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出征, 早在提出战略的时候,顾焱便出声反对过,但张定一意孤行, 决定趁着耿敬还没将那座城池整顿好的时候,声东击西,从侧方功入,拿下那处县城。
但耿敬在这个关头打下陀门, 又岂会料不到张定会有动作, 城西极有可能设下埋伏。
不如将计就计,声东击东。
张定却不听,甚至听到最后, 当场脸色就黑了起来。
“你功夫是不错,但我与诸位将士统兵多年, 经验岂是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能比的”
张定好笑似的看了看其他的人, 除了当初举荐顾焱的赵将军, 其余人都用“竖子张狂”的目光瞧着顾焱, 觉得他这说法实在可笑。
将军中又传来一个声音, “耿敬早在拿下陀门时就加强了东边的城防, 打仗的谁不知道,攻城最耗兵力, 你这方法如此冒险, 这么多将士的命谁来担我看你这是一招得胜,傲气过头了,才会在这里口出狂言”
顾焱冷视过去,说这话的人名叫宁富,向来看不惯他,早先在军营里就已与他有摩擦。
他没有理会这个人, 又道“恳请元帅三思”
张定负手而立,眉宇中尽是不耐烦“够了,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了。”
顾焱再三劝说,张定脸上却已是风雨欲来,容不得他多说半句。顾焱已经将顾忌一一列出,却见整个军营,竟无人肯听他一言,终是咬了咬牙,道“属下明白。”
张定态度坚决,其余人都是跟着张定的老人,对顾焱被迅速提拔一事多有不服,尤其是看到自己而立之年却要与一个半大的小子共事,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气,如今见顾焱主动触了张定的逆鳞,他们只等着这小子受些教训,至于顾焱提出的策略,在这些人看来,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顾焱不在乎这些人如何想,但张定此人有些军事上的才能,向来做决策都雷厉风行,顾焱跟随他这些日子以来,对他也有几分敬重,然而他没想到,此番二人意见不同时,张定丝毫未考虑他所说的顾忌,甚至认为他以下犯上,居功自傲,冲撞了他。
顾焱只能退步,拱手沉声道,“此战不同以往,恳请元帅再调给我五百士兵,顾焱定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张定这才面色稍缓,但眼里依旧暗藏着愠怒,他点头示意,随后就叫顾焱退下了。
顾焱从帐中走出,看着这原本宽阔的营地,顿觉狭窄起来。
“焱哥”回来的时候,谈世羽举着一把长枪在那里看,见到他就将长枪掷了过来,“你看这个怎么样”
顾焱接过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还是钝了些,但比原先的好。”
“啊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长枪了。”
谈世羽睁大了眼,脸上有一丝失落,嘟囔道,“军营里好的兵器都在元帅那里,除了他那几个亲信,咱们都只能安安生生使些平常的刀剑了,不过我们这些小兵也就算了,焱哥你怎么说也是打前锋的将军,元帅也不肯给你配把好点的兵器啊”
顾焱摇头,在他身旁坐下,心思重重的样子。
“诶,焱哥,元帅手里是可有把好的银枪,不过那是他使惯了的,你若是耍别的兵器,说不定还能从他那捞个什么来。”
顾焱没接话,他双眉紧蹙,似是在思索些什么,少顷,他突然道了一句“谈世羽。”
“什么事焱哥。”
“此次出征,我带五百人跟随元帅攻打陀门西,你带着弟兄们去东门试探几回。”
顾焱神情严肃,就如往常对他下达命令一般,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透出一丝冷硬来,“抓住这次机会,你攻了城门,头一个上得城墙,便是此战的首功。”
“焱哥”谈世羽震惊住,压低声音道,“你这是让我违抗军令”
“你听从的是我的命令,并非违抗军令。”
顾焱的目光平视着前方,面色从容,眸色深暗,“违抗军令的,是我。”
陈振病退,他又立了功,坐上这个位子顺理成章,手底下的人也有许多投奔而来的新兵,并不像那些同僚一般对此颇有不满,他们是认可他这位将领的。
顾焱决定了将此事交于谈世羽做,当即便将陀门东的地势与谈世羽分析了一番。
谈世羽这人有两分本事,也有上阵杀敌的热血志气,很快就同顾焱制定了计划,他想到自己此次独自带兵秘密作战,面上是遏不住的兴奋,摩拳擦掌道“焱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军旗插到他们城墙上去”
“嗯。”
顾焱淡淡应着,做了决定就没有踌躇反复的道理,他不再想此事,看着谈世羽激动的面孔,却想到了别的。
于是,他突然出声“谈世羽,你想不想家”
顾焱冷不丁问了谈世羽这句话,谈世羽懵了一下,才叹了口气道,“想啊,怎么会不想我已经离家很久了,听说我家那边也开始不太平了,不知我爹娘怎么样了。”
张定起兵不久,他就投奔了来,跟着从南边的县城一路打到凤阴,他也算不清离家多久了,只是想起村子里的生活,就觉得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顾焱道“过不了多久,我会让你见到爹娘的。”
“什么”谈世羽讶然,马上又苦涩地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呢焱哥,咱们还在跟耿敬打仗,不耗个几年打不完的,听说朝廷也要出兵了,这仗啊,不知道要打多久呢,再说”
他那张一向热情开朗的脸上显出落寞来,“再说,当兵的人,脑袋就是悬在刀尖上的,这条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留着见到我爹娘。”
顾焱是不会安慰人的,也极少有这个觉悟,故而看着谈世羽情绪低落,也只是静静看着他。
谈世羽却复又笑起来,“焱哥,我肯定能活着回去,我命可大了到时候回到村子了,一定得让他们瞧他们儿子有多出息,而且,而且我还没娶媳妇呢,要是那么早就死了多亏呀”
他很会疏解自己的惆怅,说着说着脸上就满是笑意了。
顾焱没说话,谈世羽便又嘿嘿笑道,像个未开情窦的少年人,脸上带着新奇,“说起来,焱哥,你以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顾焱听到这话,就想起昨日去见冉秋时,对方低着头红着耳朵问他话的样子。
成亲么
“我以后一定要娶个煮饭好吃的姑娘,我若有了钱,都交给她,我给她砍柴烧水,她为我缝衣做饭,就像我爹娘那样,多好啊”
谈世羽喋喋不休起来,眼中流露出向往,他向来活泛,说起这个就更止不住了,等发现顾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时,他反而腼腆起来,问道“焱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啊”
顾焱仍然沉默。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独自行走惯了,小时候想要家,是父母皆在的家,与情爱无关,但这个愿望早在父母死去的那天就不可能再实现,被他永远尘封在了心底,至于与一个女子成家,他从未动过这样的心思。
如今谈世羽提起了,他却没有他那般隐隐期待的心情,就好像好像他已经知道了那个人的模样。
顾焱脑中蓦地出现冉秋的面容。
他目光一顿,整个人都有丝恍惚,一向沉寂的心像是掷入了一颗石子,泛起微微涟漪,轻缓柔和地晕开来,却久久不绝。
他突然发现,除了冉秋,他无法接受任何人在自己身边。
这个想法多少还是在他心口掀起了什么,引得他去思考谈世羽的问题。
顾焱端坐着,手指轻轻敲着膝盖,平声道,“娶一个人,是想要与她在一起吗”
“当然了”谈世羽毫不怀疑,他立即反应过来顾焱的话别有含义,好奇道,“焱哥,你相中哪家的姑娘了你是不是有想娶的人”
顾焱又沉默片刻,轻声应了。
“嗯。”
如果要成亲的话,那个人只能是她。
谈世羽还想再问,顾焱已经站起了身,“还有事情做,去吧。”
那些带着旖旎的心事终究无法被容纳太久,顾焱整个人又静默起来,夹带着凉风,从谈世羽面前离开了。
张定此次决定仓促,两日后便要出征,陀门一战,不能掉以轻心。
顾焱的猜测没错。
短短时日,陀门西墙已经守备坚牢,他们抵达那里城墙时,驻守在上面的士兵就首先发起了袭击,来势凶猛,不肖多想,便知他们是提前做好了准备。
攻城战本处弱势,如今又正中敌人下怀,张定一下子乱了手脚,强自镇定地指挥,却因一开始就被杀了士气,整场战打得疲软无力。
张定整张脸都是黑的,几次对上耿敬,他都没能取得上风,一时间又是觉耻辱又觉愤慨,此时退兵是最佳的选择,可他却不甘心
眼见着冲向战场的人死了一波又一波,其余的人都退缩着不敢再上前,一旁随行的将士也慌了神色,顶着张定阴沉的目光道“元帅,退兵吧”
开战便士气大减,就见跟着他打惯了仗的几人也都在劝他退兵,张定拂开众人,怒喝道“退兵我这些人手都白折了吗耿敬攻打陀门定折了不少人,他的大队人马还在池州,怕什么”
他一甩披风,大声吼道“都给我上”
“元帅”
一片僵持中,顾焱单膝跪下,拱手请令,“请准我立即带手下人马赶回东门,或有扭转之机”
“你说什么”
顾焱的衣袍沾满了血,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他抬头看着张定,却并不是仰视的目光。
“此时东墙定然守卫防弱,还请元帅率大军在此继续作战,准我率兵从东墙突袭”
张定看着他,此时此刻,竟觉得自己的气场无端弱了这个少年几分。
怎会
他压抑着心中的不满和怒火,然而此刻的形势给不了他太多的选择,最后,他只能闭了闭眼,从嘴中挤出两个字“速去”
“是”
顾焱翻身上马,不带一丝拖沓,立即率领一队兵马朝来路赶去。
谈世羽早在出征时便混入张定用来迷惑耿敬的东门队伍中,顾焱连夜赶到的时候,城门已经大开,但城中的人已经发觉了他们的攻势之猛,正欲加派人手。
顾焱的到来无疑为竭力拼杀的队伍注入了一级强心剂,敌方残留的人手节节败退,终是没能等到援军,便被占领了城墙。
不属于耿敬的军旗插在了城墙之上。
“搜索残兵”顾焱下达命令,随即叫来一个手下,“传信给元帅,东门已破,速来支援”
一天功夫,等耿敬的兵力转移过来时,张定的军队已经到了东门之内,占领了东城,随后乘胜追击,虽伤亡惨重,也终究是力挽狂澜,拿下了陀门。
顾焱立了大功,而谈世羽首登城墙,更是首功。
张定亦是狂喜,此战终于败了耿敬的锐气,陀门虽是个小县城,但地处要势,夺得此地令张定意气风发,与此相比,顾焱先前给他的不快也已不足为道了。
他大赏了顾焱,又提了谈世羽做副将,在陀门驻守了一月有余,击退了几次耿敬的骚扰,将这里整顿好后,留下人驻守,便率领主军回了凤阴。
顾焱将张定的赏赐又赏与手下的人,他军队的士兵此战皆有功,如今又得了顾焱的奖赏,整个队伍都士气高涨,地位也不同以往。
顾焱回到凤阴起,便感知到几个同级的将军对他愈发不满,张定的态度也随着陀门一战渐渐冷却下来。
他对此一向漠然视之,每日都在
训练军队,却没想到那些人愈加过分,这日他正在练枪,就有人满脸仓皇地来报“将军,谈副将和宁将军打起来了元帅正在发怒,要,要重罚谈副将。”
顾焱神色一暗,立即赶了过去。
进到帐中,便见谈世羽和宁富二人皆负着伤,谈世羽双目通红,尽是血丝,他胸口重重起伏,一副气急了的样子。
张定亦是黑着脸,见到顾焱,重哼一声,“看看你手下的人干的好事”
他此话刻意强调了“手下”二字,顾焱眸色一沉,看向谈世羽,“怎么回事”
“焱哥是他先找的我麻烦,是他出言不逊,大放厥词,存心抹黑你,我才跟他动手的”
一旁的张定闻声,却冷笑出来,“好一个出言不逊,大放厥词,我倒想看看,是谁担得起你这八个字”
宁富粗声粗气道“谈世羽以下犯上,目中无人,仗着那点军功和头顶的顾小将军罩着,就愈发无礼今日对我动手,明日可就不知道要踩在谁的头顶上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张定近日在军营中多听到风言风语,知道顾焱因着几次大功很得军心,他早就对顾焱有所忌惮,今日见谈世羽一个新提上来的副将竟敢对他的心腹动手,心中起的苗头早已攀升到了极点。
他面色已是极其难看,像是随时都会发作。
谈世羽还要争辩,顾焱却已上前一步,请罪道“属下管理不严,甘愿受罚。”
“焱哥,明明是他”
顾焱呵斥“闭嘴”
“甘愿受罚是吧”张定语气沉沉,“你驭下不严,居功自傲,自己去领三十军棍,以儆效尤”
顾焱沉声“是。”
一旁的谈世羽一听就更急了,三十军棍若身子板脆些的,脊柱都该打折了
他脸色涨红,刚想要出口争执,就被顾焱一脚揣在膝盖上,厉声道“知不知错”
谈世羽腿上一痛,当即跪了下来。
“谈世羽冥顽不灵,我会带他回去重罚,还请元帅,请宁将军宽宥。”
“下去吧。”张定紧皱眉头,摆了摆手,“你自去领罚。”
“是。”
顾焱抓着谈世羽的衣领退了出去,拽着他一路走出百步,才将他放了开来。
谈世羽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整个人都蔫巴了,弱弱道“焱哥”
“回去吧,不要告诉其他人。”
顾焱没有看他,径自转身离开,谈世羽呆呆看着,出声问“焱哥,你去哪”
“领罚。”
“焱哥”谈世羽急了,一下子带上了哭腔,“此事是我冲动了,我着了宁富那混蛋的道,这罚该让我来受”
“还嫌闯的祸不够”顾焱个子比他高,目光冷冷看过来,谈世羽一下子便无话可说了。
他只能愣着看顾焱离去。
那三十军棍是结结实实落在身上的,只是张定还念他有几分用处,又因着顾焱在帐中的所作所为消了几分怒气,顾忌着没有下死手,顾焱受了这三十军棍,还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了。
刚勉强站起身子,就见宁富站在不远处,神情透着小人得志的快意。
“不过是毛头小子年少轻狂罢了,还真以为能越过我们几个去”
这些字顾焱都收入耳中,却没说什么,实际上他也没有心力与此人暗斗心思。
他吩咐了谈世羽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谈世羽这次倒是听了话,没有再节外生枝。
若是让手下的人听到,有人敢来求情,张定必然不会放过他了。
他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北军营中,一脚还未踏进去,就栽倒在地。
谈世羽就一直守在这里,一见到他,便撕声道“焱哥”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进帐中,看到顾焱背后浸透的血迹,谈世羽这次真的恨不得抽死自己,他立即跑去找军医,却被告知,宁富将军受了重伤,将军医招去了,而张定又以军纪混乱,必须肃整为由,封锁军营,不许任何人进出。
张定早在攻下凤阴时,就将城里仅留的两个郎中都绑来军中,如今皆被宁富这个小人叫去,谈世羽在军中待了许久,从未觉得这军营里的人如此面目可憎过,他此时此刻,真是恨不得将那些人千刀万剐
顾焱意识还清醒着,围着的几个士兵都面露忧色,可顾焱除了脸色苍白,冒着冷汗外,神情却是出人意料的镇定。
“没有伤筋动骨,处理一下便可。”他说着这话,却紧蹙了下眉,抽着气强行道,“无碍。”
“焱哥你打我吧焱哥”谈世羽扑过来,红着眼在一旁跪下,面色哀戚,“等你打完了,我就溜出去找郎中。”
顾焱却没有应,只是闭了闭眼,似在思索什么,也没有看他,淡淡道“迟早的事,与你无关。”
谈世羽颓然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顾焱顿了一下,又道,“你若出得去,帮我找一个人。”
“焱哥,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一定”
顾焱这才像是散了所有思绪般,方才有些出神的目光又回到了往日训练军队时的冷静沉着。
“谈世羽。”
他一字一顿道,“去元帅府,将我阿姊带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线和上一章是平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