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信手从其中选中了一杆戟, 紧接着,便听得老胡道“选这戟须得多添五枚铜钱。”
他便取了五枚铜钱,递予老胡。
老胡接过五枚铜钱, 仔细地收起来后,当即到了一木桩前。
这木桩上拴着铁链,铁链的另一头没入了矮屋之中。
老胡用力地一扯铁链, 竟是从矮屋中扯出了一个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少年来。
这少年的双手双足全数被铁链贯穿了, 口中被塞了破布。
不,不算一个正常的少年, 他不止露在外头的一张面孔,尚有两张面孔被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
但他除了生着三张面孔之外, 其他的肢体与正常人无异。
这便是所谓的可以用作发泄的怪物了,客人们既能享受虐杀同类的快感,亦无需背上人命。
宋若翡一手拿着戟,一手轻抚着红糖糕, 小声道“莫怕,这人乃是三面人。根据山海经大荒西经所述, 三面人为顓頊之子,黄帝之曾孙。但这三面人与山海经大荒西经中的三面人不同,双臂,而非一臂,他应是在母胎中出了变故。”
虞念卿从未见过三面人,并不觉得害怕或是恶心, 只觉得可怜。
三面人一看见宋若翡手中的戟,便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地上,顺从得可怕。
宋若翡放下戟, 低下身去,将破布从三面人口中取了出来,并望着三面人道“你能否口吐人言”
三面人含含糊糊地道“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许是三面人长着三张面孔影响发声的缘故,三面人所说的话不易分辨。
宋若翡勉强听出了三面人说的是“杀了我”,不由暗叹一声。
相较于永无尽头的折磨,死亡并非痛苦,而是解脱。
老胡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客人,客人大多是本村村民,也有外村人慕名而来。
绝大多数的客人一上来,便对着三面人一顿砍杀,也有谨慎些的客人生怕闹出命案来,会先试着在三面人身上划一刀,见得三面人的伤口愈合极快,便没有顾忌了,偶尔有猎奇的客人想尝尝三面人是何等滋味,会请他安排房间,而他可多向客人要十枚铜钱。
不过眼前这客人付了五枚铜钱,尽管古怪了些,要同三面人说话便说话罢。
宋若翡并不愿杀了三面人,毕竟上天有好生之德。
而后,他站起身来,佯作好奇地问老胡“这三面人是从何得来的”
老胡答道“是老夫儿媳妇生的。”
是他儿媳妇生的,便是他的孙儿了,做祖父的竟然为了敛财,全然不顾孙儿的死活。
宋若翡腹诽道我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了。
老胡不免有些得意“有了他,我们村里人和睦多了,再也不曾有人打架斗殴,且老夫开价合理,童叟无欺。”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敛财分明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宋若翡忍着怒气道“你儿子、媳妇何在他们同意你如此对待他们的儿子么”
“儿媳早没了,她在世的时候,天天护着这恶心的兔崽子,至于儿子么,也没了,不过老夫的儿子可孝顺了,事事都听老夫的。”说着说着,老胡心里头的怨气冲了上来,“那贱妇过门五年,只生下了这玩意儿,还有脸说这玩意儿是胡家的血脉,也不嫌丢人。不过这玩意儿至少还能给老夫养老,她吃老夫的,喝老夫的,用老夫的,没还清就没命了,幸好她儿子给还了。”
宋若翡出言辩驳道“但你儿媳不是自己想生出三面人的,你孙儿亦不是自己想长成三面人的,他们是无辜的。”
他认为三面人的生母定是位值得尊敬的女子,不然,她如何能顶着丈夫、公公、婆婆的重重压力,保护三面人
老胡吹胡子瞪眼睛地道“这怪物才不是老夫的孙儿,指不定是那贱妇同野汉子生的野种”
宋若翡愤愤不平地道“你勿要凭空污蔑你儿媳的清白,是仗着她业已身故了,无法与你理论么”
“滚,你这样的贵客,老夫招待不起。”老胡提了扫帚,欲要将无礼的妇人赶出去,扫帚却是无端地断作了两截。
不知是不是这扫帚被日头晒坏了,他转而换了一杆长枪。
恰是这时候,有一客人来了,显然是熟客了,轻车熟路地从兵器架子上拿起一把长刀,给了老胡六枚铜钱后,便直直地向三面人捅去。
宋若翡一指点在了大刀上,他的手尚未收回,大刀已成了碎片,“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
客人被人坏了好事,气愤地道“你是何人”
“我乃是见不得你们这些渣滓欺凌弱小之人。”宋若翡索性将兵器架子上的兵器毁得一样不剩,后又徒手劈断了三面人身上的铁链,并将嵌入了三面人体内的铁链扯了出来。
四个血窟窿触目惊心,弹指间,血窟窿已然愈合了,新生的肌肤除了娇嫩了些,与其他肌肤一般。
宋若翡见识了三面人复原的能力,一时间,不知这对于三面人是幸,还是不幸。
客人见状,不敢惹这蛇蝎美人,灰溜溜地走了。
宋若翡斜了客人一眼,继而对三面人道,“我带你走。”
他尚未想好如何安置三面人,但他不能容许无辜的三面人再留于这恶臭的村子了。
“多谢你。”三面人决定跟着恩人离开,却是被老胡扯住了衣袂。
他已记不得自己究竟穿了几年这衣衫了,一扯衣袂便被扯了下来。
“走罢。”宋若翡走在了前头。
老胡自然不肯放过自己的摇钱树,抓住了三面人的手腕子道“老夫可是你的祖父,你长大了,不该孝敬你的祖父么”
宋若翡失笑道“好一个祖父。”
“我没有你这个祖父。”三面人言罢,拨开了老胡的手。
宋若翡见老胡非但要追上来,还要扬声向村人求救,将“红颜”抵在了老胡的咽喉上,淡淡地道“你想找死么不若由我成全了你罢。”
老胡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理的客人,暗道这客人人面兽心,可怜了一副好皮囊,不尊老,还抢老夫的财产。
但他不敢说出口,他可不敢让自己的脖子与利剑较量。
“你们走罢。”他不得不打落牙齿和血吞。
出了胡家后,宋若翡令三面人待于山洞中,自己去县城中,为三面人买了衣衫与斗笠。
换上干净的衣衫,戴上斗笠后,三面人瞧来像是个正常人。
宋若翡带着三面人到了最近的客栈沐浴、洗漱,三面人相貌不差,收拾干净后,有些书卷气。
其后,宋若翡看着三面人,问道“你的姓名为何”
三面人答道“阿娘唤我阿宝,阿爹唤我孽障,祖父唤我怪物,祖母唤我恶心的东西。”
宋若翡温言道“我唤作宋若翡,我这赤狐唤作红糖糕,从今往后,我便唤你阿宝罢。”
“阿宝。”他唤了一声,三面人阿宝的双目应声泛红了。
阿宝含着哭腔道“我已有许多年不曾听见有人唤我阿宝了。”
宋若翡正色道“今后定会有更多人唤你阿宝的,纵然你生得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你既被你母亲千辛万苦地生下来了,当然有生存的权力,你切勿将自己当作怪物,你母亲若是地下有知,定会伤心的。”
虞念卿适时地“嗷”了一声,表示赞同。
宋若翡揉着红糖糕的毛脑袋道“红糖糕亦是这么想的。”
虞念卿附和道“嗷嗷嗷。”
“你该当饿了罢”宋若翡提议道,“我们下楼用午膳可好”
阿宝受虐多年,哪里敢在大堂用午膳遂摇了摇首“我想在房间内用午膳。”
宋若翡并不勉强“好,我们与你一道在房间内用午膳罢。”
但阿宝若要在这人世间活下去,不可能一生离群索居,总得学会如何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总得学会如何与正常人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