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皮卡呼啸在山林间, 偶尔擦过茂密的林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车屁股后头带起漫天黄沙,像拖了条若隐若现的尾巴。
林长野去电李敬“查崔明皓的行程记录, 车站、酒店、加油站, 去过哪里, 银行卡、身份证的使用记录”
山间信号不好, 断断续续。
李敬的回答显得有些凝重
“都查过了,没有任何使用记录。”
关于崔明皓这个人的所有蛛丝马迹,从他带着宣月消失那天起, 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科技覆盖下的现代生活, 本该衣食住行都有痕迹,但崔明皓却奇异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如今只剩下一个最笨的方法, 耗时长, 且不一定有成效。
林长野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山谷“看天眼,逐一排查平城通往外省的高速监控”
“那要排查到什么时候去了”李敬迟疑道。
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林长野“通知相邻省份展开协同调查,通缉崔明皓。”
“可是打击跨国贩毒行动在即, 万一崔明皓被抓了,岂不是打草惊蛇”
“毒贩可以再抓”
后续声音隐没在中止的信号里, 滋啦滋啦的。
破旧的天花板上有渗水的痕迹, 泛黄的角落里, 孜孜不倦的蜘蛛织出细密的网。
宣月躺在床上,恍惚中觉得自己才是掉进蛛网的猎物。
她一度以为自己有绝佳的天赋, 第一次干卧底就能深入敌穴, 接近目标人物,却没想到原来一切早在崔明皓的掌控之中。
滴有人刷卡进来。
宣月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像是没听见似的。
阿皓面无表情走到她身边,咚的一声, 把外卖扔在圆几上。
“起来吃饭。”
床上的人依然没动,甚至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阿皓打开袋子,将几盒饭菜逐一开盖、摆好,食物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足以唤醒辘辘饥肠。
“吃饭。”他又一次冷冰冰地说。
气氛一再僵持,宣月静静地躺着,仿佛下定了决心要彻底无视他。
这样的静默没能持续多久,阿皓蓦地站起身来,椅子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两步走到床边,居高临下盯着宣月,“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吃还是不吃”
要不是呼吸时胸口呈现的轻微起伏,床上像是躺了个死人。
宣月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沉默是这样的难捱。他们之间有过命悬一线的生死时刻,也有过耳语呢喃的亲昵举动,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只有彻底的无视。
阿皓像被人泼了一身汽油,经不得一点火气,一点就着。
他俯身一把揪住宣月的衣领,轻而易举将她拎到半空。
“吃饭我叫你吃饭”
宣月的腿还在床上,上半身却悬空了,被揪住的衣领勒得她后勃颈生疼,那人还钳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仿佛要硬生生把她的手臂拆下来。
她的视线从天花板上收回来,轻飘飘落在阿皓脸上,里面没有一点惊惧,只有一片赤裸裸的嘲讽,仿佛在问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阿皓见不得这种眼神,也经不起这样的挑衅。
他蓦地松手,宣月重重落回床上。这家宾馆过于老旧,床的质量显然也不太行,弹簧发出难听的声响,想必摔上去的人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圆几上的饭菜还在冒热气,阿皓回身抓了一大把,再转身时,一手掐住宣月的下巴,一手往她嘴里塞。
宣月总算有了反应,剧烈地挣扎起来,可别说她不吃不喝两天了,惊弓之鸟一般也没有睡过觉,就算换做平常,她也根本无力抗衡。
崔明皓是拿命吃饭的人,不是她这种警队新手能比的。
她被那口米饭呛住,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拼命挣扎。可碍于手臂被反绑在身后,她只能胡乱扭动,试图逃离阿皓的钳制。
可阿皓没有停,手臂像铁铸的一样,死死钳住她,下巴上像被套了马嚼子,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宣月几乎要窒息了,也不知道是米饭哽的,还是被他掐的,就在她咳得昏天黑地,眼前一片金光时,那只手终于松开。
她重新落回床上,侧趴着,一边咳嗽一边呕吐。胃里空空如也,能吐出来的只有浑浊的胃酸,难闻至极,也难受至极。
眼泪与鼻涕挂了一脸,前所未有的狼狈。
阿皓双眼通红盯着她,说“是你自找的。”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干呕,手垂在身侧无力地动了两下,最终还是转身走近卫生间,再出来时拿了条打湿的毛巾,也不嫌宣月的呕吐物恶心,居然蹲下来,试图帮她擦脸。
宣月瞬间把头拧开,声嘶力竭地叫他“滚”
阿皓闻所未闻,在她带着哭音的咒骂声里,一手摁住她,一手擦干了她狼狈不堪的脸。
她叫他去死,叫他杀千刀的,叫他死毒贩,叫他下地狱在这些歇斯底里的恶意里,阿皓的动作显得过分温柔,和刚才逼迫她吃饭时的态度截然相反。
他看着她眼睑浓重的淤青,因为咒骂得太用力,青筋毕露的太阳穴,和过分苍白,却因怒气冲冲泛起不正常红晕的脸颊,那些火气忽然就烟消云散。
“你为什么不听话呢”他轻声问。
宣月扔在骂他。
“你要是听话些就好了,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他的呢喃像情人的窃窃私语,温柔又缠绵,扔了毛巾,他的手仍然没有离开宣月的脖颈,反而轻轻婆娑着。
透过这薄薄的皮肤,他看见了青色的血管,掌心之下是温热的脉搏,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着。
他知道,只要轻轻一拧,这个人就会没命。这样一来,她就再也说不出这些恶毒的话。
其实宣月说的这些话压根不算难听,比这粗俗肮脏一万倍的话他都听过,却不知为何,加起来都比不过她一句“去死”更刺耳。
像是唐僧在念紧箍咒,而他就是被束缚的猴子,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掐住了她的脖子,却在还未发力之前,蓦地松开手,转而将她一把抱起,一路抱到了圆几前。
“吃饭。”他拿起勺子,舀了勺菜,又添了点饭,耐心十足地送到宣月嘴边,“张嘴。”
宣月没动,双目通红瞪着他。
“如果我是你,就会乖乖吃饭。”阿皓说,“保存力气,才有逃出去的可能。”
宣月眼神微动。
“你的联络人是谁”
“”
“不说也没关系,但卧底失联,你的联络人大概正焦头烂额。”阿皓把勺子凑近了些,“你不想跟我斗智斗勇,找点翻盘的可能性吗”
勺子在嘴边僵持了片刻,宣月一言不发将食物含进口中,囫囵吞下。
一勺又一勺,她将他送来的每一口饭菜都吃光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阿皓为了守着她,如非必要,几乎寸步不离。
厚重的窗帘拉起来,隔绝了外界的阳光,屋内变得不分昼夜。
偶尔会有电话打进来,阿皓只在这时离开房间,避开宣月,不让她得知任何谈话内容。
当他困了,他就躺在床上,紧紧地箍住宣月,眼睛一闭开始打盹。
宣月觉得自己快疯了,在这样不分昼夜的囚禁里,在阿皓仿佛分裂的人格里。她起初咒骂,费尽心机激怒阿皓。后来开始求救,试图用眼泪说服他。
咒骂无效,阿皓被激怒时,甚至会用暴力的方式堵住她的嘴,他亲她、吻她,在她激烈的反抗里,彼此都尝到对方口中的血的滋味,铁锈一样咸。
后来她开始哭泣,像呜咽的猎物,哀求他放她走,她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阿皓就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像安抚一个爱哭的孩子,揉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他们的呼吸融在一起,心跳也混为一体,分不清你我。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声说“可我舍不得放你走。”
“我当然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不知在何处读到过这句话,当初也不甚深刻,而今却再次回想起来。
阿皓望着厚重的窗帘,在黑暗里听着女人的啜泣声,心里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念头他这辈子,大概都等不到这只奔他而来的月亮了。
他们互相欺骗,互相折磨,可即便嘴唇被她咬破,鲜血淋漓,他也不想放她走。
宣月一边哭一边说着“求求你”。
他麻木地问她“留在我身边有这么难吗”
“我们不是一路人。”
“因为你是兵,我是贼”
“因为我不爱你。”她哭得那样惨,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还重复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真好,她示弱了,不再激烈反抗,被抱在怀里也任由他去,甚至连一句咒骂都没有了。
可这一刻,阿皓分明听见了全世界最恶毒的诅咒。
“我不爱你。”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言语的力量如此巨大,像王母的发簪,扔在天上就化作银河,她用一句话划分楚河汉界,宣判他的死刑。
在宣月看不见的地方,阿皓的眼底骤然浮起一抹热气,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滚滚而下,又悄无声息消失在枕头里。
曾以为拼上性命就能呼风唤雨,到头来留不住一颗真心。
明明近在咫尺,却原来只是水中月,一碰就碎。
一碰就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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