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翡心下不痛快, 伸长手,将被虞念卿放在一旁的秋露白端起,一口气吞下半盏, 待得酒液纷纷滚过喉间, 没入愁肠, 方才打破了沉默“何姑娘的身体大致已康复了, 她为了不连累我, 自毁容貌,后又不告而别, 大抵已启程去寻那甜言蜜语哄骗于她,致使她怀上身孕,却狠心地将她卖入花楼的负心郎了。”
对于何田田而言,这一番的遭遇不可谓不凄惨, 但经此遭遇的女子屡见不鲜。
天底下,自愿倚门卖笑的女子能有几人
花娘或是被父母卖入花楼的, 或是被恋人、未婚夫婿、丈夫卖入花楼的。
不幸成了孤女被花楼中人捡走养大者少之又少。
除却上面三种情况,还有少数被花娘产下, 恩客不认, 最终不得不女承母业者。
老鸨最恨的便是花娘怀上身孕,有碍于接客,故而,有些老鸨会喂花娘绝嗣药, 以保证花娘能无限次地接客, 物尽其用便是如此了。
说到底,花娘不过是老鸨赚钱的工具而已,压榨工具,虐待工具实属寻常。
宋若翡收起思绪, 又要饮秋露白,突地被虞念卿拍了一下手背。
虞念卿瞪着宋若翡,示意其将酒盏放下。
宋若翡从善如流地将酒盏放下后,听得程桐道“其实何姑娘腰腹那一箭是我射的,我当时想将她拿下细细审问,之后,我发现她入了虞府,想来她一时半刻逃不掉,便由她去了。待我查明她乃是楚夫人,且可能被楚锦朝长期囚禁后,我改了主意,决定放过她。但在其位,谋其政,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加之钱少夫人时常来击鼓鸣冤,我不得不一查再查。给虞夫人添麻烦了,对不住。”
“不妨事。”宋若翡摇了摇首,“我能理解程大人的苦衷,亦很感谢程大人能理解何姑娘的抱负。”
程桐叹了口气“类似于何姑娘这样的案子,我经手过不少,但大多时候,受害者看在孩子的份上,心软地认命了,罪恶的产物反倒成了任人拿捏的把柄,委实讽刺。至于没孩子的受害者,纵然侥幸逃出生天,亦难以再嫁良人。刚烈如何姑娘者凤毛麟角,不堪受辱自尽者倒是多些,可我不明白,为何连性命都不要了,却不提起屠刀向施暴者报复”
宋若翡猜测道“大抵是害怕一旦报复失败,会遭受更加非人的对待罢亦或者施暴者的暴戾、强大已被刻入了骨髓,导致受害者压根不敢对施暴者下手”
酆如归目生怜悯“可能不求报复,只求解脱罢”
程桐瞧了眼酆如归,又瞧了眼姜无岐,直觉得这对夫夫愈来愈像了。
他初见酆如归,根本想象不到酆如归有一日会露出这般神情。
姜无岐出言道“但只求解脱,是否对于自己的性命太过不负责任了,且放任了施暴者,兴许没几日,施暴者便会开始寻觅新的猎物。”
“尝过了对女子肆意施虐的滋味,施暴者岂会收手”一直都未出声的穆净回忆道,“我当县令之时,曾有一桩案子,一年逾四十的教书先生囚禁了一十二名女子,破案后,我统共救出五名女子,至于余下的那七名女子,并非教书先生所杀,亦不是自然死亡,而是”
他顿了顿“而是十二名女子自相残杀的受害者。根据那教书先生规定谁人能讨他欢心,他便为谁人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便准许谁人出门透气,诸如此类的承诺竟促使那些女子以为只要牺牲了同类,自己便能获得逃出火坑的机会。幸存的那五名女子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她们中间倘若有一个何姑娘,或许便不会被那教书先生玩弄于鼓掌之中了罢。”
“这些女子又可怜又可恨,但终归是可怜多一些。”酆如归提议道,“我们不若说些别的罢”
穆净附和道“酆公子与姜公子明日便要启程,可想好往何处去了”
未待酆如归与姜无岐作答,宋若翡与虞念卿不约而同地道“酆公子”
眼前这个一袭红衣,梳着堕马髻,饰有金步摇,靡颜腻理的酆如归竟然并非女子
换言之,酆如归与姜无岐乃是一双断袖。
酆如归含笑道“我不过是喜作女子打扮罢了,并非女子。”
“却原来虞夫人与虞少爷不知酆公子并非女子。”穆净感慨地道,“当年我目能视物之时,亦将酆公子错认成了女子,还曾向酆公子求过亲,奈何酆公子心有所属,矢口拒绝了我,甚至还当着我的面同姜公子接吻,教我受了不小的打击。”
酆如归将自己的五指嵌入了姜无岐的指缝当中,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告白道“我心悦于无岐,无岐固然木讷了些,迟钝了些,我仍是心悦于他,且这心悦与日俱增,不可削减。”
“我亦心悦于如归,此生不渝。”姜无岐依然一副禁欲的眉眼,但耳根却悄悄地染上了红霞。
酆如归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才回答了穆净的问题“自然是往有不平事处去,我与无岐的目标便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扫净天下不平事。”
直到月上中天,四人一妖一鬼方才散了。
外头尽管算不上天寒地冻,可宋若翡还是不好受。
向酆如归、姜无岐、程桐以及穆净告别后,他才瑟缩了身体。
他酒量浅,即使加起来仅仅饮了一盏酒,双足却已虚浮了。
酒本该有暖身之功效,于他而言,竟是丁点儿功效也无。
虞念卿见状,向着宋若翡伸出了手去“要我扶你么”
宋若翡下意识地摇了摇首“不必了。”
除了阿兄,他不习惯于依赖任何人。
虞念卿蹙了蹙眉“你是想将自己摔成丑八怪不成”
宋若翡满不在乎地道“摔成丑八怪又如何”
虞念卿嫌弃地道“有碍观瞻。”
宋若翡反唇相讥“你不观瞻便是了。”
虞念卿懒得再同宋若翡废话,将宋若翡扶住后,又恶声恶气地道“不准挣扎。”
即便被虞念卿扶着,宋若翡仍旧不把自己身体的重量交付于虞念卿分毫,但从虞念卿的手臂渡过来的体温教他的皮肉舒展了些。
他一脚浅一脚深地走着,仰首望月“念卿,三日后乃是你十五岁的生辰,你想要甚么贺礼”
三日后本是虞念卿的生辰,后来却又成了虞老爷子的百日。
“没甚么可庆贺的。”虞念卿自小很是期待自己的生辰,直到他昨年得知娘亲是难产而亡为止。
爹爹事忙,但不管多忙,生辰那日定会抽出空来陪他一整日。
爹爹不懂得下厨,一碗长寿面却做得较酒楼的厨子好得多。
可是爹爹业已病逝了,他的生辰当然已不再重要了。
更何况他的生辰便是娘亲的忌日,是他夺走娘亲性命的日子。
宋若翡猛然垂下双目,注视着虞念卿道“念卿,其实三日后亦是我的生辰。”
虞念卿全然不信“我才不会上当。”
宋若翡面色如常地道“三日后确实是我的生辰,不过自阿兄过世后,再也不曾有人记得。”
如他所料,这宋若翡的阿兄果然已不在人世间了。
“那你过你的生辰罢,反正我不想过我的生辰。”虞念卿有些同情宋若翡,同时又因为宋若翡的出现让爹爹老房子着火而不悦。
“娘亲的小念卿又生气了。”宋若翡停驻了脚步,学着虞念卿将指尖放在了虞念卿的唇角,将那唇角往上推,“莫要生气了,生气会长不高的。”
“我才不会长不高。”虞念卿拨开宋若翡的手指,道,“我才不会如你这狐媚子的愿,我定会长得比你高。”
言罢,他顿时觉得自己失言了,他堂堂男子汉,何必与一女子比较身量
虽然这狐媚子的身量在女子中已是出类拔萃了,甚至与他心目中最为高大伟岸的爹爹在伯仲之间。
宋若翡比划了一下自己与虞念卿的身量,意味深长地道“念卿怕是得好好努力了。”
虞念卿暴跳如雷,盯着宋若翡道“你竟敢讽刺我”
宋若翡风轻云淡地道“看,又生气了,不是与你说过生气会长不高的么”
虞念卿争锋相对地道“谁人规定的生气会长不高”
“当然是”宋若翡沉吟半晌,吊足了虞念卿的胃口,才指着自己道,“当然是我规定的。”
“你这狐媚子罢了,我不同你置气了,有辱斯文。”虞念卿这般说着,双颊仍然是气鼓鼓的。
宋若翡捏了一下虞念卿的左颊,火上浇油地道“念卿也认为生气会长不高,所以不敢生气了。”
“你”虞念卿自诩口舌灵便,可是一对上宋若翡,却再度语塞了。
宋若翡见好就收“劳烦念卿扶我回去罢,不然,我恐怕要冻死在这儿了。”
“冻死你得了。”虞念卿有了台阶可下,稍稍解了气。
许是秋露白的后劲上来了的缘故,宋若翡的头脑变得混沌不堪了。
待回到虞府,他几乎是挂在虞念卿身上了。
虞念卿好容易将宋若翡扶上床榻,却不慎倒在了宋若翡身上。
宋若翡眉眼生艳,吐息间尽是酒香,使得虞念卿好似微醺了。
虞念卿端详着宋若翡,暗道这宋若翡的睫毛未免太长了些。
他定了定神,站起身来,低语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三日后,宋若翡不施粉黛,一身缟素,与虞念卿一道立于灵堂前,向前来祭拜虞老爷子之人还礼。
虞老爷子生前乐善好施,广积善缘,及至日暮时分,祭拜者方才陆陆续续地散去了。
宋若翡送走最后一名祭拜者后,跪在灵堂前,烧剩下的祭品。
他陡然想起原话本中,原身在灵堂之上与一众面首寻欢作乐,甚是不耻。
虞念卿一面帮着宋若翡烧纸人,一面道“你的眼睛都被烟醺红了,你还是走远些罢。”
宋若翡颔了颔首,接受了虞念卿的好意。
待虞念卿将所有的供品烧尽,堪堪站起身来,却见宋若翡端了一碗长寿面来。
宋若翡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厨子的指点下拢共做了三碗长寿面,仅有这一碗勉强能拿得出手。
他将长寿面放在了桌案上头,向虞念卿招了招手“念卿,过来吃长寿面。”
虞念卿不情不愿地在桌案前坐下了,吃了一口,瘪了瘪嘴“难吃,你是故意的么”
宋若翡霸道地道“这乃是长寿面,不许挑三拣四。”
“我哪里挑三拣四了难吃就是难吃。”虞念卿苦着脸,夹了一竹箸送到宋若翡唇边,“你自己尝尝罢。”
宋若翡并不认为长寿面有虞念卿所表现出来的这样难吃,然而,他刚将一竹箸的长寿面含入口中,便想吐出来了,果真难吃。
如若珍馐美馔会让人想将舌头都吞下去,他这碗长寿面便是让人想将舌头都吐出去。
“算了,别吃了。”他正欲将长寿面倒掉,却被虞念卿阻止了“毕竟是长寿面,难吃也要吃,一同吃罢。”
虞念卿让小厮送一双竹箸来,与宋若翡共苦了一回。
一碗长寿面吃罢,一人一妖均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宋若翡真诚地道“念卿,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虞念卿敷衍地道“你也一样。”
宋若翡委屈地道“我儿是嫌弃娘亲老不死了么”
虞念卿翻了个白眼“你风华正茂,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宋若翡不再与虞念卿玩笑,肃然道“你若是愿意好生修炼,许能活过千岁,万岁。”
虞念卿对于活这么久不感兴趣,但宋若翡的语气却令他不好泼冷水,只得扯了扯唇角。
蓦然间,他脑中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念头若有这狐媚子作陪,千岁、万岁应该不至于太无趣。
作者有话要说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出自诗经小雅鹿鸣天保,意思是:您像明月在天恒,您像太阳正东升。您像南山永长寿,永不亏损不塌崩。是贺寿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