入他的脑海。

    那时的他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般抱着那盆活下来的兰花,他打算抱回去放在床头,每天只要看着就好了,他就会觉得自己的罪孽在一天天减少。

    或许是他破天荒头一回和他的魔尊父亲说了自己想要这魔界里的一样东西,又或者是他嘴角没忍住挂上的一丝笑意刺到了魔尊的眼,那个永远俯视他的男人眯了眯蓝眸,一挥衣袖,便将整盆兰花甩到地上。

    瓷盆碎成了粉末,那株好不容易活过来的兰花被魔气割成了几段,焉着叶子,呆呆看着他,像是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用功,他始终与魔界里魔修不同,他作为魔尊唯一的孩子,甚至连最低级的魔修都比不上,他被所有人踩在脚底,多看两眼的东西下一秒都会被摧毁消失在这世上。

    可是那个男人又告诉他,他来日会成为这魔界的王。

    一只蝼蚁怎么能统领一群野兽呢

    江归晚苦笑一声,离开了那座大殿,没再看那盆兰花一眼,他回了属于自己的地牢。

    其实若是他再久待一会儿就好了

    那时年幼的江归晚才十三岁,他只要再久待一小会儿,就会发现那一株被割成了好几截的兰花毫无预兆地扭动了起来,随即慢慢朝一个地方聚拢,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无声无息地合并到一起。

    兰花的根飞速生长,向殿内金玉台阶旁的植株蔓延,在吞吃掉殿内除了魔尊外所有用生命的物体后,它终于恢复成了一开始最鲜活的模样。

    坐于最高处的魔尊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手指摩挲着,最后饶了那盆兰花新得来的生命。

    铁蝉刺进邱陵身体内的藤蔓很快就将他体内的血液吸收得一滴都不剩。

    但常人的血毕竟与江归晚的不同,铁蝉鼓鼓地喝了一肚子后,却总觉得不够似的。

    它开始在地上疯狂寻找起了江归晚受伤时洒落到地上的血迹,找到后也不管干成了什么样子,统统都连带着碎石子一起吞吃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吃下后,它那一直做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倏地露出了一股诡异的满足感,看着十分可怖。

    一直将能找到的血迹都解决掉后,它终于注意到了不远处失了神的江归晚。

    它体内的血与江归晚同根同源,江归晚好似听见自己浑身细胞都在无声呼唤铁蝉,让它过来,将自己这一身脏烂骨肉连皮带发一起吃进肚子里。

    这诱惑实在是太大了,铁蝉深深畏惧着江归晚,可又实在惦记他的血肉,来回踌躇了几步,终究是受不住对腥甜的渴望,眼神里的恐惧被压抑住,它身后倏地冒出数十根藤蔓,想将江归晚牢牢地包裹起来。

    没人知道今晚的夜为何这么长。

    邱陵死后,给江归晚下的封印修为的符咒也失了效。

    所有的修为再次涌回他的肢骸,弥补了他刚刚消耗掉的精气神。

    但江归晚仍旧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打架似的,一个念头逼着他上前,让他杀了铁蝉,再给铁蝉浇灌更多,让它复活,让它成为自己的奴仆,成为一个完完全全供他驱使的魔。

    而另一个念头疯狂叫嚷着容桑的名字,它说杀了铁蝉,容桑会伤心的。铁蝉没有做过什么恶,甚至和他比起来,几乎称得上是干净到了天上。他有什么资格来做这个审判官,三话不说就取走一条性命

    这两股念头交替着支配江归晚的大脑,他眼睛逐渐失去光彩,仿佛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一动不动,就那么站在原地,铺天盖地的藤蔓朝他而来,源头处的铁蝉蝉鸣声诡异。

    就在此时,第三种念头终于占据了高地,他正想着,还好,他死前没有杀死铁蝉,他没有滥杀无辜,没有对不起谁

    可下一秒,他面上突然一片冰凉。

    有什么绿色的汁液溅到他的脸上,盖住了方才邱陵的血迹。

    耳边的蝉鸣声猝然停了。

    他甚至脑中的那句话还没说完,他还没等到无数根藤蔓将他捅成筛子,没有感受到体内的脏东西被缓缓抽离的快乐,便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捡起了刚刚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冲上前来刺进了铁蝉的心脏处。

    准确来说不是心脏,精魅是没有心脏的。他们只有一个隐秘的地方拿来存放足以供全身使用的灵气,俗称命穴。

    但现在这个命穴被江归晚刺穿了。

    额头上铁蝉绿色的汁液向下流去,划过江归晚鸦羽般的睫毛,落到了他的眼里。

    他终于明白,不论脑海里那种声音胜出,他最终都会来杀了铁蝉。

    他和他那冰冷无情的魔尊父亲一样,骨子里带着的嗜血因子传承下来,不会因他母亲是个凡人,不会因他始终对这个世间抱有希望而有任何的改变。

    苍茫天地在此时失去了声音

    “铁蝉”

    不,不是没有声音,他还能听见容桑的声音。

    铁蝉死了,容桑会不会伤心

    彼时最后一只长明鸟自他们头顶飞过,羽上掉落下来两三点银白色的星光落到竹林上空。

    第三天到来了。

    江归晚飞快地松开手中的匕首,扯起嘴角,想安慰安慰容桑,告诉她没关系,他永远都在。

    但他转过身,余光中一道白光闪过,下一秒,晚风透过他胸口上的洞从身前吹到了身后。

    容桑飞快地丢下手中的骨剑,跑到了铁蝉的旁边。

    江归晚直直地倒了下去。

    很奇怪,他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居然连任何心情都没有。

    他只是想啊,容桑怎么落剑的速度怎么这么快呢,她不是个凡人吗。

    但他得不到答案了。

    江归晚抬头,仿佛看见无垠天宫,自己的娘亲正站在月亮上笑着朝喊他。

    自出生以来,他不只有多少次奢望过死亡,只是娘亲的仇尚未得报,他便苟活于世。

    如今容桑帮他满足了这个愿望,如此也好。

    铁蝉杀了邱陵,他杀了铁蝉,而容桑又用邱陵的骨剑帮铁蝉报了仇。

    这世间万物环环相扣,从未有喜,悲与悲交替,无有终点。

    他还是将那个没来得及的笑容笑了出来。

    天上的娘亲朝他招手。

    江归晚张唇,无声开口。

    娘亲,我来找你了。

    “江师弟江师醒了吗弟”陌生的声音响起,江归晚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放与身旁的指尖不自觉地在棉被上点了点。

    “你别喊了,那医修只是说江师弟大概今天会醒,又不是现在就醒,你快让他清静清静吧。”旁边好像还有名女子,女子上前拉开了他旁边的男子,语气嗔怪。

    江归晚眉毛微弱地挑动了一下。

    是容桑吗

    他很想睁开眼来看看旁边的女子是谁,但他不过才刚试图努力,便又倏地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

    容桑不会出现在这儿,至少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我这不是着急吗”男子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们已经在桃夭斋等了一个月了,什么事都不干,就一直守着江师弟,门内师尊布置下来的功课都不知要落下多少,等我们回去啊,只怕是要落后别人一大截了”

    女子也跟着叹了口气,等江归晚意识恢复了几分,他才终于听清楚,这人不是容桑。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女子宽慰他,“江师弟伤重,差点没救回来,掌门师尊也是担心这个却舒师叔座下的独苗苗,怕她没徒弟了,这才让我们过来看着的嘛。同门一场,你何必如此计较。”

    “这不是我计较这是”男子迫不及待打断了她,他想解释,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能装作和女子说不清似的,拍了拍大腿“哎,算了和你讲不明白”

    女子也知道他急迫,不愿与他争执,很快转移了话题“说不明白就别说了吧,你说这江师弟好歹是个活人,还是拂妄道唯一一个徒弟,却舒师叔哪怕再不喜欢再不想要,也至少过来看看他吧,把人孤零零在这儿放着算个什么事儿,要是我师尊这么对我,我只怕是心都要凉了半截”

    常经纶派来照顾江归晚的两个弟子都细心良善的,女弟子为江归晚抱不平,男弟子也叹了口气,表示赞同。

    “可不是吗,”他又看了床上的江归晚一眼,“师叔这也太伤人心了,平时冷心冷清,对自己徒弟也这般”

    “嘘”女弟子好像看见江归晚指尖动了两下,赶忙让男弟子噤声“快别说了,我刚好想看江师弟动了,估摸是快醒了,我去喊医修过来,你在这儿看着”

    男弟子应下,没多久,江归晚便听见了脚步跑出去的声音。

    他听了这么久,一句想听的都没听到。

    容桑呢铁蝉呢邱陵呢

    那一夜的一切,是真实发生了,还是只是他做的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