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嘴里呵出的热气消散在清晨的薄雾里,我搓着手伸长了脖子往轨道尽头张望,轮船晚了两个时辰还是没有半点影子。
渡口从凌晨到深夜都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好在大家早已习惯了等待很有耐心并不吵闹。
站在我旁边的绅士搭话道“总是这样,没个准头,候上一两天也是常有的事,我们只能等呐。”他扭头问我,“小姐,您也是来接人的吗”
“是啊,朋友。”
我嘴里答着,暗暗踮了踮脚,站这么长时间也是够受的。
他倒是眼尖瞧着我一乐“站不住了”然后把他的箱子往前踢踢,“坐坐”
“不用了,”我摆手,“万一等会儿见不着人就糟了。”
他咧嘴笑笑也不强求。
说话间身旁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是轰隆隆的鸣笛声。
轮船烟头喷出白茫茫的蒸汽,黑色的铁皮船身停在我面前,长途跋涉的乘客们迫不及待地往车窗外扔行李,乱作一团。
我等的人终于要到了。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出口,最后一批乘客出来,华生才堪堪出现,气定神闲的样子在面容浮躁不停抱怨的乘客中尤为突出。顷刻间我视线里的白雾,耳边的嘈杂声都消失了,眼里所见的只剩下他那张柔和的脸。
华生东张西望走走停停,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直到看见我。几乎是我们视线相遇的瞬间,我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向他冲了过去。他放下箱子,在拥挤不堪地的人流之中站定,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我。
感受着他温暖有力的怀抱我几乎忘记这是何时我在何地仿若周围的灰色场景全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盈盈绿草与雪白的尖塔,可惜不过相拥一秒,后面就开始响起“借过”“让让”的嚷嚷声。
我恍然从梦中惊醒,同他分开身子相视一笑,这里实在不是个叙旧的好地方。
我伸手去拿他的箱子,被他躲过了。
“我来。”
他提起箱子取出车票肩并肩地走在我的身侧,由于拥挤他的手背不是会擦过我的,肌肤便犹如被火点燃般热辣,我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顺着人潮往外走,我们叫了辆马车,把行李绑在车后我们坐进后座。
“说实话,我很紧张。”华生笑道。
我的案子结束后,他主动提出要求来看望我的母亲,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等冷静下来,双方都有些赧然。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我对他说。
华生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说“可我的心被你攥住,来不及逃跑了。”
我的脸唰得通红起来,这样的正经人讲起肉麻话来,着实让人受不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若是父亲知道因为他的悲剧让我找到了命定之人,多少也会在天堂安息吧。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华生专注地看着街道,而我则专注地看着他。
马车在巷口停下,剩下的路车开不进去得要我们自己走。
我和华生下车卸下行李,理理衣帽往里走去,巷子本来就不宽两边又都是晒太阳的、喝咖啡的、闲聊的,路就更显狭窄了。
此时天光大亮,雾霭尽退,吆喝声四起,正是一天运转的伊始,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街道也从死气沉沉的黑夜中活了过来。我领着华生穿过小巷走过一溜低灰的平房,叫卖声被留在耳后渐渐听不见了,走进我住的院子。
华生的视线扫过花圃,挺拔的梧桐,院中的石桌和角落的藤椅,又想沿着游廊上二楼。
我拦住他“参观随时都可以,你先去洗洗澡我也换身衣服”
以前的老管家茉莉太太热情的迎接了我们,把提前准备好的两件衣服拿来问是否要开饭。
“开吧。”
茉莉太太应声就要退下去,我叫住她。
“多准备两块面包。”
我们一路长途跋涉,确实是又累又饿。
果然,华生洗完澡头发都不及擦干就闻着香味到餐桌边坐定,大快朵颐。
我在一旁给他添水,怕他噎着。
吃的差不多了,茉莉太太端着毛巾和漱口杯走进屋。
华生接过杯子漱口,用毛巾擦擦嘴道“谢谢您夫人。”
茉莉太太笑笑,目光慈祥地看着我们,她就像我的另一位母亲。
我向她介绍“华生医生是在我父亲的案子里帮助我很多的人,这次是随我来一起看望母亲的。”
茉莉太太招呼道“华生医生。”
华生摆手“叫我华生就好了。”
茉莉太太笑着点点头,我在信里用很大的篇幅赞美了华生,她一定不会感到陌生,恐怕还看出了我的小心思。
等茉莉太太休息了,华生对我说,“我应该感谢这位夫人。”
“为什么”我往威士忌里兑了苏打,然后倒进两个杯子里,自己先抿了一口。
“想必她对你照料有加。”华生也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和哈德森太太一样是为热心肠的人,对人不会坏的。”
“是啊,茉莉太太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请了过来,家里发生事变后也不离不弃地替我守着母亲。”我叹息道,无限感慨。
华生握住我的手“我们会报答她的,茉莉太太看到你过得幸福也会欣慰的。”
我明白这是他对我的承诺,保证让我幸福。
我反拉起他的手往里屋走去。
“我估摸着你的尺寸让人给你做了两件衣服,你去试试合不合适,过两天我再找裁缝来。”
“走吧。”
他揽过我的肩,柔声道。
晌午时分,日头正好,远处飘来花的香味儿。
饭后我和华生在内院小憩,他说不过两句话便倚在藤椅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拿过一张毛毯盖在他身上,我从书房随意取了本书坐在旁边翻阅,看不到几页视线又粘在了他脸上只觉怎么也看不够。我拨开他的额发,皮肤干燥的起皮,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这个男人三十多岁了,从阿富汗九死一生的回来,腿上的伤直到现在遇到雨天还会疼痛难忍。我想着这就是我以后要共度余生的人。
此时没有风,空气很是清爽,入秋季节蝉鸣也少了,院内静悄悄的,心上人就躺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真是应了那词“岁月静好”。
惟愿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