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突如其来的一阵铃声打破了病房里原有的温情。
林长野低头看了眼, 只来得及看清屏幕上的“张局”两个字,还没接起,手机就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
宣月退了一步,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小孩, 不成熟, 还对着受伤的人幼稚地哭闹。
她别开脸, 低声问“用我的手机”
下一秒,走廊上的李昌远又奔了回来,急匆匆敲响了门, 隔着门上的玻璃窗能清晰看见, 他在外面拿着电话蹦的老高,急切地猛指手机。
林长野冲他点头, “进来说话。”
李昌远推门而入, 递来手机“平城市局那边的来电”
张局往林长野的手机上没打通,已经急得往李昌远这里下手了。
林长野接过手机,正要接, 那头的李昌远忽然眼巴巴拉住他的手,一脸恳切地叫了声“领导”
“放心, 受伤的事跟你没关系, 是我疏忽大意了。”林长野会意, 安抚道。
李昌远松了口大气。
这时候宣月在一旁感叹,不愧是平城最年轻的支队长, 这么受领导器重, 看看姓林的多会来事儿。人家一个眼神,他就会意, 不用开口,就把事情解决了。
该说他观察入微, 还是善于察言观色呢
要是换了她,忽然被李昌远这么握住手,眼巴巴瞅着,指不定会一脸惊讶地问一句“李队长,你是不是想追我”
宣月所以说活到今天她还是个跑腿的,是有道理的。
电话接通了,即便没开公放,张局的大嗓门儿也立马传遍整个病房。
“小兔崽子,有没有事”
“”林长野瞥了眼恨不得捂住耳朵的李昌远,和一旁默默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宣月,淡定地回答说,“有事还能接你的电话”
对面痛心疾首“林长野,你跟我说出个差,出的这是什么差,居然搞到中枪了,啊”
“一场意外。”
林长野把手机拿远了些,免得电话打完,听力失灵。
“意外你知不知道上头都惊动了咱们的人去趟人家辖区,居然有人袭警,还荷枪实弹用上了枪械好家伙,他们是怎么搞的治安管理”
李昌远脸色不好看了,也不好多说什么。
好在他们的治安管理做得如何,也轮不到张局伸手来管。
那头又问“宣月怎么样了”
林长野把电话朝宣月那边一递“问你怎么样。”
宣月立马规规矩矩朗声回答“我很好,谢谢张局关心”
“听见了吗”林长野收回手,“她很好,就是遍体鳞伤,破了点相。”
宣月“”
张局气得直抽抽,“哎哟,叫我说什么好这可是你们刑警支队唯一的警花,不是那种四五十岁因为是女的勉强拉来凑数的。我还指望年底的反诈宣传她给我出个镜,免得我们的反诈a一直没人关注。还有啊,明年的招聘宣传也得靠她,激励一下姑娘们来报名,也刺激一下男生们踊跃参与这怎么还整破相了”
“”
宣月原来我只是个工具人。
张局连未来的路都安排得清清楚楚。
林长野瞥了眼她那张有青有红,还肿得没眼看的大花脸,眼睑下面挂着两只乌溜溜的黑眼圈,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你要是看了她现在这副模样,保管不会让她去拍什么宣传片。”
“伤的这么严重”
“嗯。这会儿去拍,可能不是宣传片,是鬼片。”
听见林长野还有心情开玩笑,张局松口气,后续就不再插科打诨,开始问案情。
一整个早上兵荒马乱的。
除了张局,还有省厅打来的电话,广州市局也来了人,轰轰烈烈一拨又一拨,都是慰问来自平城,在自己辖区受伤的两位警察同志。
林长野好不容易应付完又一拨人,拔了吊针,干脆利落往外走。
“那个开枪的在哪”
李昌远答“昨晚临时做了手术,现在在楼上的加护病房,里里外外都有人守着。”
“我去看看。”
“哎可是您这还受着伤呢,这事交给我们吧,您先养伤”
“等不了。”林长野说,“这事一环扣一环,多等一秒钟,就等于多给犯罪分子喘息的机会。”
宣月下意识要跟上去,被他喝止住了。
“你就在这,哪也别去。”
“我留在这干什么”宣月一懵。
“睡觉。”林长野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朝病床上一指,“一天一夜没睡觉了,你以为自己是神仙”
“你都带病坚持了,哪有我睡觉的道理”宣月不肯听从。
“这是命令。”林长野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肿胀的侧脸上多停留片刻,明明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都蜷缩了一瞬,开口却是,“你要是累垮了,伤养不好,谁给张局拍宣传片去你拍不了事小,我年度津贴拿不到事大。”
“”
林长野走出门时,低声嘱咐李昌远“找个人来,门口守着她,别让她乱跑,也别叫人乱闯进来。”
李昌远一脸惊疑“您是怕昨夜那帮人连医院都敢闯”
“不。我是怕一会儿又有你们省里区里的领导来。”林长野显然被这一波又一波的慰问搞得头大,“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访客都给拦了。”
说完,他侧头看了李昌远一眼,“多谢。”
这要换做是在平城,听见队长道谢,可能要吓跪一群人。
李昌远忙不迭说“谢什么谢,您太客气了,都是分内事,应该的。”
也就道谢时,林长野显得柔和些,下一秒,当他问起案情相关来,立马神色一凛。
“入室袭击者的人口档案查到了吗”
加护病房里,墙壁白到反光,一名男子双手双脚都被铐在病床之上,他睁眼望着天花板,既不挣扎,也不说话。
靠墙有张沙发,两名刑警坐在那里守着他。
某一刻,咔嚓,门开了。
两名刑警一同起身,“队长,林支队。”
李昌远冲他们点了下头,说“你俩先出去歇歇。”
两人于是很快离开。
林长野拿着档案,走到了病床旁边,盯着由于失血过多、刚做完手术,脸色发白的人。
事实上他自己也没比床上的人好多少,大家都是病患,五十步与百步罢了。
但在气势上,林长野绝对没有输过。
“冯希丙,平城丰县勾家村人,32岁,初中文化。初中毕业后,肄业在家,后来离开县城,在平城打工。起初学过理发,后来在酒吧当服务生,结识了一群无业游民,四处滋事。2013年,因为一起恶性打架事件,进了看守所。一年后刑满释放,没到半年,又因为半路尾随大学生,实施抢劫被捕,但涉案金额太少,只判了两年。因为混社会的关系,和家人早就断绝来往,但每年都偷偷往家里寄钱。”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林长野放下档案“为什么袭警”
男人还是没反应。
“不说”林长野神情淡淡的,“不想知道你弟弟怎么样了你弟弟冯希强,先天心脏病患者,今年23岁,已经用了五年的心脏起搏器。半个月前突然入院,情况恶化,医生说需要更换仪器,否则活不了太久。”
男人眼珠子一动,倏地朝他看来。
“谁指使你来的”林长野问。
过了好半天,男人从嗓子眼里挤出异常沙哑的一句“没有人指使我。”
“你从小到大几乎没踏出过平城,大奸大恶之事干不出来,小打小闹倒是不少。千里迢迢跑到广州来,对警察动手,你图什么”
“看不惯你们这群臭条子,老子报复社会不行”
“是吗要报复社会,也用不着挑一个从来没有亲手抓过犯人的实习女警吧。”林长野一眨不眨盯着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有多年与罪犯打交道积蓄下来的威压与洞察力。
冯希丙咬牙切齿,死死瞪过来。
“条子就是条子,管他新上任的还是老油条,都该死”
林长野就这么注视着他,眼神寂静无澜,却硬是逼迫到冯希丙移开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要你干什么带走那个女警,还是直接杀了她”
冯希丙不吭声。
“你弟弟的手术费还差多少他们承诺你干完这一票,就帮你交钱”
依然不吭声。
林长野笑笑“我猜猜,是什么能让你心甘情愿豁出命来做这种事,现在落在警方手里,还这么嘴硬他们答应你,事成除了手术费,还会帮你跑路,让你下半辈子有活路;事不成,也保证能让你弟弟做手术,性命无虞。我说的对不对”
“”冯希丙的眼神又动了动。
“所以你当然不能供出他们,如果供出来了,他们落网,谁来给你弟弟交手术费呢”
病房里岑寂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冯希丙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我家里人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是败家子,至于那个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弟弟,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
“是吗”林长野若有所思,笑笑,“没有关系就好,免得说出叫你担心。”
冯希丙的表情有一刹那的凝滞,重新望向林长野。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既然你都说冯希强是死是活跟你没关系了,确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冯希丙的脸色从惨败涨得通红,忽然大吼一声“我问你他到底怎么了”
他才做完手术不久,这么一吼,整个人都痉挛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前很快渗出鲜红的液体,浸湿了厚重的绷带。
李昌远怕出事,叫了声林队,想按铃。
林长野一把拦住他。
“一分钟。”
“”
“再给我一分钟。”
李昌远放下手,面色凝重道“他的命也是命,别搞大了。”
林长野点头,转而望向冯希丙,淡淡地说“你做了多年地痞流氓,还没做到罪大恶极的份上,不知道他们的心理也正常。我跟他们打交道的时间比你长多了,有一点比你更清楚。”
冯希丙原本在疯狂挣扎,手铐与扶手碰撞、摩擦,发出难听的噪音。
听到这里,稍微消停了下。
“如果我是主使者,我就不会治好你弟弟。因为他好起来不过十天半个月,你却要在里头待上好多年。谁知道你没了后顾之忧,会不会受不了监狱生活,把真相说出来,戴罪立功”
“”
“但我要是主使,也不会让你弟弟死,因为他死了,你就更没顾虑,把谁供出来都无所谓,反正人已经死了。”
“”
林长野说“刚才我问过平城第一人民医院,这几天有一群行踪诡秘的人在医院外头晃悠,频繁去你弟弟的病房外头溜达,你猜他们是什么人”
冯希丙猛地停止挣扎,惊惧地望着他。
林长野凑近了,微微一笑,语气如常道“如果是我,我就会把人带走,不治好,也不让他死掉。命在我手上,不管你在哪里,我想让你闭嘴,你都得乖乖闭嘴。”
“你”
“冯希丙,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搞慈善的能,纵火烧房的,会好好对待你的家人,把他们当烈士遗孤你搞清楚,从你答应他们参与犯罪的那天起,不止你成了傀儡,你刀尖舔血,拼死拼活要保住的家人,也都成了傀儡。”
冯希丙浑身发抖,扯着嗓门儿喊起来“可是你们是警察,你们有权保护普通市民我弟弟是无辜的,我家人都是无辜的,事情是我一个人做的,不管他们的事,你叫人保护他们啊”
“你要是配合,你弟弟大概能安安稳稳待在医院。你要是不配合,我们做警察的能力有限,不是保镖,在没有证据证明你弟弟有安全隐患的情况下,也没有义务24小时贴身保护。大不了市民失踪了,接到报案再出警”
“你是警察你是警察啊”
床上的人嘶吼起来,又开始奋力挣扎,犹如困兽之斗。
“我是警察又如何”林长野眼里闪过冷冽的光,毫不留情朝冯希丙的心窝子捅,“我保护市民,市民却要拿刀砍我,我为什么还要为这种人拼死拼活”
林长野退出房间,回到走廊上时,脚下一晃,最后是扶住墙才稳住了。
李昌远吓一跳,赶紧伸手去扶“林队”
“没事,我歇一下。”
林长野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把档案往李昌远怀里一塞,“时间紧迫,务必要在24小时内要从他嘴里撬出话来。一直拖下去,冯希强那边平安无事,他必然会想通关节,知道我在诈他。”
李昌远一愣“你是在诈他”
“不全是。”林长野脸色凝重,“平城那边,是要派人盯着冯希强了。”
“还有,冯希丙这边,查他的出行记录,车票,48小时内的手机通话记录,他在平城的住所和工作的酒吧附近所有公用电话亭监控录像,我也会叫人去查,务必查清他的人际关系网。”
林长野又嘱咐了一大堆,最后拿出手机,才记起没电了。
李昌远赶紧递来自己的“先用我的吧。”
林长野说“不用,我回去拿宣”
说到一半,想起宣月在补觉,又接过了李昌远的手机,“先用你的。”
他拨通老张的电话,又是不歇气地下达任务。
老张在那头嚎“队长,队长你没事吧我们听张局说你中弹了,差点没给我们吓得魂飞魄散”
“我没事,时间紧迫,先听我讲。”
那头传来袁立的声音,急吼吼的,“问他宣姐,宣姐也受伤了现在情况怎么样”
林长野顿了顿,深呼吸,面无表情说“让你那边的人都闭嘴。”
老张大概给了袁立一下,袁立嗷了一声,不吱声了。
“您说,您请讲。”
林长野开始下达命令。
走廊上的时间仿佛静止了,日光从窗口透进来,逶迤一地。若不是肩膀上传来钝钝的痛感,其实林长野很想走进那片日光里,稍微闭上眼睛歇一歇,晒晒太阳。
他慢慢朝楼下宣月在的病房走去,声音放得越来越轻。
李昌远则进冯希丙的病房去问话了。
到了楼下一层,林长野远远停在走廊这头,怕靠近了病房会吵醒宣月。
他挂了电话,坐在蓝色的长椅上,缓口气。
没几秒钟,又有人匆匆忙忙跑来,边跑边叫“林队,我们队长让我来告诉你,交管局那边”
“嘘”林长野眉头倏地一拧,在嘴边比手势。
年轻的警察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大着嗓门儿又问了句“您说什么怎么了这是”
“让你小点声。”林长野扶着椅背站起来,几乎是从嘴缝里挤出这五个字,冷冰冰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小青年吓一跳,瞬间收声,手僵在半空,几乎想敬个礼。
李昌远也不是没对下属发过火,但原来人与人之间差别有这么大,这位发起火来,那张脸简直是阎罗王。
结果宣月还是被吵醒了,本来睡得就不甚安稳,外面一吵,她就爬起来开门。
冷不丁一只睡得乱蓬蓬的脑袋探出门来,看见林长野冷冰冰,甚至是凶神恶煞盯着一个年轻警察。
宣月愣了愣,小心翼翼问“队长,怎么了”
下一秒,林长野侧过头来一脸平静,甚至有几分温和地对她说“没你的事,继续睡。”
变脸的速度之快,几乎叫青年警察震惊。
不是
他刚才明明
啊
宣月也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刚才推开门的第一眼明明看见他一脸凶狠,怎么这么快
大概是刚刚醒来,脑子还不清醒,看错了也是常有的事。
她在心里这样解释,很快就释然了。
林长野上下打量她,问“空调温度合适吗冷就调高点。”
“不冷。”
“嗯,那就继续睡。”
“已经睡醒了”
“再睡。”
“”宣月试图挣扎一下,“这也是命令吗”
得到队长面无表情的表情后,她迅速把脑袋缩回病房,关门前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呢,中枪的人也该好好休息,这不是命令,是建议”
宣月回到病房,关好门,慢慢地踱步走到床边。
本来是不想睡的,中枪的人都下地忙活了,她哪里还能睡得着但林长野说这是命令,她只能搪塞一下躺在他躺过的地方。
说来奇怪,他明明在这里躺过的时间也不长,离去也已久,当她侧躺下来,依然能在枕头上闻见他的味道。
是阳光透过林叶间隙洒落下来,照得大地都有温度的气味。
那种气味穿过兵荒马乱的夜,在一方洁白病床上留下些许褶痕,拂袖而去,却又好像仍在原地。
在这样的气息里,宣月闭上眼睛,体力透支后的倦意立马袭来。
陷入昏沉的睡梦时,她又一次看见酒店的夜,黑魆魆的枪口对准了她,她的脑子里有一种恐惧好像在说就是这一刻了。
可是下一秒,有人一把推开她,像巍峨高山一样挡在她面前。
子弹穿透肉体,开出鲜红炫目的花朵,同时也在她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林长野。
像是一束阳光穿破林间的漫漫长夜,那颗种子呼啦一下醒了过来,开始野蛮生长。
而病房外
病房外,林长野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又是打电话听报告,又是等来一拨又一拨的人。李昌远负责办案,他在旁边像个大爷哦不,像个师爷。
只是每一个上楼来汇报的人,都会在楼下被一个年轻警察拉住,千叮咛万嘱咐
“小点声,上去之后千万小点声。”
“怎么啦”
“你不懂,你一会儿要是扯着嗓门儿嚎开了,你会看见阎罗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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