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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一更·虎皮女·其二十五
    乳黄色的敲糖争先恐后地从油纸包中逃窜了出来, 接二连三地击打在了宋若翡的伤口上。

    盛怒之下,虞念卿的力道不小,敲糖与石子无异, 但宋若翡并不如何疼, 只是有些狼狈。

    宋若翡望着虞念卿的背影, 急欲解释, 又不知如何解释。

    这面首是原身招来的, 对于虞念卿而言,便是他招来的。

    他须得先将这面首安置妥当, 方能去寻求虞念卿的原谅。

    原话本中,原身畜养面首无数,原来早在虞老爷子尚未过百日之际,便已开始物色了。

    他苦笑一声, 忽而听得少年惊呼道“虞夫人,你出血了”

    出血了

    他垂目望去, 雪白色的亵衣上头确实长出了星星点点的猩红。

    不过这无关紧要。

    少年慌忙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道“是我将夫人弄伤了么对不住, 夫人尽管罚我罢。”

    “并非你的过错。”宋若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少年的由来, 按着太阳穴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当真不是我的过错”见宋若翡颔首,少年松了口气,“都出血了, 虞夫人快些包扎罢。”

    “无妨。”宋若翡将身上的敲糖拣了起来, 一颗一颗仔细地放回了油纸包中。

    少年瞧着敲糖,咽了咽口水,又劝道“还是包扎了为好。”

    一旁的如兰亦劝道“夫人,由奴婢为你包扎罢。”

    “待会儿罢。”宋若翡指了指敲糖, 对少年道,“你想吃么抱歉,不能给你吃。”

    敲糖是虞念卿买给他的,即便他自己不想吃,亦不能让予这少年。

    少年恭敬地道“是我失礼了。”

    宋若翡复又问道“你唤作甚么名字”

    少年这才答道“我唤作李狗剩。”

    宋若翡顿生愕然,少年生着一副好容貌,许是曾沦落风尘的缘故,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子身娇体软,任人采撷的意味。

    李狗剩这名字与少年着实不般配。

    他了然地道“这名字可是贱名”

    不管是民间,亦或是宫廷皆有取贱名的习俗,大致有两个原因其一,据闻鬼怪最喜作弄稚子,稚子受到惊吓后,三魂七魄极易钻出躯壳,取贱名可使鬼怪因为厌恶其名,进而放弃作弄稚子;其二,借其他活物或者死物之名使稚子命硬些,譬如传闻有九条命的猫,有七条命的狗,坚硬的铁柱

    而狗剩这名字该当是李狗剩的父母希望其能有七条命,逢凶化吉罢

    岂料,李狗剩竟是摇首道“并非贱名,我爹娘大字不识一个,便用了邻村一哥哥的名字当作我的名字。”

    宋若翡叹了口气“你自己喜欢李狗剩这名字么”

    李狗剩疑惑地道“虞夫人为何会有此问这名字是爹娘给我取的,我当然喜欢这名字。”

    宋若翡发问道“你爹娘将你卖入南风馆,你不恨他们么”

    李狗剩天经地义地道“我为何要恨他们我生性蠢笨,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甚么都做不好,所幸我的样貌还算过得去,我被卖入南风馆换了足足五两银子,可保我爹娘以及其他兄弟姊妹五年不缺吃食,这不是好事么”

    倘若换作我,我恐怕不可能不恨爹娘。

    宋若翡不知这李狗剩是太孝顺,过于懂事,亦或是脑子被其父母荼毒了。

    他正欲张口,竟听见李狗剩美滋滋地道“将我卖入南风馆的那一日,阿爹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那是我第一次穿新衣裳咧,而阿娘则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那也是我第一次吃糖葫芦,可好吃了。”

    他心里登时不是滋味,这少年当真容易满足。

    生前,虽然他不受父母的宠爱,却是锦衣玉食的小少爷。

    倘使他如同李狗剩般容易满足,应当会觉得自己生活于蜜罐子当中罢

    他忍不住问道“你可曾想过你若是不被爹娘卖入南风馆,你便能与同龄人一般过寻常的日子了”

    李狗剩不解地道“但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要怎么对待我,不都是理所应当的么”

    “可是是他们选择生下你,将身体发肤授之于你,而不是你求着他们生下你,将身体发肤授之于你的,他们既然生下了你,便该当好生将你抚养长大。这个年代又非兵荒马乱,更非天灾四起,即使不卖了你,你们一家子亦能想法子活下去罢。”宋若翡不需要面首,本是想将这李狗剩送回家,与其家人一家团圆的,然而,从李狗剩的言行判断,其父母根本不配称之为父母,他若是将李狗剩送回家,李狗剩十之八九会被丧尽天良的父母再卖上一回,还会窃喜财从天降。

    李狗剩满头雾水地道“我不懂夫人的意思,在我们那儿,这是颇为常见的事,我的五妹妹被卖入青楼了,我的二哥哥、三哥哥被送入宫中做阉人了,我隔壁家的一个小哥哥被卖给牙婆了,据说是去做菜人了。我不过是做小倌儿,比起做菜人要好得多咧,我可感谢我爹娘没有让我去做菜人咧。”

    宋若翡怜悯地道“除了卖儿卖女,你家中是靠甚么营生过日子的”

    李狗剩笑道“是靠阿爹去赌坊赌钱,以及靠阿娘去给人奶孩子过日子的。”

    十赌九输。

    妻子以及孩子们皆很是不幸。

    李狗剩却在笑,显然已被其父亲驯养了。

    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李狗剩活得要比清醒的李狗剩幸福许多。

    宋若翡端详着李狗剩,佯作失忆“我是何时要你来当我的面首的”

    李狗剩脑中灵光一现,答非所问地道“虞夫人说这么多,是嫌弃李狗剩这名字么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唤作芙蓉,是嬷嬷为我取的,她夸我面如芙蓉,是块做皮肉生意的好料子。”

    不论是“李狗剩”,亦或是“芙蓉”,宋若翡都不认为是好名字。

    提及“芙蓉”这名字,李狗剩却满面自豪。

    宋若翡直截了当地道“我为你改个名字罢便唤作新雪,寓意你重获新生。”

    李狗剩向宋若翡做了个揖“感谢夫人赐名。”

    宋若翡提醒道“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我差点忘了,望虞夫人恕罪。”李狗剩李新雪回忆道,“那日我在暗香阁也就是我栖身的南风馆门口招揽客人,夫人凑巧经过,见到我后,便给了我银两,让我赎身给夫人当面首,我本来与夫人约定是在半月后来夫人这的,已逾期五日了,但我不是故意的,望夫人不要讨厌我。夫人走后,阿爹来了,问嬷嬷借了二十两银子,我手头的银子不够还债加赎身,我只能又在暗香阁多做了五日工。我可厉害了,这五日间我统共接了二十六名男客,十一二名女客,是阁中接客最多的小倌儿。”

    宋若翡直觉得这李新雪尚有命在,简直是个奇迹。

    李新雪怯生生地道“不过我不太会伺候女客,不知能否让夫人满意”

    “我无需你伺候。”宋若翡正色道,“从今日起,你便在这虞府做扫除罢。”

    李新雪“噗通”一声跪下,含着哭腔道“我做错甚么了我会努力磨练技艺的,我定会让夫人满意的。”

    “错不在你,是我改变主意了,不想要面首了。”宋若翡朝如兰下令道,“将他安顿好,莫要委屈了他。”

    如兰应诺,将李新雪扶了起来。

    李新雪一步三回头,唯恐被宋若翡丢弃。

    家里还指着他赚钱,宋若翡答应他的月钱比暗香阁中能赚到得多,毕竟嬷嬷是要抽成的,他只能得十分之一。

    宋若翡嘱咐道“如兰,记得给新雪买敲糖吃。”

    那厢,一炷香前,虞念卿怒气冲冲地走出了宋若翡的房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居然还捏着先前打算喂予宋若翡的那颗敲糖。

    敲糖上覆着些许银丝,是宋若翡残留的。

    他顿时觉得恶心,将敲糖随手一扔,吓着了躲在树丛中的麻雀。

    麻雀受惊,即刻展翅高飞。

    虞念卿瞪着展翅的麻雀,低下身去,抓起一块石子,冲着麻雀丢了过去。

    在丢出去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扔的哪里是石子,分明是沾了宋若翡津液的敲糖。

    恶心。

    他冲到水井前,打了一桶井水,将自己的双手洗了又洗。

    直到洗到双手发白,他才漫无目的地在府中踱步。

    他一点都不想再见到宋若翡了,他必须将宋若翡及其面首赶出去。

    有了决定后,他当即冲回了宋若翡的房间,行至门口,他赫然听到宋若翡道“如兰,记得给新雪买敲糖吃。”

    原来那个面首唤作“新雪”。

    宋若翡还命如兰给新雪买敲糖吃。

    他气不打一处来,奔至宋若翡跟前“滚出去,带着你的姘头滚出去”

    宋若翡见虞念卿去而复返,心生欢喜,立即垂首认错“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教他做我的面首,我已改变主意了,改让他在府中专司扫除,我今后会安心地为你爹爹守寡的。”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你这狐媚子守得了寡”虞念卿不由冷笑。

    宋若翡承诺道“在你及冠前,我会一直为你爹爹守寡的。”

    虞念卿全然不信“我方才一十又四,我不认为你能忍耐到我及冠。”

    宋若翡索性发下了毒誓“我若有违此誓,便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虞念卿甚是奇怪,宋若翡为何不对他动手,而是发毒誓

    这宋若翡真的是改过自新了

    那头,堪堪走出房门的李新雪闻声,慌忙跑了进来,跪在虞念卿面前,道“虞夫人确实让我专司扫除,还说自己不想要面首了。”

    虞念卿将信将疑,居高临下地盯着李新雪。

    宋若翡知晓虞念卿会不开心,但仍是就事论事地道“念卿,勿要怪罪他,他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还敢维护他。”虞念卿巡睃着宋若翡,见宋若翡故意将锦被拉至脖颈了,不知在捣甚么鬼。

    “我并未维护他,而是陈述了事实。”宋若翡猝不及防之下,身上的锦被被虞念卿拉了下来。

    虞念卿乍然见得宋若翡亵衣上斑斑驳驳的血印子,厉声道“出何事了”

    宋若翡满不在乎道“无事,伤口又裂开了而已。”

    一直都未作声的如兰这时候终是忍耐不住了,愤愤不平地道“是少爷伤了夫人。”

    是我

    因为我向宋若翡掷了敲糖的缘故

    虞念卿打开放在一边的油纸包,其中的敲糖果真附着零星血液,他一时间又觉得愧疚,又觉得宋若翡活该。

    片晌,他凝视着宋若翡,大度地道“罢了,下不为例,记住你的毒誓。”

    他转过身去,傲慢地盯住了李新雪“好好扫除,不准勾引她,如若让我发现你们暗通款曲,我便将你们都赶出去。”

    实际上,他根本不可能将宋若翡赶出去,这府中几乎所有人都被宋若翡收服了,不然,他之前怎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李新雪乖巧地道“我不会勾引夫人的,只要夫人发我说好的月钱便足够了。”

    虞念卿问道“说好的月钱是多少”

    “是一两银子。”李新雪有点不好意思,单单扫除不应该拿这么多的银子。

    虞念卿不曾管过家,但他清楚一两银子可买不少物件,请个扫除的小厮哪里用得了一两银子

    他火冒三丈地道“狐媚子,你竟敢这般糟蹋爹爹留下的银子。”

    李新雪赶忙道“改成五百文可好”

    “那就五百文,你退下罢。如兰,不准买敲糖给他吃。”虞念卿平息了一会儿怒气,才对宋若翡道,“莫要以为你的苦肉计奏效了,我不是因为自己伤了你才姑且饶过你的。”

    宋若翡否认道“我并未对你使苦肉计。”

    “是么”虞念卿转身欲走,却是被宋若翡揪住了衣袂。

    宋若翡一字一顿地道“我并非寡廉鲜耻,请你相信我。”

    “狐媚子不可信。”虞念卿言罢,陡然窥见宋若翡目中溢出了哀伤的神色,顿觉自己是不是说得过头了。

    宋若翡却是露出了笑容来,握拳道“娘亲定会向小念卿证明自己的。”

    虞念卿目不转睛地望住了宋若翡,少时,出声道“不许买敲糖给别人吃。”

    “好罢。”宋若翡却不知虞念卿这般喜欢敲糖,明明他喂虞念卿敲糖之时,虞念卿满面嫌弃。

    虞念卿拿起油纸包,想将敲糖扔了,却闻得宋若翡道“能将敲糖留下么”

    他撇了撇嘴“你不是不吃么”

    宋若翡含笑道“嗯,不吃,虽然不吃,但想藏起来,因为这是小念卿第一次给娘亲买的礼物。”

    “才不是给你买的礼物,是我捡的,对,是捡的。”虞念卿强调道,“捡的,别人不要的。”

    宋若翡配合地道“是是是,是拣的。”

    虞念卿将油纸包递予宋若翡,勉为其难地道“那你藏起来罢。”

    宋若翡堪堪接过油纸包,心口猝然一疼,紧接着,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的身体太过孱弱了,吐血之事以后怕是少不得。

    由于宋若翡遍体鳞伤,又未上妆,面色、唇色自是白得宛若将要入土了,但添了这一抹鲜红后,唇瓣犹如涂了唇脂,衬得面若凝脂,白得扎眼。

    虞念卿见状,慌了神“我警告你,勿要再对我使苦肉计了。”

    宋若翡抬手抹了抹唇角“被你发现了,我是故意的。”

    虞念卿气得想将宋若翡揍一顿,念及宋若翡是他的救命恩人,只得作罢了。

    被宋若翡的视线一扫,他后知后觉地暗道适才这狐媚子的模样似极了话本中所描述的吸食青壮男子精气,以增进道行,维持惑人皮囊的狐妖。

    两日后,虞念卿见宋若翡与李新雪之间并无不轨之举,已差不多消气了。

    未料想,日暮时分又来了一少年,自称是来给宋若翡做面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