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天气反复无常, 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刻急雨骤至。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地面刚沾了水汽, 太阳一出,便蒸发殆尽。
夏日暴雨像天老爷阴晴不定的脾气,颇让陆雨昭头疼。
原因无他,出门忘带伞了。
去了一趟文家书肆,走出大相国寺多久,这雨就突下了起来。
陆雨昭岁微狼狈不已,不得已找了就近的屋檐躲雨。而此时这雨, 似乎完了了, 全有停歇的势头。
空气黏滞闷热,廊檐下的雨滴绵延成雨帘。
陆雨昭百无聊赖数三三两两撑伞的路人,数, 数,一人撑一把青竹伞慢慢朝这边走近。雨幕里,陆雨昭只清捏伞柄的,一只骨节明的手, 宽大的白袖袍。
“夫人是在雨,还是被雨困住了”
伞面缓缓往上挪, 露出顾昀一双稍扬的桃花眼,淡淡噙笑的唇角。
陆雨昭愣了一会,被这电影一般的画面晃了眼。
她心里感叹,顾昀这风流面相, 有时候真是过于勾人了。
阿宽也撑一把伞,跟在顾昀身后走了过来,“郎君真笨, 娘子一便是被雨困住了。”
岁微白了他一眼,太煞气氛了。
她如是想,跨过一个水涡,蹦蹦跳跳钻进了阿宽的伞下,就扯远了他。
“郎君来得及时,是特意接娘子回去的吗”
阿宽笑呵呵,“哪里,碰巧遇到了,郎君准备去李老汉家吃酿鱼的。”
顾昀轻笑出声,岁微无言对。
显陆雨昭同学那么多旖旎细胞,她的脑袋全被“酿鱼”两个字吸引了。
她颇感兴趣地问“李老汉家吃酿鱼”
顾昀眉梢轻扬,问她,“想去”
陆雨昭忙不迭点头。
“那一起吧。”顾昀下巴一抬,“过来。”
陆雨昭这才反应过来,伏身钻进了他的青竹伞下,离了躲雨的屋檐。
这一片是私宅区,陆雨昭也不大清楚在哪。那李老汉就住在附近,跟顾昀走了不远,拐进一个巷子,不久便在最里面一家宅院停下了。
阿宽扣了扣门,片刻,门“吱呀”一声,冒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谁呀”
陆雨昭定睛一瞧,是个小萝卜头。
小萝卜头显识得顾昀,人小鬼大地“哎呀,什么风把顾郎君吹来了呀”
话未落,他的脑门就被赏了一个脑瓜崩,李老汉嗓门洪亮且粗,“滚进去火,废话真多。”
小萝卜头捂脑门,委屈努了努嘴,转身一溜烟跑了。
这是二进的院子,陆雨昭跟众人走到最里面的堂屋廊檐下,顾昀这才收了伞,抖了抖。
李老汉瞥了陆雨昭一眼,“我为来老头我吃酒的,怎么还带了个娘们”
他话粗俗,岁微微不可觉皱了皱眉。
顾昀漫不经心睨了陆雨昭一眼,“我妻子。”
陆雨昭眨了眨眼,总听他“夫人、夫人”的,“妻子”这个称谓让她心脏陡一跳。奇奇怪怪的。
李老汉微微讶,克制住了他把门的嘴,“对不住,我粗人一个,娘子莫怪。”
陆雨昭笑了笑,“我是听夫君来吃酿鱼,让他捎上我的。”
李老汉把人往里引,“那进来吧。”
陆雨昭踏进堂屋室内。
屋子空阔而大,什么多余的装饰物,靠墙是大通铺。大通铺上或睡或坐一群小萝卜头,他们正目不转睛盯陆雨昭。
李老汉大嗓门一吼,“什么,别为下雨们不用练习了,给我背词去”
那群小萝卜头也不怕,反而笑嘻嘻问陆雨昭“娘子,顾昀哥哥混迹于各个瓦子,正经事一件不干,娘子怎会嫁给这个纨绔”
陆雨昭颇感笑,这群人小鬼大的小萝卜头。
顾昀眉一扬,“何事”
潜台词闭嘴吧,他对小萝卜头也毫无作为大人的自觉。
他握住陆雨昭的手腕,扯走她,“吃鱼去。”
出了这屋子,紧挨是厨房,李老汉已经做了酿鱼。大约早顾昀约,可能还要喝上一杯,见陆雨昭在,李老汉把烈酒拿出来,炉子上煎了茶汤。
另外一个小碳炉,炉子上置一张铁丝烤网。炉边围几个蒲团。
炉子烤网上,正火星子“滋滋”,烟雾袅袅,熏烤几条鱼。陆雨昭嗅到一股香酥无比的烤鱼香气。
她低“哇”了声,挨顾昀坐上蒲团,围炉而坐。
顾昀转头吩咐阿宽岁微,“们去陪那群臭小子玩会,把带过来的糕团、蜜饯果子了。”
李老汉翻转烤鱼,两面烤得焦黄,就捏起竹叉递给了顾昀。
顾昀站起来,找了食碟筷子、瓷勺过来,将烤鱼竹叉上拨了下来,装到了盘子里,才连筷子瓷勺递给了陆雨昭。
他淡声“吃吧。”
李老汉觑了陆雨昭一眼,又瞅瞅顾昀,平素直接上嘴啃的,有媳妇在,穷讲究呵。
陆雨昭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的注意力全在手里这一盘烤鱼上,“这就是酿鱼”不就是烤鱼。
“吃了就知道了。”顾昀轻笑了下。
陆雨昭也不客气,拿筷子轻轻撕了焦香的鱼皮,夹起连皮的鱼肉尝了尝。
鱼皮焦脆酥香无比,鱼肉细嫩鲜美,连刺也烤的酥脆,嚼起来“咯吱咯吱”地,可直接吞了,嚼格外香;鱼皮上洒花椒粒,抹了特质酱汁,又麻又醇郁,非常入味。唔,就是这个刺有点多,不会烤的是鲫鱼吧
她的想法快得到了验证,顾昀“鲫鱼刺是多了些,但相较于其他的鱼,肉质细嫩鲜美,烤起来更香。”
陆雨昭深为地点点头,又拨了一瓣鱼肉,这不拨不知道,鱼肚里竟另有乾坤
填塞了不少馅料,细嗅之下,隐隐有羊肉的特殊香气。
陆雨昭这才明了顾昀还给了她瓷勺的用意。
筷子搁上盘沿,她换了勺子,直接馅料连鱼肉舀起满满一大勺送进嘴里,这馅料里居是羊肉米饭。羊肉饭事先炒熟了,羊肉的油脂渗透进了每一粒米饭里,米粒里掺入口即化的细嫩鱼肉,鱼皮焦香麻脆,咀嚼的每一口都是享受。
鱼肉羊肉的奇妙的组合,怎一个鲜字了得
鱼加羊为鲜,古人造字造法历,果有大智慧啊。
此刻陆雨昭也懂了,为何这烤鱼不叫“烤鱼”、“炙鱼”,而称“酿鱼”了。
就像酿青椒、酿茄子一样,是青椒、茄子为容器,往里塞肉,有的地方也叫青椒酿肉。
这让她想起她吃过的鲫鱼塞肉,是往鱼肚里塞腌制的猪肉末,后下锅煎,鲫鱼煎至两面焦黄,再倒入料酒、水、糖盐闷煮一刻钟,大火收汁至浓稠即可出锅了。
广东顺德也有一道煎酿鲮鱼,做法更繁复,更考验厨子的功夫。是先将鱼肉骨刺剥离,只留薄薄鱼皮,一个空鱼壳子。再将取出的鱼肉成鱼茸,加入荸荠粒、冬菇丁、陈皮、淀粉,用胡椒、盐调味腌制,最后重新塞入鱼皮里,放入锅里先煎后焖而成的。
思及此,陆雨昭问“这酿鱼用的可是鲫鱼鱼肚里酿的羊肉饭粒,是要事先炒熟吗”
李老汉“鲫鱼可用来酿鱼的,挑大一些的鲫鱼做酿壳不就了。馅料自要先炒,不烤不熟的。羊肉切丁加姜丝、葱段、一勺豆豉酱、少许盐,先放在锅里炒一遍,可理解为羊肉炒饭”
鱼肚里塞羊肉炒饭,再放火上烤,谁想出来的啊,陆雨昭对这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崇拜得五体投地。
陆雨昭“老先是厨子”
李老汉愣了愣,有些不意思地笑了,“哪有我是州西瓦子百戏戏班的班主。养这一屋子小鬼头,又爹又妈,饭菜自己琢磨做,做多了就有了心得。”
陆雨昭更加感叹了,不是厨子做得还这么,果高手在民间么。
她旋即肃起敬,冲他竖起大拇指,“味道妙极。”
顾昀低低笑了起来。
笑什么笑,陆雨昭心里哼哼腹诽,转过头去。
半掩淡淡厨房门外,堂屋的小萝卜头门冲门而出,传来岁微阿宽交叠起伏的兴奋嗓音。
“娘子,郎君,雨停啦。”
“出太阳啦,不对,是出彩虹啦”
“娘子,郎君快些出来瞧瞧”
顾昀起身,拉陆雨昭走了出去。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陆雨昭一仰头,一方宅院里,碧如洗的天穹上,遥挂一抹虹桥。
不远处的小萝卜头们,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耳边是他们的兴奋叫喊。
顾昀忽低声道“别他们无忧无虑的,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李老汉收养他们,他们演百戏唱词,在自己戏班演出。在这世间,能学一门本事安身立命,能有片瓦只檐遮身,他们是幸运的。”
陆雨昭低叹,“李老汉虽是个粗人,却一身江湖气。”
陆雨昭转头顾昀,白衣少年郎仰头天际彩虹,辨不清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