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辰时刚过,街上行人正多,看她们这么大的阵仗,全都凑上来问发生了何事。
一听这事居然还和丁师爷有关,赶趟儿似的跟着队伍往县衙去。
时人向来如此,看热闹不嫌事大
于是乎,原本还十几人的小队伍,等到了县衙,足足有上百人。
沈楠前去敲了鸣冤鼓,少顷,县衙大门敞开,早班的人拿着水火棍出来列队分列两行,随着知县的一声惊堂木,沈楠伴随着他们的喝堂威进了公堂。
“见过知县大人。”
“堂下何人,击鼓鸣冤所谓何事”唐擎眯着眼睛看堂下之人。
他原以为击鼓鸣冤声音那么大会是个男人,却不想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
“启禀大人,民女名叫沈楠,是青山镇靠山屯人士,民女今日击鼓鸣冤,是要状告知县大人。”
“告我”
“是,民女要告知县大人唐擎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为得到我三水油坊,不惜营私舞弊,置府衙文书于不顾。”
此言一处,在外头观堂之人瞬间一片哗然。
不是说要状告师爷吗,咋又成了知县大人了
丁仁作为师爷,自是要在堂下记录,听见沈楠报了名讳后,也是心中一惊。
可随即想到自己将一切都打理干净了,瞬间有放松下来,但心中却不由唾弃段母办事不利,让他白花了六十多两银子。
“沈楠,你说这话可是要讲证据的,否则,本官定要治你个诬陷之罪。”知县额头冒着冷汗,稍稍一转头,就看见原本应该在后堂的知府大人站在侧门处静静望着他。
他今日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大清早一到县衙就见知府大人在内堂等他,说他无故扣押府衙书吏顾三郎,徇私枉法,将王法示若无物。
他昨日确实审了几桩案子关了几个人,可他确实不记得有顾三郎这么个人。但知府大人笃定他关了,他就只能找来牢房的书吏前来查档。
结果可想而知。
要不是外头有人击鼓鸣冤,他都要带着知府去大牢一个一个查了。
谁承想升了堂,又来一个告他的,又说他徇私舞弊。
他做知县兢兢业业四五载,自认断案做到铁证如山,公平公正,今日居然遭此大劫。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他将事情说清楚就行了,可问题是今日知府也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知府信了这小娘子的话,那他头顶这顶乌纱帽也就带到头了。
“民女自然有证据,昨日县衙的官差前去靠山屯抓走了我相公,说我三水油坊违规搭建,在场村民皆是见证,知县大人若是不信,可传他们前来作证。”
昨日她走的时候,特地嘱托顾小荞去找顺子,让他请一部分村民前来县衙为顾三郎作证,方才她击鼓鸣冤,也是因为看见了他们。
昨日那些人阵仗不小,大半个屯子的人都看见了,他们虽然对进公堂心生畏惧,但只是做个证而已,况且还是为顾三郎他们,稍稍踌躇了一下就都答应了。
至于为什么她状告的人是知县大人,剥洋葱嘛,自然得一层一层的来。
他若是说状告丁师爷,怕是人家一狡辩,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知县传了他们来问,见事情却如沈楠所言。可问题是,昨日县衙的快班都在外头待命,根本就没出过县衙。
“说不定是你御下不严,是你下头的人近水楼台干的呢。”宋柯良知府从后堂出来,站在前厅,“毕竟冒充个衙役,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难事。”
宋柯良只是就是论事说出自己的猜测,眼神也只是平视着知县,可丁仁坐在下首,还是觉得后背一凉。
“知府大人。”唐擎见他出来,忙起身给他让位,却被他摆了摆手,“不用,我就是个旁听的,你审你的。”
观堂的人又是一片哗然,宋柯良却看向了下头跪着的沈楠。
之前他听唐青说老三找了个漂亮媳妇,他还不信,如今一看,还确实如此,哪怕是跪在堂下,她也是腰杆直挺,如同那傲雪凌霜的梅。
美艳却不是草包,老三这眼睛,确实毒辣。
他对着沈楠笑了笑,让沈楠一头雾水。
她能感受到来自知府的善意,可问题是,她根本就不认识他啊。
奇怪的人。
宋柯良这话倒是提醒唐擎了,他手下的人确实没有出过府衙,可也不敢说别人不会冒充。
当然,他这疑惑,还得沈楠来解。
沈楠见唐擎看向她,缓缓道:“大人,昨日那些官差,穿得确实官服,说我家油坊没有地契是违章搭建,民女拿出府衙给的地契,他们连看都不看就扔到地下。”
沈楠将地契交给官差递了上去,继而又道:“民女本来不相信那些人是官差的,可丁师爷的丈母娘段李氏却告诉民女,那些人的的确确就是官差,还让民女去求丁师爷,说只要我将油坊抵给他,他就有办法将我相公给放出来。”
沈楠话音刚落,顾云郎和孙山便将段母给带了进来。
“大人,这位便是段李氏,她说的这些话,街坊四邻都有听见,都可以为我作证。”
段母原本见沈楠说的头头是道已经吓瘫软了,但见丁仁朝她摇头后,她顿时有了主心骨,跪下后一个头磕在地上,“大人,民妇冤枉啊”
“哦,你又有何怨,细细道来”
“大人,民妇,民妇”沈楠说的都是实话,段母虽然有意反驳,可颤颤巍巍说了半晌却说不出个什么来。
唐擎见她支支吾吾不开口,惊堂木一敲就要训,却被丁仁一声打断了。
“大人。”他起身朝唐擎行了礼,“此人乃是我丈母娘,她自小口齿不清,一紧张就容易说不出话来。”
他走到堂下,又朝观堂的众人施了礼,“这事也涉及到我,不知诸位可否允我为自己也辩白几句。”
他在干师爷之前可是状师,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一个女人而已,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见众人点头,他开口问道:“不知诸位街坊四邻听到我丈母娘跟这位娘子说了什么”
“她说她女婿是师爷。”
“她女婿能帮那娘子的男人脱罪。”
“她昨晚就跟那娘子商量好了。”
闻言,丁仁呵呵一笑,转身道:“大人也听到了,我丈母娘确实是说了要求我救这位小娘子的相公,但她所言,皆是因为与这位娘子乃是同村之人,曾经还有姻亲,所以想帮他们一把。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不曾想对方狼子野心,竟然反咬一口。”
他“噌”地跪到地下,“还请大人为小人也为小人的丈母娘做主。”
“沈楠,丁师爷说你居心叵测,对此,你可还有什么想辩白的”
“当然。”沈楠掷地有声道:“其实民女还有证人。”
“哦”唐擎颇有些好奇,这小娘子看着年纪不大,城府倒是挺深的嘛,不过一晚上的时间,竟然找了这么多证人。
“启禀大人,段李氏段母跟我说这些话的第一现场其实是在三水油坊,当时周围没有人,但我油坊看门的伙计却听得一字不差,只是此人现在还在路上,怕是得劳烦大人和诸位稍等片刻。”
这平时审案审一天都有可能,所以沈楠的要求并不过分。唐知县自然是允了,但知府还在下头站着,他也不好去后堂,只能坐在案前等着。
其实沈楠这一波是诈顾母的,油坊噪音太大,以顾母当时的音量,里头根本就什么也听不见,可若是治不了丁仁的罪,顾三郎还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所以她只能铤而走险。
见段母放松似的跪在地上,她稍稍往前蹭了蹭,冷笑一声,“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等会儿华叔过来,你欺骗诱导我的事便会全部公之于众,到时候,坐大牢的是你,受牵连的便是你儿子。”
“玉铭书院一向治学严谨,要求学子德才兼备,只是不知道段财生有你这样一个娘,还能不能继续待在书院。”
段母这一生就是为了儿子,沈楠此时的这些话,句句都是在往她心上戳,她知道段财生有多喜欢玉铭书院,若是被除名,怕是他这辈子就毁了。
而且玉铭书院后台颇硬,若是学子自身有问题,纵使你又再大的权力都无法将人送进去,更何况丁仁也只是个师爷。
想通了这一点,段母的心理防线一下崩塌了。
宋柯良站得离沈楠很近,所以她说的话是一字不漏地进了他的耳朵,见段母那慌乱的眼神,他就知道时机到了。
“唐大人,我看那妇人也不抖了,想必是好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请她再说两句。”
“知府大人所言甚是。”唐擎朝宋柯良点了点头,随即厉声问道:“段李氏,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你可要想清楚了。”沈楠适时开口,段母吓得又是一抖。
“不许威胁他人。”知县出声提醒。
“是。”沈楠嘴里应着,对段母又是一声冷笑。
唐擎:“”
“大人,大人我都招。”段母终是不想拖累儿子,跪着向前几步,完全不顾丁仁怒瞪他的眼神。
事情自然如沈楠所言,但段母也吐出了些别的,比如那些“官差”是丁仁找的混混假扮的,顾三郎也确实在丁仁手里。
“丁仁,你好大的胆子。”听段母说完,唐擎已然怒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向最相信的下属,居然会手段肮脏到抓了人家的男人去诱导女子就范。
而且冒充官吏在大顺朝乃是死罪,他身为师爷,居然知法犯法,还颠倒黑白为自己和段李氏脱罪。
“大人,属下实属冤枉啊”
假扮官吏的人是丁仁从别的县里找的,已经被他打发走了,空口无凭,所以他一点都不怕。
“属下跟随大人五年,一直兢兢业业,又岂会为了一个油坊,就冒大不韪去假冒官差。属下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又何以会为了钱财,去葬送了自己的好名声。”
一个岂会,一个何以,丁仁瞬间就将众人心中的愤怒给压了下去,毕竟他在白虎县衙多年,为人如何,为官如何,他们都是有目共睹的。
“丁师爷这话说的果然是披肝露胆,只是不知道看见他们,你是否还能如此笃定说自己坦坦荡荡。”
嘲讽的话语从堂外传来,众人回头去看,就见一红衣男子风度翩翩,手持折扇,闲庭信步地朝这边走来,而他身后,则是一个灰衣男子带着被绳子五花大绑的数人,有一个估计是受伤了,被两人抬着。
楚暮看着前头骚里骚气的人,气得翻了个白眼。
人都是他带人抓的,他就是个打酱油的,何以此时风头被他出了,自己就只能干苦力。
堂外围观的人立马让开了一条道,江停风踱步走进去,对着知县施了礼。
“学生见过知县大人。”江停风是秀才,看见知县自然可以不跪。
见知县点头,他直起身,看向一旁跪着的沈楠,笑着道:“不过四五日不见,你都把自己送上公堂了。”
“没办法,防不住小人陷害。”沈楠耸了耸肩。
“呵。”江停风轻笑一声,看向唐擎,“大人,这些人,便是昨日冒充官差之人。”
“说话。”江停风言毕,楚暮在那领头的大胡子屁股上踢了一脚,那大胡子一个趔趄跪倒在地,“大人,大人饶命啊。”
“是他,是他指使我们的,大人,大人与我们无关啊”
自从被抓住,得知冒充官差是死罪之后,那大胡子就已经吓破了胆,他们平日里也就只是小偷小摸,根本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谁知贪财接了一个大单,差点连命都丢了。
大胡子事无巨细地将丁仁如何找见他们,如何说服他们以及如何排练他们的事全都和盘托出,末了依旧是向知县求情,饶他们一命。
“丁师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楚暮冷冷地问。
他如何也想不到,这丁仁胆大包天的居然把顾三郎关进了县衙大牢,致使他们的人都没法营救。
“大人。”丁仁依旧一脸的不惧,“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属下曾经确实和这位小公子起过争执。”他看向楚暮,“属下以为无伤大雅,却不想这位公子为了打击报复,居然找来一群陌生人来污蔑属下。”
“此时属下不得不猜测,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布的一场局,毕竟,属下的七夫人,曾经乃是他们口中顾三郎的未婚妻。”
嚯
听他这么一说,现场又是一片哗然,没想到审个案子,还审出豪门辛秘来了。
“大人,大人,小人可以作证的。”大胡子听丁仁狡辩,跪着向前几步,道:“大人,昨日去抓人时,我八弟被那山村小子打了,整个人摔在地上,不但撕烂了衣服还将血给弄到后背上了,小人怕要赔偿,所以便没告诉丁师爷这件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查,小人说的句句属实,觉不敢欺瞒。”
那个灰衣服的小子说了,如果他们表现的好,大人会从轻发落的。
唐擎自段母自白开始便不在相信丁仁了,只是冷眼看着和他同事五载的人,背后究竟有多丑恶的嘴脸。如今见他听完着大胡子之言后眼神一缩,他就知道,所有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
“来人,去库房,取衣服来。”唐擎厉声一呵,丁仁就知道自己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恨自己昨日在这几人换了衣服后为何没有检查一遍就急匆匆地放进了库房,一边恨自己为何利欲熏心,听了那小荡妇的话,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似乎所有的一起,都是因为这一对好吃懒做,嗜钱如命的母子。
段母在他近乎吃人的目光中,心虚地往沈楠身后藏了藏。
衙差应声去库房取了衣服,果然从中翻出一件又破又脏,上头还沾血的衣服。
“丁仁,你还有何话说”
县衙衙役的衣服三年一换,有了新衣服,旧衣服便会被收回洗干净放在库房里,如今这衣服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被洗干净放下的。
丁仁抬头,看着知县手里的那件衣服,冷笑了声,低下了头。
看这样子,就是无话可说,任凭发落。
“师爷丁仁,为官不仁,假冒官差,意图谋取他人钱财,按大顺律,处以死刑,来人,将他带下去。”唐擎说这些话时,无不掩饰自己的痛心至极,然而,对方似乎并不在乎。
看着丁仁想瘫泥一样被人拖出去,沈楠瞬间急了,“大人,你还没问他我相公在哪呢。”
“丁仁”
“在县衙大牢里。”不等唐擎询问,丁仁首先开了口,语气中的嘲讽,无不讽刺这唐擎的御下不严还自认吏治清明。
唐擎自然也领会了他的意思,看着宋柯良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咽了咽口水,“去,到大牢将顾三郎给找出来。”
他在记档上没找见顾三郎的名字,唯一的可能便是丁仁是瞒着书吏,亦或者是买通书吏,偷偷将顾三郎关进去的。
看来自己的吏治,真的是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一夜没见顾三郎,沈楠心中的担忧此时已然到了顶峰,见那官差出去,她急忙也跟了出去。
自己有愧于人家,唐擎也并未阻止。
大牢沈楠是进不去的,所以,她便只能站在门外等。
少顷,那承重的牢门总算是缓缓开了,从里头踏出一个男人。
如玉的面庞看着有些许憔悴,下巴上也冒了青色的胡茬,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年郎,一夜之间,成了个邋里邋遢的大叔。
沈楠失笑,上下打量了顾三郎一番,见他身上并未受伤,才稍稍松了口气。只是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着这样的顾三郎,她忽然就好想抱一抱他。
而恰巧,对面的男人也朝她张开了臂膀。
女子娇小的身躯飞奔着投进自己怀里,顾三郎拥紧了臂膀,将她劳劳锁在胸前,微微低头,脑袋靠在她颈窝处,如同一只缱绻的鸟儿归了巢。
“阿楠,我好累啊”顾三郎罕见地撒起了娇。在牢里,他一夜未眠,满脑子都是当时假官差要锁他时,沈楠挡在他前头的画面。
小小的人儿尽其所能的护着他,给他形成了一个安全的保护,让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的躲避就像一个懦夫,可耻的欢喜着她的爱意,又强制地压着着自己的情意,迫使自己冷眼旁观。
他昨晚甚至在想,若是有一日沈楠受不了他了,真的离开了,他会怎么样。
可如今看见她,他总算是有了答案。
一夜不见就已经如此想她,若是她真的走了,自己恐怕也会疯吧
平白让自己担心了一夜,哪怕她撒娇,沈楠都不想惯着他,右手握拳在他背上狠狠锤了两下,“不是心怀天下吗,不是要做救世主嘛,累了跟我说,我吓着了谁管。”
“呵。”男人在她颈窝轻笑出声,痒得沈楠脖子一缩就要就要推他,却被他劳劳困住。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只要是你不允许的,我死都不会去碰。”
“这算什么,撒赖吗”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沈楠嘴角不由得向上扬起。
“是承诺,我对你的承诺。”顾三郎拱了拱脑袋,抬起头站直,居高临下地看她,“阿楠,以前是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躲了,也不藏了。”
他盯着她的眼睛,眼中浓烈的深情让沈楠想逃,却又舍不得逃,因为他说:“阿楠,我喜欢你,很久了。”
“是吗”忽然被人这样郑重其事的告白,还是在这种地方,沈楠瞬间脸红得像猴屁股,但她还是佯装镇定,嘴硬道:“可我喜欢你也不过才一个月,这怎么办”
看着女子俏皮的表情,顾三郎笑了笑,“没关系,我们还有长长的一生,可以慢慢喜欢。”
说着,他将沈楠的脑袋以及她那灵动的眼神一同按进了怀里。
沈楠听着他如同小鹿乱撞的心跳声,甜甜的勾了勾唇。
“但是三郎哥,你闻着好像有点臭哎”沈楠说着,又凑过去嗅了嗅,然后揪着他的衣服道:“不信你闻。”
顾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