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初冬, 京都最隆重的大事莫过于齐王大婚。
那场婚礼,虽然已经过了好多日了,却仍旧为京都百姓津津乐道十里红妆, 京卫开道,宫门迎亲,喜饼都连发了三天
齐王跟长公主, 圣宠可见一斑,齐王跟萧家, 在朝堂上一时风头无两。
太子完全成了背景板, 连才击败南诏的西南王沈怀, 也低调的又回了封地西南。
不过再热的水也有冷却的一天, 京都人特别是聚集在京都的学子很快又为另外一件事沸腾起来,那就是科举揭榜。
这日一大早,即使天气不好, 贡院门口的张榜栏前也围满了来看榜的人。
贩夫走卒,文人学子, 侍女家仆混杂其间,好不热闹
只可惜有人欢喜有人愁, 榜前人间百态不过如是。
今日恰逢休沐, 宋舟也在其中。
她是在路上碰见孟亭的书童阿秀的, 听闻孟亭落榜, 宋舟有些难以置信。
孟亭是渝州城出了名的才子, 不仅书画一绝, 文章也一直由他父亲指导, 甚至青出于蓝做得更好,之前童生乡试都是头名,所以宋舟一直认为他此次定会高中。
可惜宋舟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 都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孟亭确实落榜了
“你家公子呢”没有见到孟亭的身影,宋舟有些担忧。
阿秀已经快哭了,“自看了榜后,公子就不见了,我到处找,这才碰到了您,宋姑娘,你说公子会去哪儿”
虽然还是大清早的,但天色乌黑,眼见着就要下雨。
想到孟亭向来体弱,宋舟没好气道“你是他书童,还问我他去哪儿了他日常都爱去哪些地方”
今日出来得急,阿秀穿得不多,冷风一吹,浑身直哆嗦,“公子平日刻苦,也不常跟同窗出门,常去的就是书院跟临湖楼诗社。”
宋舟想起之前孟亭跟她说的地方,书院她一个女子是进不去的,只能去其他地方看看。
想明白之后,她朝阿秀交代道“这样,你回书院去找他,若是没有就去他交好的同窗那里问问,我去临湖楼看看,不管找不找得到,咱们傍晚时分在书院门口通个气。”
孟亭要是出了事,阿秀也别再想回渝州了,孟老爷非扒了他的皮,且平时孟亭对他不错,他也不想孟亭出事,见宋舟肯帮忙,阿秀非但不计较她语气重,反而充满感激。
“嗯,多谢宋姑娘了。”
说完阿秀就匆匆往书院而去。
宋舟也一路往临湖楼走,她其实倒不是担心孟亭会像寻常学子那样想不开,毕竟他是差点死过一回的人,本就比寻常人洒脱。
只是总是要亲眼看见才能安心的,他身体本就不好,这一郁卒不知会怎样,宋舟承他恩惠,又是自己亲自救回的人,她不希望他有什么闪失。
临湖楼是一家茶社,开在护城河的边上,因为风景秀美,常有文人雅士聚集,久而久之,这里的诗社便成了京都一景,不少学子慕名而来。
今日比寻常还要热闹,有高中之人在此高谈阔论,有阿谀奉承之人在此活动,也有人酸不拉唧找事儿的,好在大家都忙,一个个兴致颇高,没有空去注意宋舟一女子的出现。
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并没有看见孟亭的人影,宋舟有些无策,突然,楼下靠近护城河的那边传来一阵哭声。
宋舟探身往窗外瞧,一群人正围着一浑身湿透的青衣男子指指点点,一名年轻妇人趴在他身边边哭边拍,旁边还有个小男孩时不时的抹眼泪
只见男子嘴唇翕动,宋舟听不清那男子说了什么,只听得周围人声更大了。
雨丝已经密了起来,她突然有些心慌,男子身材瘦削,脸色发白,难道是孟亭
她忍不住撑了伞便往河边而去。
离得近了,宋舟扒开人群,努力往里面挤了进去,这一看,才放下了心,男子面色青白,止不住地哭诉,却不是孟亭。
身边的年轻妇人的哭骂声却愈发清晰。
“你这该死的呀,做甚那么想不开要跳河,你才考了四次,人家隔壁老王头都快七八次了呀,你个作死的,真要出事儿了咱娘俩可咋办”
小男孩也忍不住趴在男子身上,抓了衣服撕心裂肺地喊“爹”。
面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男子又是后悔又是羞愧,一家人抱头痛哭起来。
宋舟有些失望,撑了伞就要继续去找,忽然人群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宋宋姑娘”
是孟亭的声音,宋舟惊喜回头,只见他撑一把油纸伞,悄然立在人群尽头。
听闻阿秀担心,孟亭没有想到宋舟会来找他,一时间有些赧然,他朝宋舟拘了一礼,抱歉道“是在下的错,没有跟阿秀交代清楚,给宋姑娘添麻烦了。”
宋舟见他虽神色自若,但嗓音略哑,心知他不似往日心宽,只能解释道“没有的事,咱们是朋友,你又于我有恩,就是阿秀不说我也会来找你的。”
只是没想到以他的才华会落榜
宋舟怕他多想,安慰道“孟公子,你是渝州有名的才子,也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之人,即使此次差了点运气没有高中,下次也定能如愿以偿的。”
换成其他人说这话,孟亭可能会想是不是在嘲讽,可是换成宋舟,她向来坦诚直白,他
孟亭想起之前的打算,本以为高中之后就可以争取自己的亲事,可惜天不遂人愿,人外有人,这官场科举,比他想象的要水深得多。
若是一直没有高中,难道一直拖着他等得起,那宋舟呢
她说他有才华,又如此担心自己,会不会会不会
他想起宋舟悉心替他母亲诊病,想起两人灯会出游,想起州府大堂并肩作战
细密的雨丝在北风中斜斜落下,宋舟看不清孟亭的脸,好在一阵沉默之后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宋舟,孟竹筠有一问想向你请教,或许有些冒昧,还先请你原谅在下的唐突。”
忽见他如此正式地称呼她,宋舟心头莫名有些奇怪,但话已至此,她只能点点头。
“在下曾向父亲要一承诺,若是此次科举得中,便能亲事自主,求娶自己心仪之人,然天不遂人愿,京都水深,好在在下还有功名在身,不再依赖家族也算能成家做主,你可愿”
“孟公子”
宋舟听明白了孟亭的话,趁他还未说完,她打断了他,“宋舟向来敬重读书人,然也只是敬重而已,公子救我免于牢狱,宋舟一直心怀感激,在宋舟心里,公子不仅是朋友,还是恩人”
“但也仅此而已是吗”孟亭听懂了她的话。
宋舟点头,直截了当的承认。
或许曾经不是,但是那也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自她决定将那六面宫灯收起来,心中就再无瓜葛。
接二的打击让孟亭有些心灰意冷,但他又不愿就此死心,他怀着最后一点希望,问“那你现在可有心仪之人”
若是没有,或许他还能再有一次机会争取。
宋舟想起了季景辞寂寥执拗的背影,想起雨夜崖下艰难的扶持,她没有回避,点了点头。
孟亭想到了父亲的信,想到了宋舟自愿留在京都,他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或许他曾经有过机会,只是不知不觉间就错过了
孟亭心下难过,但他自小就熟读圣贤书,讲求君子之道,颇为拿得起放得下。
况且今日本就是他一时没有控制住,他朝宋舟拘了一礼,抱歉道“宋姑娘,是在下唐突了,今日胡言,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只当做无事发生就好。”
孟亭如此说,宋舟心里好过很多,她朋友不多,孟亭算一个,她也不希望两人就此陌路。
“孟公子刚刚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宋舟问完,孟亭微怔,待反应过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或许内心还需要时间,但是至少现在表面上云淡风轻。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是要回渝州吗”宋舟问。
“可能暂时不会回渝州,还有些事情未完,”想起刚刚同窗跟他说的事情,孟亭怅然开口。
宋舟诧异,孟亭也不解释,只望着临湖楼的大厅出神。
听闻今日诗社宴请的,是刚中了头甲的萧子显等人。
孟亭朝宋舟拱手,“宋姑娘,今日多谢了,在下回头自去跟阿秀说道,你若有事,还请自便。”
经过了刚刚那些事,宋舟知道再留下去只会徒增尴尬,她点点头,就此与孟亭别过。
回到太医署的住处,宋舟浑身懒懒的,也不想再去藏书阁看书,她拿出盒子,取出两截断镯,仔细打量。
镯子颜色比之前浅了许多,断口处平整光滑,一点也不似寻常摔坏了的普通镯子,透过光观察,里面似乎还有一丝丝的白色纹路,不是絮状的,是真的一条条完整的纹路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揉了揉太阳穴,直觉这镯子有古怪。
突然她打了个喷嚏。
想来是今日受了凉,害怕会得风寒,宋舟只得暂时搁下手镯,去换了身衣裳,又替自己熬了点姜汤。
喝完后,整个人舒坦了许多,只是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摇摇头,索性趴在床榻上,迷迷糊糊间就睡着了
屋外细密的雨丝还在下着,不知过了多久,那两截断镯发散着幽幽绿光,竟慢慢又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