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二月, 天气越发的暖和,初一大早上,是皇上剃头的日子, 宫里专司剃头的王太监单手拿着剃刀,手下的动作又快又稳。
宫里头的规矩多,给皇上剃头是不能用两只手的, 因此剃头太监的手艺要格外了得, 也不能对着主子爷吹浊气,必须屏息凝神,又因为得了一份体面的差事,身价也格外高。
先帝在的时候不大喜欢太监们,太监们做事的时候多不敢言语。
如今的皇上却是个温和知礼的,剃完了头还喜欢听王太监说上两句新鲜话。
王太监双手将剃刀还给了御前的侍卫,由侍卫们封存起来,这才往边上一站, 皇上起了兴致,便会问上两句“这两日宫里头有什么新鲜事”
王太监打了个千道“奴才到是听到了个新鲜事, 说是有两个小太监夜里去官房,就在万春亭那边,借着光竟然瞧见了一个女人样子, 那两个觉得蹊跷, 到跟前去瞧了,离得近了还听得到在说话,他们两个就问哪个宫里头的, 半夜三经的在这里做什么那人便嚯的转头,两个小太监一瞧,竟然是个没脸的女鬼, 吓的屁股尿流,转身就跑”
皇上听得冷笑了两声“宫里头都传遍呢”
王太监道“是,听说还有几个宫女也碰见过。”
“那女鬼说的什么话”
王太监陡然一慌,下意识的瞧了一眼站在边上的李德全,觉得自己好日子过的太多了脑子也不大灵活了,竟然说了这样的话,皇上如此英明,又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他若是说了,只怕万岁爷要恼怒的。
王太监吓的出了一脑门的汗,支支吾吾的半天不答应。
李德全呵了一声“皇上问话,该怎样就怎样,不许隐瞒”
王太监不敢抬头,只能道“听说那女鬼是蓝贵人,说是德贵人品行不端,害了她,是来寻德贵人的”
上首的皇上一句话也不说,只听得见清脆的张张翻书的声音,王太监背上的汗一层层的往外冒,腿肚子都抽了筋。
好一会觉着有人在扯他,忙抬头看,见是乾清宫的太监福满,仰着一张娃娃脸道“您老人家也是糊涂了,这些话也在万岁爷跟前说”
王太监茫然抬头道“皇上”
福满嗤笑道“皇上早走了,您下次也长点心吧。”
王太监松了一口气,差点瘫倒在地上。
慈宁宫里太皇太后叫了小戏,也没叫后妃陪伴,就在花园里的亭子里,天气又好,太皇太后叫人搬了椅子就放在了庭院里,晒着早起的太阳,带着太妃们看戏听曲。
玄烨过来的时候福全和常宁都在跟前陪伴着。
玄烨先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见了礼,一转头瞧见福全穿着一件大红遍地金的圆领袍子,不由得冷声道“好好的王爷穿什么大红色未免太轻浮了些”
福全下意识的瞅了一眼自己明晃晃的袍子,委屈又无措的道“臣寻常的时候都这样穿,怎么您偏偏今儿就训斥了两声”
宁太妃吓的使劲扯了扯福全。
皇上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并不看福全“往后不许这么穿了”
谁叫璃蓉专门关注了福全的穿戴,今儿能多看一眼,明日也就能多看两眼,皇上的女人,眼睛里容不下别的男人才是
福全不敢说话,过了半响又跟旁边的常宁小声道“皇上这是怎么呢”
常宁有些神游天外,听得福全问,笑了笑道“万岁爷怎么说,您就怎么来,往后别穿这么鲜亮的就是。”
这个弟弟,看上去好脾气的样子,嘴巴却格外紧,寻常的时候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叫人有种绵里藏针的感觉。
太皇太后听的认真,玄烨却有些心不在焉,想了会前朝的事情又想到了后宫。
上头说了要进位分,下头的人立刻就活动了起来,贵妃意思璃蓉有进位的可能,后宫里立刻就出了蓝贵人的谣言。
下头人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未必清楚,实质上蓝贵人的死跟璃蓉又有什么关系还专门加了一句品行不端。
皇上觉得心口憋了一股郁气。
他八岁登基,时至今日的帝王生涯早养成了他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气势,他疼爱的人若是有人专门欺负那就是跟他作对,没将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
那些人越是不叫他提拔璃蓉,他就越要叫她们知道知道,后宫里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下人们端上了两碗豆汁,太皇太后笑着招呼玄烨道“外头的东西,早起喝上一碗暖胃,皇上也尝尝。”
玄烨尝了两口。
他不大喝的惯豆汁的味道,总觉得馊了一样。
明亮的天光下,花园里盛放的桃花摇曳生姿,繁盛的花瓣飘散下来,花园里如梦似幻,少年天子身子笔直又挺拔,朗月般赏心悦目。
太皇太后便越发的慈眉善目起来,问道“后宫的事情都听说了”
皇上点头“孙儿想给德贵人进位分。”
“知道历来后宫的宠妃为什么薄命吗”
皇上一怔,半响抿紧了嘴巴,有种孩童般的倔强“孙儿都懂,但孙儿觉得自己”他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连眼底的光都暗了下来。
太皇太后安抚的拍了拍皇上的手,温和的道“哀家虽然希望你不耽搁与儿女之情,从小时常教导你,帝王不该叫儿女情长牵绊住,可哀家有时候又想,你毕竟也是个人,若是做帝王便是绝情绝爱,那与你实在是不公平,爱新觉罗家向来出情种,太宗文皇帝时候的海兰珠,世祖时候的董鄂氏,到了你这里,哀家既希望你不一样,又希望你能寻得自己的乐趣,人老了,总跟从前就不大一样了,到了如今,除过大清盛世,哀家亦希望皇上平安喜乐。”
皇上听得这话,渐渐柔和了下来“皇祖母对孙儿的疼爱,孙儿都明白。”
太皇太后笑起来“哀家说这些话就是为了告诉你,哀家不叫德贵人进位,未必不是在保护她,等她生了皇子,往后自然也是一宫之主,都是迟早的事情,何必急于一时”
皇上心里的气终于平顺了起来,侍奉着太皇太后吃了一快豌豆黄道“那宫里的传言您瞧该怎么办”
太皇太后怕皇上为的位分的事情对后宫里有了怨言,想了想道“叫苏麻活动活动,也整治整治后宫的事情,明儿在把德贵人叫到跟前说说话,也算是给了她体面,进位的名单三天后就定下来,省的她们一天闲的找事。”
待得皇上走,天也热了起来,太皇太后不大愿意在太阳底下晒着了,搭着苏麻的手起了身,往内殿去,一面走一面道“亏得德贵人是个品性不错的。”
苏麻听得出这话里头的意思。
若不是德贵人先前为的明常在的事情那般的拼尽全力,身上有种后宫里外人没有的纯净,太皇太后未必愿意留着德贵人扰乱皇上的心智。
说到底,顺治皇帝当初的董鄂氏是太皇太后的心里阴影。
但到底皇上不是顺治爷,德贵人也不是董鄂氏,太皇太后也老了。
又听得太皇太后道“贵妃是怎么回事后宫里都闹成这样呢,她竟然也不管管”
“听说是伤了风寒,早起还叫宫人来说了一声,不敢过来侍奉您,怕过了病气。”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会,半响轻哼了一声。
傍晚时候,太监们挑着灯笼一盏盏的挂在了翊坤宫的屋檐下,天光暗淡,大红的灯笼下影影绰绰,明明灯火通明,下头的宫女们却战战兢兢缩手缩脚,管事的太监往四处检查了落了宫锁,上夜的宫人们侍候在里头,守夜的几个宫女们坐在偏殿里瑟瑟发抖,一个小声道“今儿晚上会不会来”
另外一个道“凭什么来咱们这里要去也该去永和宫才对,害死她的是德贵人”
屋门嘎吱一响,两个人吓的抱在了一起,门口的宫女在烛火的映照下看上去有种森然的冷意,直到开了口“是不是要死了,满嘴胡吣”
宫女听得是惠嫔跟前的彩云,这才松了一口气,委屈道“姐姐不知道,这几日实在吓人,好几个小姐妹都碰上了”
彩云觉得外头阴风阵阵,不由得身子一僵,嘴上却道“不许胡说八道”
说着话,转了身往里头去了。
进去的时候惠嫔正坐在窗下,披着件衣裳,一言不发,瞧见彩云进来,便问道“外头又在胡说”
彩云低声道到了夜里,小宫女们吓的茅房也不敢去,说什么的都有。
惠嫔脸色白了白,半响道“就算寻仇也寻的是德贵人,跟咱们什么关系”
彩云给惠嫔倒了热茶,低声道“这事情只怕也不简单。”
惠嫔捧着热茶觉得踏实的多了,嗤笑了两声“与咱们什么想干叫他们管好嘴巴,不许胡说”
彩云应了是,吹了灯侍候惠嫔躺下。
永和宫里意料之中的清冷,上夜的宫女们有种视死如归的神情,三四个抱团坐在一起瑟瑟发抖,主子们大门早早的就关上了,主殿里诗蓝的声音还听得道“不许一个人外出,从外头回来了必须拿盆子接了水照了一照,看看自己背后有没有影子”
这是宫里头的传统,本就迷信,后头北五所养着好些个萨满太太,到了节日不但有萨满祭祀,僧道喇嘛都要做道场,二月里刚做了两场,按理仙气还没有散尽,邪祟却已经侵入了。
明月白日里梗着脖子在外头跟人辩驳了好几场,嗓子都哑了,气的坐在屋子里头哭“要不是为了我,姐姐怎么会遇上现今的事情,我去跟人说,人人都不信,都怪我”
璃蓉穿着件月白的衬衣盘腿坐在南炕上看书,到是最平和的一位。
因为这个传言,现下所有人都饶着她走,平常的时候为了皇上的宠爱还有人酸一酸她,现下到好了,所有人见了她都躲得远远的,就是刺头僖嫔也对她露出了敬畏的神情。
她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就算是蓝贵人的鬼魂真来了,她也能抽她一鞋底。
璃蓉反过来还要安抚明月“这么大点事情,她们爱说叫她们说去好了,嘴巴长在她们身上,你也没有办法,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真的不在意。”
贵妃娘娘身体有恙,明儿不用去请安,皇上也没有招幸她,难得的清净日子,她要好好的歇一歇。
明月抽抽噎噎的格外难过,总觉得是自己拖累了璃蓉,想为璃蓉做点事情,拼进了全力去辩解,好像也是微不足道的作用。
璃蓉对她表示理解,反倒明月更像是个受害者,再三劝了好久,还是翠褛看不下去了,把自家主子扶了起来道“您该走了,德主儿也该歇息了。”
明月的眼睛肿的核桃一样出了门。
到了院子里,明月问翠褛道“你拉我做什么”
翠褛失笑道“您也不觉着不好意思,别人议论德主儿,德主儿都没怎么样,您到是哭得像被人怎么着了一样,还要德主儿安慰,德主儿就算明白您的心,下头人又怎么想,说您在德主儿面前故意哭自己的功劳”
这到是点醒了明月,明月捏着帕子沾着眼泪,半响低低道“你说的是,姐姐自然明白我,可是架不住底下人胡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翠褛也不知道,想了想道“您可以自己想办法现在宫里头立起来,战事吃紧,皇上说今年停了选秀,这正是主子的机会,有了地位,往后德主儿有难,您也好帮衬,不然像如今这般,到是爱莫能助。”
翠褛说的漫无边际,明月却听的心里敞亮了起来。
她是后妃,后宫里就那么一条路,那么多人都在争,她也该争一争,等到自己强大起来,才能说帮助别人的事。
整个后宫里似乎都阴气森森的,唯独璃蓉自己偷来了片刻的安逸。
苏麻喇姑先去了贵妃的寝宫看望了生病的贵妃。
贵妃穿着一件明黄的团花衬衣勒着抹额歪在炕上,瞧见苏麻喇姑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笑的格外的温和“还要劳动姑姑来看望。”
苏麻拉姑笑着行了礼“太皇太后听说贵妃娘娘有恙,特地叫奴才过来看望。”
贵妃细长的眉眼又亮了两分,招呼着苏麻喇姑喝茶“姑姑尝尝,家里新送进来的一点六安瓜片。”
苏麻拉姑淡笑着举杯沾了沾唇便放了下去,寒暄了两句就说到了点子上“听说宫里头最近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
钮钴禄贵妃立刻抬手扶了扶额头“姑姑瞧瞧我,最近实在身子不爽利,后宫的事情也疏于管理,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苏麻喇姑还是淡笑着,既有奴才的恭敬也有一种智者的大气和淡然,反倒衬的钮钴禄贵妃的做作落了下乘。
“不过是太皇太后听说了,又知道贵妃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所以叫奴才出来般了这件事,为贵妃分忧,不知道贵妃娘娘可有指教”
钮钴禄贵妃捏着帕子的手一紧,面上越发的诚惶诚恐起来“是我无能,竟然叫太皇太后跟着操心了,这事情若是姑姑能出面那实在是叫我省了力气,姑姑要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有吩咐,只管叫人来找我”
苏麻喇姑就是来客气的通知钮钴禄贵妃一声的,毕竟后宫的事情是钮钴禄贵妃在管着,若是越过了钮钴禄贵妃有打脸的嫌疑,往后钮钴禄贵妃也不好行事。
苏麻喇姑略坐了坐就起了身。
待得她出去,钮钴禄贵妃的脸上才冷了下来。
自从皇上那日违约后,她总觉得皇上待她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叫她心里十分不踏实,眼见着就要行册封礼了,她有些心力交瘁偶染风寒,便故意卧床不起,也算是一种示弱,更是一种展示,她若病了,后宫里是没人能挑起大梁的,她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
蓝贵人的传言也不过是顺手漏了过去罢了。
毕竟皇帝的女人谁又会真的看那个一脸妖艳的德贵人,能将德贵人压在地上她是乐见其成的。
太皇太后却插了手,这说明了什么
宫女端了药碗进来,钮钴禄贵妃微微攒起了眉头,听到外头僖嫔的说话声,眼底里才多了两分温暖。
苏麻喇姑出了翊坤宫又往东六宫来寻璃蓉。
作者有话要说 福全皇上,您应该管自己女人的眼睛才对
皇上朕怎么能叫自己的女人觉得自己小肚鸡肠喜欢拈酸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