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花厅里被景翊听见话后,阮清莞在府上连着好几日都没有见到他。
也不知是真的在忙,还是躲着自己。
他们本就一个居前院一个住后院,碰面的次数极少,如今这么一来,就更难相见了。
有好几次阮清莞鼓足勇气去前院书房找他,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和小厮的一句话“将军上朝廷去了。”
阮清莞若有所思,他如今已经决定了要从边境回到京城,官职也调回来了,自然是要忙于朝廷了。
只是她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这日的金銮大殿上,气氛明显有些凝重,朝臣们都提着一颗心,半分不敢喘息。
奏折被拍在龙案上“啪”一声作响,谁都看得出年迈的皇帝动了怒。
“这都过了数十日,黄河水患竟无丝毫改善”
夏季多发暴雨,黄河水患愈演愈烈,百姓损失惨重,朝廷从半月前就已拨下了银子去地方赈灾,还派了专人前去灾害要地,可如今半月过去,灾情不降反增。
看见龙颜大怒,底下的朝臣们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站出来贸然开口,他们都知道,这次黄河水患是皇帝此前交由太子负责的。
说来说去,还是这对父子之间的问题。
大殿上静默片刻,穿着刺金蟒袍的太子拱手起身“父皇,儿臣失职只是此次黄河水患起因复杂,牵扯颇多,非短时间内能够平息。”
男人说话的时候,头顶的朝冠微抬,露出一张极为阴柔的面孔,一双阴鸷的桃花眼中闪过暗色。
可上首的皇帝却没耐心听他这番解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语气冷淡“太子既知失职,就不要找那么多借口了。”
他这个东宫嫡子自小是当成储君来培养的,能力手腕确实不差,只是性子却养得极为深沉,如今虽为太子,却热衷于玩弄权术,对民间百姓少了一分关切之心。
皇帝隐隐有些失望。
他这番神态语气落在下面,让太子妖媚的眼中又闪过丝阴沉。
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这些年纵使是办事失利,皇帝也顾忌着他东宫太子的面子,并不会当着朝臣的面说这么重的话,最多也只是私下教导。
可今日
太子心中正揣测着,紧接着就听到上面传来严正的声音“此次黄河水患一个月内必须解决,责无旁贷。”
他说话间,利落的眼神在底下扫视一圈,落在那张清冽凌厉的面孔上。
“景翊,你同太子一起负责。”
闻言,大殿上朝臣们纷纷有些惊讶。
若说皇帝交由太子负责此事,是对年轻储君的历练,再不济也是分派其他文官协助,可怎么都不该是个刚回京不久的武将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身后看去。
气质凌冽的男人沉静出列,淡然拱手应下“臣领命。”
众人哑声无言,太子阖了阖眼眸,掩去了眸中的暗色。
皇帝冰冷的眼神放缓,目光变得柔和。
自那日在寿康宫,太后突然对他提出太子和景翊两个选项,他就一直在思考。
太子固然不错,而景翊也并非不可。
两个都是他的儿子,说起来都有继承大统的资格。
更重要的是,太子虽是嫡子,这么多年却和外家走得更近,和他这个父皇只是不冷不热的关系。
而景翊却是自己亏欠良多的儿子。
皇帝不由自主,开始想给这个在外长大的儿子,一些锻炼的机会。
下了朝后,皇帝回到御书房,伏案处理朝政许久,再抬起头时,天色已经不早。
劳累了整日,年迈的皇帝倚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按了按眼尾,闭目凝神静心片刻。
敬事房的太监不知何时进来,呈着金漆方盘躬身在他面前,尖着嗓子提醒“皇上,该翻牌子了。”
皇帝蓦地睁开眼眸,疲惫的眸色中有些许恍惚。
他浑浊的目光朝着那一块块绿头牌扫去,眉目中有些许困惑,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哑意“沈贵妃的呢”
敬事房太监听了他这话,却是扑腾一声跪下去,惊恐中结结巴巴道“皇,皇上沈贵妃已经薨逝二十年了”
哦沈贵妃早就薨了。
皇帝恍然收回目光,略显失望地倚靠在后,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梦里,还是他年轻的时候,沈夕颜还没有死,还在他身旁。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敬事房太监见状,连忙爬了起来,麻溜地带着绿头牌退出了御书房。
静谧中,皇帝独自静坐良久,才起身缓缓行至窗前,透着那一点冰冷的月色,看着西南方向宫殿的一角。
那座烧毁后空置许久的瑶华殿,他已经二十年都没有踏足了。
可直到到现在,他都还清楚地记得那座宫殿的陈设摆放,和那宫殿的主人。
想起记忆中那熟悉的音容笑貌,皇帝闭了闭眼,思绪又飞到很远。
先帝在世时,他尚是一名皇子,那年边境战乱,忠君爱国的沈国公一家战死沙场,留下年幼的女儿。
皇后感其恩,将沈小姑娘接进宫亲自抚养,也就和年少时期的他成了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少男少女心思懵懂,很快互诉情衷,只是这段感情落在皇后眼中,却极为不赞同。
先帝晚年皇位竞争激烈,即使是中宫嫡子也没有十全的把握,皇后自然希望儿子能娶一位对自己夺位有利的正妃。
沈姑娘虽为国公之女,可早已失去双亲,对他的夺位并无帮助。
皇后快刀斩乱麻地给儿子定下了薛家嫡长女为妻,又为沈夕颜挑选了一位可靠的世家贵子,只等着他们分别完成嫁娶,斩断情丝。
可少年之间的情爱哪有那么容易能够斩断的,皇后最后还是没有犟过他们沈夕颜虽非亲生,可也是她亲自教养长大的,感情不浅。
最后,皇后终于松了口,许诺沈夕颜做侧妃。
就这样,国公之女委身给他,成了皇子侧妃。
后来他亦娶了薛家长女为妻,夺位成功登基为帝,立了薛氏为皇后,沈夕颜为贵妃。
他的后宫越来越多,有些是喜欢,有些则是为了平衡势力。
他也变得越来越忙,疲于朝政和流连后宫,对她的关注自然不如从前多了。
女子对他的失望和怨怼,大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他不知道的是,曾经受宠一时后遭冷落的女人,在后宫最容易成为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尤其因为登基前的种种,薛皇后早已视她为眼中钉,几乎想除掉她。
最后,她那刚出生的小女儿因为被人暗中下了毒而命悬一线,他却因为后宫牵扯前朝势力无法替她严惩凶手的时候,女子终于对他绝望了。
那一夜,火光照亮了整座皇宫,瑶华殿熊熊大火直冲云霄,她竟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他匆忙赶到的时候,火势已无法挽救,只听到火光冲天中女子凄厉绝望的呐喊“皇家无情,愿我与儿女永生永世不再踏入皇家”
她竟这样恨他。
此后很多年,这句仇恨的呐喊都会成为皇帝的噩梦,他甚至不敢走近那座烧得面目全非的宫殿,生怕触及她那不甘的亡魂。
哪怕她死了,他都不敢面对他。
直到很多年后,他无意中发现当年他与沈夕颜的长子并没有死,而是在大火中被人救下,偷渡出宫,被人收养抚育长大,甚至还成了禀赋出众的武将之时。
他的愧疚感才少了些。
纵然儿子已经在火中失忆,并不记得他这个父亲,他却暗中提拔,给他越来越多的官职与兵权,仿佛这样,对他们母子的亏欠能减弱些。
当然,他的儿子也足够争气,毕竟身上有着皇室与当年沈国公的血统,对带兵打仗极有天赋,才干能力亦不输于朝中任何一位重臣。
这些年皇帝以君臣之名,一直默默关注着他,只是却从不敢与之相认。
女子临死前凄凌的声音犹在耳侧,她不愿自己与儿女再入皇家,他又怎敢违背她生前之愿。
这是他亏欠了他们母子一辈子的
远处的更漏遥遥作响,皇帝飘远的思绪收回,阑珊的月色照在他落寞的面庞上,默默叹了口气。
他从来不是什么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什么合格的父亲。
他只是这天下的一介孤家寡人,而已。
夜已深,东宫却灯火通明。
太子仍对今日朝堂之事耿耿于怀。
他不明白,为何平日里一向对他宽怀的皇帝突然说了重话,又为何会突然指派景翊与他共同负责黄河水患之事。
只觉得有一种手中权势和资源被人抢夺的不悦感。
更何况此人并非什么文官朝臣,而是刚回京不久的武将,治理水患灾情并非他职位所长。
朝堂上皇帝的态度更为明显,看向他们的目光就十分不同,一个唤“太子”,一个直呼其名“景翊”。
亲疏之态,一目了然。
灯火下,那双妖冶的桃花眼沉了又沉,冰冷阴鸷的神色闪过沉思。
”去查,这景翊是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