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药谷之中浓雾四起。这雾与常见的透明的晨雾不同,乳白色的,比烟尘还重, 散着一股奇特的药味,闻到的人不免昏昏欲睡。视野模糊,几步之外人的轮廓也看不清了。
药谷之外, 隐约传来打斗之声, 金铁相交。
刚刚瞌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卫断情忽然惊醒,他幼时一直吃各种药, 对药物的反应比常人迟钝,这种掺杂了安神药物的浓雾对他效果不大。他急忙拍醒池歆,说道“这雾有古怪,我们别等了, 趁机逃走。”
昨夜池歆蛊毒发作,全身疼痛, 咳了不少血, 还是卫断情轻轻将他弄晕让他暂时解脱了苦海, 帮他擦拭了头脸,换下了脏衣服,仔细照料,搂着他一整晚。
池歆被叫醒的时候,还不能分清究竟是夜晚或是清晨。只觉得特别困,浓雾让他视线模糊, 近在咫尺卫断情的表情都有些看不清晰了。
好在卫断情已经牵住了他的手。
“我可以自己跑动, 我能更上你。”池歆应了一声,不忘依着记忆从房间内的桌上,抓了几块昨日没吃的点心, 用布巾包了揣在怀里。
那是江南偏甜口的点心,昨晚他身体难受,没什么胃口,比往日少吃了两块,这才剩下了。他想着从今天开始逃亡,路上也未必能按点吃饭,有吃的东西带在身上才踏实。
“别担心,我们不会饿肚子。”卫断情柔声安抚,却没阻止池歆拿上吃食。池歆的快乐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有饭吃,食物给他带来安全感无法替代。
“不好了,李琪死了。”
不知是谁在院子里叫嚷了一声。
紧接着是淮王的厉声呵斥,骂下属无能,连个不会武功的活人都看不住。又因着情绪激动,或者是吸入了太多的雾气,淮王剧烈的咳嗽起来。
“淮王带的高手此时肯定聚在淮王那边,严密防范别人偷袭,药谷出口也一定有重兵把守。跟我走,去另一边,往药谷尽头走。”卫断情在池歆耳畔解说,“上次我送李琪来,走时为了躲避袭击,从药谷尽头那边一条险路翻了山崖出去。以你我的身法,走那条路不难。”
“不管李先生了么他真的死了”池歆担忧的问了一句。蛊毒每次发作的确比上一次更疼,他不晓得自己还能挨几次。如果李琪死了,那还能找谁去拿解药失去找那个白发高手么那人当初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和联系的方法啊。
“雾气或许就是李琪搞出来的,淮王骂的那么狠肯定也是没料到。李琪如果不是真的自尽求解脱,那一定是死遁的障眼法。我们先走,日后再来找他。他就算死,在棺材里也肯定要给我留下解药的方子。否则我扒皮抽筋也不放过他。”卫断情咬牙嘟囔。
他对李琪的性情多少是有点了解的,这家伙看着懦弱,实际上蔫有主意,医术也的确精湛。如今李琪被逼上绝路,真自尽的可能性极低,除非是假死又被淮王的人捅刀泄愤,否则活下来的可能性非常大。只要李琪活着,将来指望李琪为池歆解毒还是有可能的。
卫断情盘算着今后的事,全靠记忆拉着池歆走到了药谷尽头。这边除了高耸的石壁,只有深不见底的潭水。
卫断情扒开了石壁上一处蔓藤,露出了一道窄缝,乍一看不像是人能通过的样子。不过卫断情与池歆身材都很苗条,手拉着手挤入窄缝之中。卫断情还细心的将那些蔓藤恢复成原状。除非是知道这里有路,否则很难在浓雾中发现他们的行踪。
一开始几百步都是这样的窄缝,侧身或是趴伏才能通过。好在洞中并没有多少雾气,池歆的精神也恢复了一些,不再昏昏欲睡。窄缝内的崖壁上有几片会发光的苔藓,也不算完全一片漆黑,反而有一种梦幻的意境。
池歆乍见这样的精致,心情也没了那般低落,随口说道“这么黑的洞里也有光,走过去了想必会更亮堂。”
卫断情笑了“的确,总会有光,能看到希望。”
他们像是在山中往上艰难穿行了一段,忽然眼前开朗起来,他们走到了一处洞口。洞口之外是悬崖,脚下是中断的石台,前面再没有路。
“我先看一下之前往下走的路还在不在,你在这里稍事休息。”卫断情说完这句,施展轻功,单手握住崖壁凸起的一处岩石,翻身出了洞,整个身体贴住崖壁,如壁虎一样往上爬了一段。再次回来时,他手上拽住了一根粗大的蔓藤。
这满藤上还有一朵红色的小花。
卫断情心念一动,摘下这朵花插在池歆鬓角,笑道“鲜花配美人。”
池歆的脸一红,心中美滋滋,嘴上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般忧愁“你怎么还有闲心采花,咱们不是在逃命么”
卫断情原要拉着池歆一起顺着藤条往下走,忽然一皱眉“嘘,有高手过来了。从咱们来的那条路。”
池歆凝神细听,面色也变了,紧张道“好像是当初我遇到的那个白发人。”
正说话间,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从洞中伸出,看起来动作并不快,实际上隐藏着无数招式变化,接着,阴沉苍老的声音说道“池歆别跑。”
说时迟那时快,卫断情立刻将藤条交在池歆手中,一把将他掩护在身后,叮嘱道“快下,走出去,用我教你的暗号找我的人接应。”
卫断情自己则腾出一只手,软剑出鞘,迎上那个白发人。
两人一打照面,都是一愣。
白发人今天虽然穿着黑衣,却没有蒙面,平平无奇中年男子模样,与白发有一点点格格不入,或许是经过易容的。
卫断情略懂易容术,发愣只是觉得对方这容貌在哪里见过。幼时在教中,父亲去京中那一趟,随行的人里就有这人。那时这人头发还没有全白,只有鬓角一些斑驳。十四年过去,这人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了,为何面容一点不见老莫非他在教中的时候也一直是戴着人皮面具的。
一直不敢用真面目示人,这人绝对有问题
那白发人惊讶的是卫断情的容貌,这哪里是什么段姓客商虽然对方改易容貌,不过这青年的眉眼身形与教主卫旻年轻时七八分相似,只少了一些狠戾多了几分温润而已。那软剑也是教主惯用的,没错了。白发人脱口而出,语气肯定的说“少主,别来无恙。”
白发人嘴上客气打招呼,手上招式丝毫不慢,徒手与卫断情的短剑,短短过了十几个回合。
卫断情已经察觉白发人内力深厚,武功招式博采众长,各家都有涉猎,尤其对教中剑法了解很深,卫断情一时半刻完全处于下风,不免怒道“既然是我教中人,上一次为何劫走池歆,这一次为何还助纣为虐你莫非是替淮王卖命的”
“各为其主,当年教主撇下我们这些重伤的才得以逃脱,我另谋生路有何不可”白发人嘲讽道,“少主,要不然我们先叙叙旧。说不定你留下来,祝淮王一臂之力,对大家都有好处。”
“解药,池歆身上蛊毒的解药交给我。别的都好商量。”卫断情也不傻,这白发人下了蛊毒让池歆去找他。如今李琪是死是活不知道,白发人却出现了。当务之急肯定是拿到解药才踏实。
不过这白发人对淮王的忠诚度似乎有待考量。最起码淮王应该不知道白发人还会下蛊毒。否则李琪把脉确认池歆中蛊毒的时候,淮王应该就会有所察觉,赶紧联系自己的下属核对卫断情与池歆身份,不可能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白发人面无表情的说道“解药的事情不难,不过你们也别想着耍花样,你们两人联手也打不过我。看在有渊源的份上,我才独自来找你们,不希望你们与淮王闹僵。”
卫断情试图找到白发人的破绽,问道“你常年用的那种提神药已经成瘾,你跟着淮王莫不是想要那种药李琪这些年一直在圣教总坛,带了几个学徒研制了拜托成瘾的解药。你若想要,我们可以交换。何必总是拿淮王说事”
“呵呵,你也不傻,是不是觉得淮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白发人率先放缓了攻击节奏,给了卫断情喘息和说话的机会。
池歆也并没有着急先走,握住藤条观望战局,总之他不可能撇下卫断情一个人抵御强敌。当初风思雨遇险他都能帮一把,这一次换成了他的心上人卫断情,他怎么能独自逃跑要跑一起跑,要战一起战。
几天前若是有人这样问,卫断情还无法说出更深刻的答案,现如今,他不屑道“淮王啊,不就是想要民心所向坐上龙椅么逼着李琪做让人成瘾的药,控制武林势力,做完了脏苦累的活,替他背了黑锅之后,再卸磨杀驴,消除隐患。此后,他的天下,再没有武人能与之抗衡。”
白发人眼中流露出震惊之色,实在是想不到不满二十的卫断情能看的如此深远如此通透。对于淮王要做的事,很多人不过是猜到谋皇位这个层面而已。但是具体手段,未来对天下的治理模式,以及削弱江湖势力种种谋划,这绝对不是普通武人能想到的。更何况是远在西北塞外,与中原消息不同的圣教那边。
卫断情是听谁说的还是他天资如此过人,才来中原没多久,就已经从细枝末节推出了如此重要的信息么
“呵呵,少主想多了。”白发人矢口否认,故意误导道,“淮王与太子兄弟情深,恭王当年谋逆害死了太子,虽然已经被肃清,却还是流而不少余孽。更有一些江湖人蠢蠢欲动,总想着张扬武力盘踞一方。淮王受命于圣上,摆平这些事,总要有些利器。”
“你不要说你甘心一辈子吃着那种上瘾的药,替别人卖命你图的是什么以你的武功,根本无需与我打这么久,可见我身上还是有你想得到的利益。”卫断情直接点出正题。
“少主啊,这事你还是过于自大了。我杜某图的事,还真不在你身上,而是”白发人话音未落,已经一把握住了池歆的颈项。
池歆也不含糊,几乎毫不犹豫就有了决断,双腿一跃跳离悬崖上的平台,一只手紧紧抓住那白发人的手腕不让他有挣脱的可能,另一只握住藤条的手猛然发力以真气截断了藤条。
两人就那样直直坠下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