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节的前一天, 大辰国皇帝亲临祭坛,朝东告拜,为疫病肆虐的幽州上谷郡祈福。当夜, 皇帝亲自登临外城墙,在都城门楼最高的地方挂上了两盏红灯笼。
有了皇帝陛下开头,家家户户也都照规矩挂上了灯笼。
都城内主街由礼部布置, 一时间街道左右挂满花灯, 有圆的、有长条的、有莲花样的、还有猫狗等动物形态的。花团锦簇,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当夕阳西斜,夜幕自东方悄然袭来之时,皇宫角门开了道缝,从中闪出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父皇”小的那个刚喊了一句就被制止了。
林朗做了个“嘘”的姿势, 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在家里怎么说的出去要喊我什么”
明珠赶紧抿了一下嘴唇, 试探地喊了一声“爹爹”。
林朗这才笑出来, 揉了揉明珠的小脑袋,紧接着伸出手。
明珠赶紧攥住林朗的手,父子两个朝着人群走去, 当然,如果忽略掉他们身后跟着的几名穿了便服的侍卫的话。
夜市人山人海,四周灯火初起。卖东西吆喝的, 摆摊子唱曲儿的,还有转着花灯猜谜的,人声鼎沸, 几乎要扯着嗓子才能听清楚对方在说什么。林朗买了串糖人递给明珠在手里捏着, 明珠觉得新奇,舔了一口还是甜的,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爹爹那是什么”明珠蓦地瞧见了什么东西, 眼前一亮,小手遥遥指过去。
林朗顺着明珠指的方向看,前面摆了个摊位,摊位架子上挂着各种玉饰葫芦串。林朗便把明珠抱了起来,“来,随便挑。”
明珠便拿了一个小狗模样的,还有一个盘龙模样的。
小孩子趴在林朗耳边说“明珠属狗,皇姐属龙,明珠要买回去送给皇姐。”
林朗故意鼓起嘴,“那爹爹的呢”
明珠笑嘻嘻地伏在林朗肩上,低声说“这天下都是爹爹的,明珠能送的不过是一点点开心。爹爹和明珠在一块儿,开不开心”
林朗果真笑起来,“你这小家伙,嘴真甜。”
话音刚落,只听得“嗖”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窜上了天,紧接着在夜色里炸开,形成绚丽的烟火。一朵、两朵无数朵,林朗抬头看去,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焰火绽开又坠落,伴随着四周民众的欢呼声。
“是烟花啊。”林朗轻喃着。
他真的很久没在现场看过烟花了。
每日每夜都在工作,早出晚归,披星戴月,他不过是社会中的一颗螺丝钉,不知疲倦地转动着,直到生锈废弃再也无法动弹为止。
这是那个世界的游戏规则。
一双小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
林朗一怔,朝怀中的明珠看去。
“爹爹放我下来吧,总是抱着我会很累的。”明珠说。
林朗于是将明珠放到地上,依旧牵着他的手。
“爹爹,我们去河边吧,”明珠晃了晃林朗的胳膊,“去放河灯。”
“好。”明珠的一概要求林朗都答应,他顺路在街边挑了两个漂亮的莲花河灯,拉着明珠往护城河边走。
往护城河的小路上,风吹扶柳,几名孩童手腕上挂着小灯笼,正手牵手唱着童谣。
“太极有虎,啸而贲贲。
左吞仓粮,右食人身。”
童音稚嫩,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林朗脚步瞬间慢了下来。
只听得身后“嚓”地一响,是刀剑出鞘的声音。便服跟在后面的侍卫长上前一步,低声询问“陛下,是不是要把这些孩子抓起来,问一问童谣是谁教的”
林朗垂下眼帘,说了句“罢了”,然后牵着明珠快走几步,把那些孩童的声音甩在了耳后。
明珠抬头看他,目光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爹爹”
“明珠乖,我们快到了。”林朗岔开了话题。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他们抵达了护城河边。
明珠借着河岸烛火点亮了河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放到水里,和林朗的并排放到一起。林朗伸手入水中,抚动了几下水面,让河灯顺水漂流而去。
“明珠许的什么愿望”林朗问。
“明珠希望未来的每一年都能和爹爹一起赏烟火、放河灯。”明珠笑得眉眼弯弯。
林朗淡笑着点头,听见明珠说“那爹爹呢”。
林朗抬眸看着远去的河灯。
“愿众生欢喜,事事平安顺遂。”
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渔人撑着薄舟唱着歌从河面上掠过,引得一片人嬉笑喊嚷。
“莫要撞了我们的河灯”
渔人甩起竹竿,高声道“别聚在这边啦,去皇宫外墙那里看看热闹叭”
“那里怎么啦”
“灵州那个方家,祖上一共出了三名一品大员的,大伙儿都知道吧他们家的小儿子,书院里读傻了的书呆子,正站在外墙那里背着手骂皇帝呢。”
一听说有热闹可看,众人立刻一窝蜂地散了,只余下几个还在岸边有条不紊地放着河灯。
“我们也过去。”林朗面上不动声色,牵着明珠混在人群里朝着皇宫外墙赶。
护城河离外墙没多远,林朗紧赶慢赶,察觉到前面人的脚步缓了下来,紧接着有人暗暗抽了口冷气。
“哎呀这真是造孽。”
外墙附近并没有人声,只有淡淡的血腥气传来。
林朗觉出异样,将明珠塞到身后侍卫长的怀里,一个人挤到人群前面去。
人们正对着一处指指点点。
“真可惜啊。”
“谁说不是呢,好像才及冠的样子。”
“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那个暴君唉。”
“听说皇帝前月下旨不分青红皂白地逮了一群人呢,一半关起来一半杀了头,这其中就有好几个是方家的。”
“哦,怪不得”
“嘘快别说啦,你也想死吗”
人群很快噤了声,紧接着纷纷散去。
林朗盯着面前那滩血迹。
书卷气十足的锦衣青年躺倒在血泊中,胸前一支金羽令箭,口还张着,死不瞑目。
林朗眼神黯淡下去。
忽听得身后清亮且含了怒意的童音传来,“休得胡说”
路过的人们纷纷侧目。
“父皇帝陛下才不是你们口中的暴君呢”明珠斥责着,“你们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
人们笑出声,嘲意十足。
“哪家的小郎君乱跑出来了”
“许是没有被太极虎吓唬过。”
“啊呀,如今这世道”
明珠气得红了眼,偏偏不知该说些什么来辩驳。
一队士兵从旁边的街道抬着担架跑过来,把方小公子的尸体放了上去,又有条不紊地抬走了。
明珠还欲说些什么,林朗摆摆手阻止了他,继而顺着外城墙的街道向皇宫走去。
越是往宫内的方向走,人就越稀少。
“明珠,没必要生气。”林朗语气寡淡。
“可是”
“一个月前,你也是这样想父皇的,不是么”林朗说。
明珠哑口无言,急急地想要辩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儿臣”
“没关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说的没什么问题。”林朗说,“对于那些世家大族而言,皇帝就是个杀红了眼的山中虎。就拿今晚的那位方家小郎君来说,他有什么错呢他是错在城墙底下辱骂当今圣上了吗不”
林朗停顿片刻,缓缓道“他是死在了他的姓氏,死于他背后的家族。”
“当皇帝想要杀一个人,连他喝水的姿势不正确,都能成为理由。”
明珠小小的身体抖了抖,抬眸看向林朗,那种畏惧和惊恐重新回到了小太子的眼中。
“你是太子,大辰未来的皇帝。”林朗放缓了声音,牵着明珠走过一道道宫门,恢弘的城墙将他们与身后的繁华街市层层剥离开,月光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一层银霜。
“我能为你铺的路,就是当你坐在龙椅上的时候,可以不再为了某些不得以的原因杀人。”
世人向来都难以彼此理解,愿意相信他们自己想信的东西。
明明都长了两只耳朵,却总是听从一面之词。
当晚林朗坐在太极宫偏殿书房内,拟定圣旨。
方家小郎君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想借题发挥一下,能做不少文章。
方家一脉着实不好处理,皇帝原身前阵子大刀阔斧地改革,也不过是抓进去一小批而已。因为他家世代都有人居太学院高位,太学那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所有读书人都向往的地方。现在只要是科举考出来的,不论是不是世家子弟,肯定都要拜太学院的院使为师。
方家小郎君敢那般底气十足地在花灯节到宫墙外叫嚷,除了自身那点所谓的“正气”、“傲骨”,家族背后三千门生也是他的仰仗。
林朗敢打赌,明天一早上朝必定会有本参上,揪着这件事要说法。
“阿福,取朕的宝玺来,再去唤中书阁的人过来领圣旨。”林朗放下笔,对身边的福公公说。
福公公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听见殿外传来福公公的声音,“公主殿下”。
林朗抬眸向殿外看去,果不其然扫见一片裙角。
“永乐进来。”林朗说。
永乐公主提着裙角迈进殿门,双垂髻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显得今日的她多了几分俏皮可爱。林朗一眼就瞧见了永乐公主腰间挂着的龙形玉饰葫芦串。
他笑了笑,“明珠刚去找你了这么快就戴上。”
永乐公主鼓起嘴巴蹭到林朗身边,“那当然啦,谁让父皇不允许儿臣扮成小厮模样,陪父皇一同赏花灯呢幸好父皇还记挂着儿臣,捎回来的小物件儿臣好喜欢。”
“亏得你没跟着去,不然”林朗瞥了一眼圣旨的内容。
永乐公主站在他身边自然也瞧见了林朗在写什么。正巧这时候福公公端着宝玺走进殿内,永乐公主顺手接了过来,放在林朗手边。
“父皇如此匆忙要拟这道旨意,怕是和今晚宫墙外那桩事有关吧。”永乐公主轻声说。
林朗点点头。
永乐在得到林朗正面回应后,旋身立到桌案前,屈身行了行礼,“既如此,儿臣正好有事汇报。前些日子宫中走水,儿臣审问那两人已有了结果。”
林朗目光一顿。
永乐从袖中掏出一沓厚纸,上面笔墨尚未完全干涸,右下角签字画押的红手印格外醒目。
“人家递了刀子来,儿臣便接着用,谁让他们愣生生往刀口上撞呢”永乐公主一改先前的笑意,眼眸中多了些尖锐狠厉。
林朗接过来看了一遍,心中泛过一丝凉意。
他知道皇帝原身是个狠角色,为了整顿士族,不惜得污自己的名声。
却不料这个女儿比皇帝更狠。
一场火灾,永乐公主硬是拉了五六家士族下水,都是前些日子和皇帝起过正面冲突,被左乾景中间调和压下去的。
林朗收起证据,半晌才说“永乐,这件事后续你不要插手了,朕会对外宣称这是朕亲自调查的结果。那些世家对皇族已经不满到极点,现在还只是针对朕一个人,再把你牵扯进来我们反而被动。”
永乐缓缓摇头,“不,父皇,这也不能归在您名下,这种证据,应当是大理寺和御史台共同判定的结果。左丞相一定能理解这其中的苦心。”
大理寺和御史台。
这是要左乾景为这个“证据”盖上个名正言顺官方认定的戳。
左乾景是谁左氏家族的当红人物,世家大族的代表人。
这就相当于把左乾景放在了热炭上烤,把矛盾转移到他们世家之间。
如果皇帝还是那个皇帝,听了永乐的这个建议,大概会十分欣慰并且欢喜照办。但林朗毕竟不是原身,尤其在看了左乾景前些日的陈情表后,他更加无法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像是“朋友”的臣子。
林朗手指叩了叩桌面,“朕知道了,先这样吧。”
永乐还欲说些什么。
“永乐,”林朗喊了她一声,“朕有时觉得,比起明珠,还是朕的女儿更与朕相像一些。”
永乐公主身体抖了一下,她怔怔地看了林朗半晌,脸上表情复杂,一时竟不知是欢欣还是难过。她慢慢行了一礼,开口说“儿臣今晚言语上有多冒失之处,还请父皇莫要怪罪,儿臣告退。”
林朗看着永乐公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抬手拿起宝玺,朝着面前的圣旨盖了下去。
然而,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是,第二天临朝的头等大事不是花灯节事件,也不是走水元凶,而是番邦来使。
他们带着边外十座城池和二十年称臣属国的诚意抵达大辰,目的只有一个。
与大辰结百年之好,求娶姻亲。
作者有话要说 林朗娶我女儿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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