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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永远(“凡事都有可能,永远别说...)
    第五十八章

    “你是因为这个, 才走上这条路的”好半天,宣月怔怔地问。

    阿皓没说话,整个人的气质与往常大相径庭。

    他转头望着宣月, “你很相信警察”

    有那么一瞬间, 宣月的背都僵直了, 张了张口, “不相信警察,信谁”

    房间里有片刻岑寂。

    宣月轻声说“我只是个普通人,从小接受的教育是遇到危险就找警察, 唱的歌也是我在马路边捡到两分钱, 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

    “然后呢,看他们怎么心安理得把钱收下”阿皓讥讽道。

    “”

    天地良心, 她可从来没收过这种钱。

    虽然没有人捡钱交给她, 也未曾亲眼目睹过类似事件,但宣月很笃定,自己身边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

    物以类聚, 林长野的身边是一群正直坚毅的警察。

    阿皓对警察的态度几乎是深恶痛绝,而宣月却对自己的职业抱有敬畏之心, 她自知刚才的条件反射, 多多少少被他注意到了, 此刻不宜再谈警察。

    但好不容易才谈到阿皓不为人知的过往。

    “阿月”宣月深呼吸,开口问, “她走的时候, 多大了”

    “差三天到十六岁。”

    “”

    “礼物我都买好了,就放在她床头柜里, 想给她一个惊喜。”

    “什么礼物”

    “一支钢笔。”阿皓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他方,有些缥缈, “阿月不爱出门交朋友,宁愿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看书写东西。”

    过去他曾以为是阿月性格内向,不爱社交。

    后来才逐渐明白,因为家境不好,而社交总避免不了花钱,阿月才把自己埋在家里,远离这个花花世界。

    她喜欢趴在床头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宣月问“有多奇怪”

    阿皓“你想看吗”

    她微微一顿,“可以吗”

    阿皓看她半晌,点头,“她的东西都在沧县,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见她。”

    每一天的月亮都在变,今朝头顶的这一轮已不是往昔那一轮,但生命总在交替变幻,心口的缺憾也会被填满。

    这一夜,他们窝在这逼仄狭小的一方天地里,讲述着琐碎。

    为了分享阿皓的过去,宣月也毫不吝惜地说起自己的过往。起初是小心斟酌,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可也许是相处太久,她和阿皓之间似乎早已没有隔阂,很多话自然而然便说了下去,比她想象中还要容易。

    人生像百川归海,总要途经一些曲折。

    失去父母的崔家兄妹俩曾被人看不起,阿皓说,每到新学期开学,他都会一宿一宿地睡不着。阿月的学费总是件头疼事,更别提随之而来的更多开销。每到那个时候,亲戚朋友看见他都会绕道走,生怕他开口借钱。

    而宣月也有自己要保护的人,在父亲离去后,李楠欣作为一个独身女人,尤其是一个漂亮的独身女人,总会被不怀好意的目光盯上。

    她只想保护好母亲。

    同为守护者,似乎很多话无需讲明也心照不宣。

    除此之外,同为沧县人也加深了彼此的身份认同。

    他们说着某条街改头换面了,某栋楼拆了。

    “我记得那里有家很好吃的煎饼铺子,后来变成商场了,也不知道搬去了哪里,还在不在。”

    “在的。”阿皓说,“搬到了二中后面的巷子里,还是那对中年夫妇。”

    “啊,真的还开着”

    “等回沧县,我带你去。”

    “老板大概不认识我了吧,我读初中那会儿总去买饼,老板娘说我可爱,每次都给我多加一根肠。”

    “那我长这么帅,怎么没见她多给我加点什么”

    到后来,阿皓眼底的阴霾总算不见了,又变成平常的模样。

    宣月暗暗松口气。

    茶几上摆着点来的外卖,有粥有肠粉,还有些粤式点心。

    电视里播放着一部老电影,讲述一个浪荡不羁的赛车手如何浪子回头,却在赛场上走向生命的尽头。

    电影太老了,拍摄时间早于宣月出生好几年,但她对这部片子印象很深。

    “我记得是七八岁的时候,我和我妈一起看的这部电影,那时候还流行租碟子,有个冬天的晚上,我妈租了这一张。”

    “记这么清楚”

    “嗯,因为片尾阿郎死的时候,我哭成泪人了。”

    阿皓笑了两声,“还挺感性。”

    宣月“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死亡的含义,却因为我妈说他们再也不能见面了,受到很大的冲击。”

    那是自出生以来她对于死亡这件事的第一个定义再也不能见面。

    “我妈哭得很厉害,大概是想起我爸了,觉得阿郎都能迷途知返,我爸却黄鹤一去不复返。”宣月笑笑,“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其实很多事情远比死亡更无奈。”

    有些人还活着,却再也不会回来。

    她侧过头,在一片温柔的光影里望着阿皓,说“至少阿月在你心里永远是十六岁的模样,被你保护得很好,对世界满怀希望。”

    “那点希望,在她死之前大概也灰飞烟灭了。”

    “一瞬间抵得过十六年吗”

    “谁知道呢。”

    宣月说“至少那十六年里她都过得很开心。”

    “穷得响叮当,也叫过得很开心”阿皓反问。

    “那你现在有大把的钱,你开心吗”

    阿皓骤然沉默。

    “所以相比之下,还是那十六年和爱的人在一起更快活,对不对”

    他想说对,他被说服了。

    但抬眼看着眼前的人,又懒洋洋笑起来,摇头说“不对。”

    “哪里不对”

    “你问我一瞬间抵得过十六年吗”阿皓静静地望着宣月,“这一瞬间,大概是抵得过的。”

    这一瞬间他很快活。

    远离醉生梦死的“药”,远离醉生梦死的药,原来安静地坐在陈旧的小屋里,吃着半冷的外卖,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老电影,也能美得像梦一样。

    他有多久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他知道宣月的意思,她想劝解他,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

    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劝慰了,混这行的,不是哪天横尸街头,就是锒铛入狱,极少能有善终的。这么些年喊打喊杀,命运的伏笔早已埋下。

    “你知道,粤语里有句老话,叫食得咸鱼抵得渴。我出来捞偏门,就没想过能长命百岁。”

    所以这一瞬间似乎尤其重要。

    如果生命里多几个这样的瞬间

    阿皓笑笑,伸手拨了拨宣月散落耳边的碎发,“短一点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

    宣月只听见后面半句,不知前面的伏笔,尚以为是他不在意生死,只能又念了几句“还是活长一点的好”、“不然赚那么多钱没处花”。

    阿皓说“你努努力,都留给你。”

    “我努什么力”

    “努力把我骗到手。”

    宣月“到底是谁把谁骗到手”

    阿皓“那就互相骗吧。”

    提起骗这个字,宣月有些心虚,便移开视线说“你那些钱,我才不要。”

    沉默了几秒钟,阿皓才慢悠悠问“嫌脏”

    “我不图钱。”

    “那你图什么图人”

    “对,图人。”

    宣月慢慢地想着,她的确是图人,只是他们对图人的理解不同。

    她的图人,不是浪漫旖旎的,是要命的。

    阿皓说“人已经在这儿了,要杀要剐都随你。”

    他那样懒洋洋的样子,显然对她很放心。

    宣月“真的要杀要剐都随我”

    “都随你。”

    “你不还手”

    “不还手。”

    “那我试试。”宣月跟他闹着玩,揪住他的衣领,作势要打人,手伸到一半,被他拉住了。

    阿皓低下头来,亲在她嘴角的位置。

    宣月浑身一僵,向后撤,却被他牢牢摁住,动弹不得。

    “阿皓”

    “闭眼。”

    “我,我背疼”

    “就一下。”

    “”

    宣月浑身僵硬坐在原地。

    要说这是吻,算不上。毕竟他真的只是轻轻地碰在她唇角,像是怕更近一步会令她惶恐,又也许是再亲密一点会令他不满于浅尝辄止。

    宣月像被人架在火上烤,又像置身冰天雪地。

    越亲密就越悲哀。

    越挣扎就越愧疚。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电影在音乐声里落幕,阿皓也终于抬起头来,放她自由。

    宣月低声叫他的名字,身体止不住轻颤,声音也像飘摇的水草“崔明皓”

    “阿皓。”他像往常一样,不厌其烦纠正她,“叫我阿皓。”

    耳边传来熟悉的曲调“但愿重拾美丽往昔再见你一面,一生匆匆怎舍浮云和蓝天。”

    他松开手,弯起唇角笑笑,望着那张动人的脸。

    一生匆匆,怎舍浮云和蓝天。

    伤好是在两周后了。

    宣月那可有可无的服装店,反正开了也没什么生意,阿皓让她安心养伤,店就暂时别管了。

    两人基本上宅在宣月租住的房子里,常常一蹲就是一天。

    经典电影看得七七八八,附近的外卖也点了个遍。

    宣月陪他看古惑仔,他陪宣月看这个杀手不太冷。

    偶尔阿皓会离开,说是办点事,若是宣月问起他去哪里,他也不再保留,如实说。

    更多时候他会接到一些电话,从前在“药”接电话时,他会刻意避开宣月,如今倒是也不作回避了。

    其实身在她“家”,四处都是“耳目”,他就算避开也不要紧,宣月知道总有人会听见他说了些什么。

    但阿皓的不再退避,反倒令她良心不安。

    她也知道了更多事。

    某个夜里看香港电影,她理所当然问起“所以你们的业务范围到底是什么”

    她曾问过这个问题,问他放高利贷吗,洗钱吗,收保护费吗,还是贩毒涉黄。那时候阿皓并未回答过她,如今沉默半晌,才说“或多或少都沾一点。”

    他不是什么善类,既然捧起这碗饭,就不会吝惜手上沾血,唯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尚有一丝慈悲。

    说来可笑,毒品生意祸害了多少家庭,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慈悲。

    但他一边做着十恶不赦的事,一边还在拯救和曾经的他一样身陷水深火热的人。

    宣月轻声问“到底是在救人,还是在害人”

    阿皓淡淡地说“谁知道呢。”

    “药”里的一大堆人因为他能吃饱饭,撑起一个家。但外面的世界也许因为他们在做的事,没了一碗饭,毁了一个家。

    可凡事也讲究就近原则。

    阿月的死让他变得心冷,外面天大地大他管不着,顾好自己和身边人,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只是

    如今还多了一点意义。

    偶尔阿皓离开,宣月会在家里看看书。有天他突然回来,看见她捧着书一边看一边做笔记。

    “这么认真”

    宣月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反手扣上笔记本,“怎么回来也没有声音”

    “怕你在睡午觉,吵醒了你。”

    阿皓似乎很感兴趣,拿过她的笔记本,“我能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宣月解释说,“就是觉得,人越大记性越差,也不能白看吧,干脆做点摘抄。”

    桌上摆的是本呼啸山庄。

    阿皓拿起她的笔记本时,宣月手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抬手阻止他。

    他随手翻开几页,不经意间看见几行娟秀的字迹

    他是我活着最大的信念。如果他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变成什么样,对我来说都是有意义的。但是如果他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对我来说都是一片荒芜,而我就象一个孤魂野鬼。

    再下一页

    无论人类的灵魂是什么样的,他的和我的一模一样。

    阿皓微微一顿。

    宣月恰好在这时候满面绯红,伸手抢过笔记本,“别看了”

    屋里一时寂静,午后的阳光遍洒一地,撩起轻纱做的窗帘。

    阿皓问“他是谁”

    “还能是谁希斯克利夫啊。”

    “希斯克利夫”

    “男主角。”宣月紧紧抱着笔记本,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书桌上、窗帘是,就是不看他,“你没看过呼啸山庄”

    阿皓答非所问,轻笑出声,“你不说,我还以为他是我。”

    他的目光里温柔满溢。

    宣月越发不敢抬头看。

    怀里的笔记本终于被他忽略,得以重新放入抽屉里。

    她微微松口气,随他走出去。而那本被关在抽屉里的笔记本之中,某一页写有奇怪的页码,是她在发消息时参照书本页码,随手标记的。

    21712,

    3123,

    如果有心人把它们串联起来,一页一页对应书中的文字,也许能辨认出,它写的是,滨海码头,13号仓库。

    那是在阿皓洗澡时,宣月偷偷打开他的手机,看见的消息。

    这些日子以来,阿皓对她不设防,于是她暗中观察,试图记住他的手机密码。

    可惜现在的手机指纹解锁就可以,根本无需输密码。

    后来一次,好不容易等到他手机没电,重新开机,需要手动输入密码,宣月假意拿过手机,“我给蛋糕拍个照,输下密码”

    阿皓手都没抬一下,直接报出了六位数。

    宣月一愣。

    他说“自己开吧。”

    宣月就这样得知了他的密码,可以轻而易举在任何时候看见任何人给他发的消息。

    邮箱地址,她发给了林长野。

    个人账户,她发给了林长野。

    短信里的各种有用没用的信息,她统统拍照发给了林长野。

    与此同时,住在这里的每一天,阿皓每一次出门,行踪都是暴露的。

    宣月清楚,会有耳目跟着他,幕后的那张网也在一天天更加清晰。

    他们的关系越亲密,收网的日子就越近。

    很快那一天就来了。

    某个黄昏,两人一起煮火锅时,阿皓说“再过几天,我要去趟境外。”

    宣月一怔,夹到手的牛肉丸子咕咚一下掉进汤里。

    她张了张嘴,问“去干什么”

    “有一批货很重要。”阿皓替她夹回丸子,送进她碗里,“我亲自去,true哥才放心。”

    “境外是哪里,安全吗”

    阿皓顿了顿,才说“从云南过去,往金三角走。”

    “去多久”

    “就几天,归期不定。”

    “会不会有危险”

    阿皓笑笑,说“你就当我去旅游,很快回来。”

    “那个true哥”宣月迟疑道,“靠得住吗是什么人”

    这次阿皓没多说,只说了一句“靠得住。”

    宣月嚼着原本鲜嫩有劲的手打牛肉丸,有些食不知味,最后放下筷子,“阿皓,我们非要吃这碗饭吗”

    “我的命在true哥手里。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true哥ture哥,他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人的命不在自己手里,会在别人手里你不去趟这浑水,难道他会杀了你吗”

    阿皓说“你不懂”

    “那你就讲给我听。”

    阿皓放下筷子,静静地望着她,“阿月死的那天,是true哥把她找回来的。”

    “”

    “当时没人能找到她,警察不能,也不能。抓走她的人已经被警察当场击毙,死人嘴里撬不出话来,你不知道我有多绝望。”

    “可是,可是阿月不是死了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不是true哥,我连阿月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阿皓说,“我承了他的情,也答应过他,只要他帮我找回阿月,从今往后就把这条命交给他。”

    “那他要是叫你去死呢”宣月不可置信地问。

    “他不会。他是要人卖命,不是要人送命。”

    “那你准备干多久干到有一天被警察抓住,还是跟同行火拼死在路上”

    阿皓忽然笑了,用奇异的眼神望着她。

    “我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最近却在考虑退休。”

    “退休”

    “这批货很关键,如果成功运进来,散出去,我们可以过很多年安稳生活了。”

    毒贩从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要让true哥得到足够大的利润,这样才能还清曾经的情。

    要让跟他的兄弟们得到一笔不菲的报酬,至少能支撑到他走以后,他们还能继续讨日子。

    要让老街的旧人都过得不错。

    要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简明扼要地说“如果要退休,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金盆洗手,总免不了仇人追杀,就比如这回砍伤他们的野狗。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干这行,身边没有那么多人了,总免不了十条八条的野狗来找他算账。

    宣月缓缓问“要是退休了,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看你。”阿皓饶有兴致地拨动她摆在玄关处的地球仪,“澳洲怎么样你想不想去看看大堡礁”

    “”

    “新西兰也行,对华人还算友好,你不是挺喜欢看霍比特人的”

    “”

    “或者你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巴西,加勒比,美洲这批货纯度很高,是true哥找的尖端人才用最新技术提纯的,一刻千金。如果顺利,再干个几年,钱就攒够了。我们也可以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地方,只要你愿意”

    “崔明皓。”

    “阿皓。”他又一次纠正。

    宣月没有改口,忽然拉住他的手,说“我不要钱,我用不了那么多钱。”

    她在发抖,声音在颤,面色惨白。

    阿皓说“别怕,不会有事。”

    他把她抱过来,又重复了一边,“不会有事。”

    这样近的距离,近到宣月能闻见他身上与她相同的洗发水味道,也能感知到他温热的体温、踏实的心跳。

    他们一同看了很多的电影,走过了五十三天。

    真的全是煎熬,全是做戏吗

    似乎不见得。

    杰克说you ju, i ju时,阿皓也曾转头似笑非笑说“you ju, i ju”

    他的英语是标准的,不像没读过书的样子,也许是电影过于感人,于是那一幕也显得格外温柔,格外动人。

    他们也曾一起为那个返老还童的男人静默过。

    “我希望你能活出最精彩的自己,我希望你能见识到令你惊奇的事物,我希望你能体验从未有过的情感,我希望你能遇见一些想法不同的人,我希望你为你自己的人生感到骄傲,如果你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到,我希望你有勇气重头再来。”

    那番话打动过她,当她回头时,看见阿皓眼里的光,她知道那一刻他们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

    在那对年轻人于火车上相识,用极短时间燃烧爱意,女生说“当你年轻的时候,你相信你会认识很多人,但后来才会发现能交流的人其实很少。”

    阿皓侧头问她“我们算是能交流吗”

    宣月反问“你觉得呢”

    “应该算吧”阿皓慢条斯理笑起来,“不然至今为止我们连床单都没滚过,除了交流,还能是什么让我们坚持到现在”

    宣月“”

    在这五十三天里,他们看过的每一部电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存在的。

    即便不是爱情,也总是朋友。

    扪心自问,宣月真的每分每秒都记得眼前是个犯罪分子吗

    她望着阿皓,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问“货有多少”

    阿皓微微一怔,“怎么了”

    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不满二百克,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二百克以上,不满一千克,七年以上有期徒刑。

    超过一千克,十五年。

    数量巨大,无期或死刑。

    宣月记得很清楚,这些数字在脑海里不断回荡。她的手微微发抖,问阿皓“被抓了会怎么样”

    “不会被抓。”

    “”

    她知道此刻不宜再说什么,他们等待多时就为了这个机会,阿皓必须去。

    放长线钓大鱼,长线已经出手,只等大鱼上钩。

    宣月慢慢地松开手,放开他被拧得皱皱巴巴的衣袖,艰难地笑了笑。

    “早去早回。”

    “一定。”

    阿皓又抱了抱她,问“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

    只是医生的医术似乎不太好,治好了背上的伤,疼痛却并未消失,只是转移。

    胸口传来清晰的痛感,一下一下像被人拿着石头在重击。

    说什么早去早回,她比谁都清楚,这一次是有去无回。

    在过往为数不多的几次拥抱里,宣月都是被动方,她需要克制住自己的不适与抗拒,迎合阿皓。

    但这一次她破天荒抬手,轻轻地,轻轻地环住阿皓的背。

    对不起。

    她在心里默念。

    对不起,崔明皓。

    下一刻,耳边似乎响起那句熟悉的声音“叫我阿皓。”

    原来一句话听得太多,真的会产生条件反射,她在心里默默纠正自己“是阿皓,不是崔明皓。”

    阿皓出发前一天,带宣月回了趟沧县。

    事实上为了准备出境,他原本的计划是回来后再带宣月回家,但宣月拉住他说“现在就去。”

    阿皓笑“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阿婆”

    宣月点头“说好的伤好了就去看看她。”

    顿了顿,她轻声补充“也看看阿月。”

    阿皓百忙之中抽出半天时间来,开车与她同回沧县。

    这是他们共同长大的地方。

    沧县这样小,小到半数人都是老厂区的职工家属,谁家今天吵了架,明天就人尽皆知,谁家打了孩子,明天也会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

    奇怪的是,他们却从未见过彼此。

    明明他们喜欢的煎饼铺子都是同一家,明明老街口的面馆他们都曾踏足过无数次,明明每年夏天游泳池开放时他们都会去游泳,明明宣月参加少年宫的柔道班时,阿皓也曾送阿月去补习。

    宣月说“说不定我们也曾经遇见过,只是擦肩而过,谁也没留意到谁。”

    阿皓“以宣小姐这样从小美到大的容貌,再加上我不容忽视的英俊外表,在人群里擦肩而过还不注意到彼此的可能性,可真是小之又小。”

    宣月在悲哀之中难得生出几分笑意来。

    “谁知道呢说不定那天我淋了雨,像落汤鸡,美貌不再;而你摔了一跤,一身泥,也看不出帅不帅。”

    “你就是淋了雨,成了落汤鸡,大概也比其他的鸡更好看。”

    “你才是鸡,你全家都是鸡。”

    他们说着没营养的话,去了那家宣月再也没有找到过的煎饼铺。

    比起从前简陋的摊子来说,如今窗明几净的小小天地叫人陌生,直到煎饼咬在口中,才又有了熟悉的味道。

    都走出煎饼店了,宣月忽然一愣,低头看着咬开的地方。

    阿皓明知故问“怎么了”

    “两根肠”

    “是吗”阿皓咬了一口自己的,和宣月一对比,“为什么我只有一根”

    宣月笑出了声,“老板娘不可能还记得我吧”

    “也可能她对所有长得好看的人都一视同仁,多加根肠。”

    宣月笑笑,忽然说“干吃饼好噎,能不能帮我买杯奶茶”

    她指指街对面的奶茶店,阿皓从善如流,很快穿过了街,“在这等我。”

    宣月笑笑说好,却在他转身后,泪盈于睫。

    买煎饼时,她在一旁打量墙上的菜单,阿皓低声和老板娘说了什么,那时候她没听清,直到刚才吃到多加的料,才回过神来。

    明明只是一时戏言,他却放在心上。

    隔着一条马路,她看见阿皓与一群学生模样的人站在一起,排队替她买奶茶。这样稀松平常的事带来了巨大的负罪感。

    他请她喝昂贵的酒时,她没有内疚。

    来店里一掷千金逗她开心时,也没有内疚。

    事到如今,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回到沧县,吃煎饼、买奶茶,宣月才忽然感受到了无以复加的内疚感。

    它们像山一样压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父母没有早逝,他大概也会和身边那群学生一样,笑得无忧无虑在放学途中来买杯奶茶。

    如果不是家中有老有幼,需要他撑起这个家来,他也不用过早体会挣钱的心酸。

    如果阿月没有死呢。

    如果屠辛没有掌控他的命呢。

    街对面,阿皓拿到了奶茶,转头对上她的视线,笑着挥挥手。耳边的三颗钻石亮晶晶的,却比不过那个笑容更灿烂。

    周围的女生都在看他,还有人笑嘻嘻上前跟他讲话,似乎是在讨要微信。

    阿皓笑得痞里痞气,朝宣月站的方向指指,即便听不见对话,宣月也能想象得到,他大概在对人说“我女朋友在那儿呢。”

    一脸神气。

    女孩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来,看见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一下子就沮丧了,撅了噘嘴,和朋友一同离开。

    而阿皓捧着奶茶重新回来,“桃桃丸茶五分甜,没记错吧”

    宣月含笑点头,欲接奶茶,却被他阻止。他把吸管插好后,才递给她。

    她明知故问“刚才有小姑娘跟你说话,说什么了”

    “哦,问我点的什么奶茶,好不好喝。”

    “那你指我干嘛”

    “我说那边的小姑娘想喝桃桃丸茶,好不好喝建议你们去问她。”

    睁着眼睛说瞎话。

    宣月笑出了声,可是沿着吸管喝了一口奶茶,却像是吃了芥末,热泪几欲冲出眼眶。

    她知道那批货量不少,足够阿皓永远永远回不来了。

    沧县也好,阿婆也罢,今日也许都是最后一次见。

    最残忍的不是她亲手把阿皓送上这条路,而是她明知一切在朝着尘埃落定的方向稳步前行,无可避免,却还眼睁睁看着阿皓对此一无所知。

    他笑得多惬意,她就有多惶惶。

    今日天气晴好,他们赶在中午回到了老街。

    方伯看见阿皓带了个姑娘回来,激动得包子都没拿稳,咕噜咕噜滚在地上。

    街坊邻居没一会儿就知道阿皓交女朋友了,个个都借着来副食店买东西的由头,想围观宣月。

    阿婆大概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一幕,拉着宣月的手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就知道点头说好。

    “好,好好好”

    见面不到十分钟,她大概说了十几二十个好。

    “哪里人本地的好,好好好。”

    “多大啦二十七好,好”

    “属什么属狗呀属狗好啊,好好好。”

    这样明艳的姑娘,站在她的阿皓身旁简直是天生一对。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她拉着家中的阿姨要出门,说买点好菜回来,阿皓拉住她,指指一桌饭“这不刚刚做好了吗”

    “这点怎么能拿来招待月月呢”

    “没关系阿婆,已经很好了。”宣月说,“我就喜欢家常菜。”

    阿皓说“就是不想让你太麻烦,才没提前打招呼就直接回来了。”

    他们坐在旧房子里,吃着家常菜。

    后来洗碗时,阿婆不要宣月帮忙,倒是阿皓走进去跟她说了会儿话。

    老房子不隔音,宣月坐在沙发上,隐隐约约听清了那段对白。

    阿婆说“是个好姑娘。”

    阿皓“也不看看是谁挑的。”

    “人生的好,家教好,名字也好”阿婆翻来覆去念叨了即便,似乎有些哽咽,“又是一只月亮啊。”

    良久,阿皓点头,温柔地说“是啊,又是一只月亮。”

    那只月亮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如坐针毡,仅一墙之隔,她要死死克制住自己,才不会泣不成声。

    如果他不是毒贩就好了。

    下午,阿皓打开了崔月的房间门,屋子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显然是常常打扫的结果。

    所有的一切都维持着崔月离世前的样子,包括书架上的书,屋内的所有陈设。

    只是到底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比如那些曾经崭新的书页如今都已泛黄。

    阿皓抽出几大本厚重的笔记本递给她。

    “这是什么”

    “阿月写的东西。”

    宣月坐在床沿,小心翼翼翻开一本,看见了少女清隽娟秀的字迹。

    扉页上是这样一段诗一样的文字

    你说你来人间一趟,你想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可我不是太阳,没有那么炫目的光,

    没有普照大地的温暖,也没有终年积蓄的力量。

    我只是一只小小的月亮,我有我的阴晴圆缺,也曾见过人世无常。

    我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当群星闪耀时,我可以躲在乌云里,为它们歌唱。

    所以那个小姑娘躲在家里,拿着一支笔,用无人听见的声音唱起动人的歌。

    宣月慢慢地,慢慢地看下去。

    她的阅读速度其实很快,学生时代需要阅读大量书籍,早已培养出她一目十行的习惯,但这样一本小姑娘的诗却令她珍而重之,逐字逐句地读下去。

    书桌的玻璃下方压着崔月的照片。

    墙上贴着三好学生的奖状。

    小姑娘早已尘归尘、土归土,远离这个家很多年了,可宣月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也看见了那张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的面孔。

    也许在阿皓和阿婆心里,崔月永远都在身边,所以才会令人陡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而入,叫着“阿婆,哥哥,我回来了。”

    最后在傍晚的山间,宣月看见了冷冰冰的墓碑上属于阿月的苍白笑颜。

    阿皓对着照片说“帮哥哥看看,你嫂子漂亮吗”

    她原该配合地笑起来,却在笑出声的那一刻,眼泪夺眶而出。

    “我去下厕所。”

    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头也不回往墓园的公厕方向跑去。

    蹲在隔间里,宣月泣不成声,还要死死捂住嘴。

    天色昏黄,那是太阳留下的最后一缕光亮。

    她知道,黑夜将会如期而至,张开血盆大口,将这点微弱的光尽数吞没。

    再一次踏上高高的台阶,看见阿皓的身影时,宣月忽然想起他们看过的最后一部电影。

    “凡事都有可能,永远别说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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