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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
    赵衢眼珠子通红,牙齿咬得咯咯直响,甚至有血顺着口角流出。

    骗了自己的娘,又骗了自己媳妇,这手法他太熟了

    某工匠搞出一个新玩意,某商贾弄出了新的织布法,他们都曾用过类似的办法将东西夺过来哪个不听话的,也用过类似办法让其身败名裂,而后巧取豪夺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眼”注1

    赵衢站在原地,也不挣扎了,眼里也没了光。他呵呵笑着,“呵,呵,呵我娘本是郎中的女儿,若不是嫁给我爹,若不是我爹多次科举不中,她怎需去卖母乳呵,呵,这样好的娘被我害死了呵,呵,现世报,现世报”

    “夫君”

    周玉兰跪在地上,哭道“都是我蠢,是我害了婆母,呜呜,你要怪就怪我吧,莫要怪自己,咱们还有几个孩子啊”

    赵衢未理她,只站在原地,反复呢喃着“现世报”三字。忽然,他动了起来,猛地冲上高台,怒吼道“毕新老匹夫,你想用我娘来逼陛下,是你,是你害死我娘我跟你拼了”

    毕新吓得站了起来,惊慌之余竟是将身后椅子直接撞倒,连连喊,“他疯了,他疯了,快抓住他”

    侍卫动作很快。在天子与万民跟前审案,来的侍卫那都不是普通人赵衢冲出去没几步又被他们抓住,而这回赵衢似是狠了心地要弄死毕新,力气之大竟是四五个侍卫都压不住

    “毕新老匹夫你怂恿我在报上写文章诬陷左玉,现在又害死我娘你这老畜生,伪君子天下人都听着,这老匹夫家里明面上的地有六十八万亩暗地里他还隐了三十万亩地和四十七万山地哈哈哈哈,老匹夫,你等着死吧我固然要遗臭万年,但你也别想好”

    赵衢像疯了一样,死命挣扎的同时还不停叫骂着,“你害我娘,我要你全家赔命呸什么温润君子学陛下一夫一妻,可实际在外养了无数外室哈哈,你那儿子可不就是像你吗你这匹夫上了年纪就变蠢了想用我娘的死让我咬死左玉,怎就没想过可能被反咬你既要设计害我娘,为何不骗她直接投河”

    赵衢狂笑了起来,“哈哈,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因为我娘良善,你们没法骗我娘去害人我娘死,定是以为能将我救出来,就跟我夫人一样夫人,你没错,不要自责是家里有人也被他们收买了那遗书是假的”

    赵衢看向承天门,大声吼道“陛下,我娘是左撇子,您看那遗书,再怎么模仿我娘的笔迹,但那撇捺很难模仿我自己试过,练了足足六年,才勉强看不出破绽他们匆忙间找来的人必不能将这个撇捺模仿到很像臣无耻,忘了圣人教导,但臣的娘是好人臣求您,彻查此案,还我娘清名我不能让她死了还背着一个不分是非,为了自己儿子害人的骂名”

    众人哗然,被这一条条劲爆的消息都给弄懵了。

    都有这多田了,还隐藏田亩数来逃避纳税

    连山地都不放过山地收的税银本就不多啊这还是人吗这是饕餮啊

    更让意外的是,首辅居然还养了许多外室这本事够大,隐藏够深啊这多年居然都未被人发现一丁点痕迹,这首辅藏东西的本事一流啊

    再想想他那荒唐儿子,对首辅最后那一点同情都没了。

    这不是家门不幸出逆子,而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家传的本事呐

    “皇后,朕说什么来着”

    天子冷笑着,“要不是自己获利极大,哪能使出这般龌龊的手段”

    “毁人姑娘清誉,设计诱骗王氏自尽,再骗周氏委托恶讼告御状”

    皇后叹了口气,“若不是我是双撇子,自幼对此道有研究,怕也是要着了他们的道”

    天子冷笑,望向了宫门外百官聚集处,扬了扬眉,道,“即便如娘子这般精通的人也是整整辨别了两日才发现细微处的不同。”

    “他们找的人应也是左撇子。”

    皇后道“只是用左手写字的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哪怕模仿再像也很难保证不出疏漏。只是他们当真也厉害。若不是夫君提醒我周氏曾做过类似的事,我也就被糊弄过去了,根本不会再去仔细辨别。即便如此,若赵衢不说,我还是心里没底,不敢太肯定”

    提到周贵妃,天子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昔年朕着了周氏的道,姐姐差点被打残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朕真不希望朕与姐姐经历过的磨难会成为吹开迷雾的清风”

    他说罢便起身道“来人,将王氏遗书呈上,让赵衢辨认。”

    “是”

    赵衢连连磕头谢恩。待城门上的人将遗书拿来后,他才看一眼,便是“噗”的一声,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

    他瘫软在地上,眼里满是不敢置信。久久后,他颤着手,指向李偲,“你我赴京赶考时便相识,多年来,我一直将你当作至交好友。你每次来我家,都是我娘亲自下厨你我为争左右手写书有何不同,才双双模仿我娘笔迹你,你,你这畜生,你,你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诱我娘自尽还不够,居还将她抛入泙河中”

    他仰起头,眼泪滚滚而下,“做了坏事果是有报应吗到头来,我的坐师,我引为知己的好友竟全处心积虑地让我去死,让我娘去死呵,呵,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呵,不过都是恶人,我有报应,你们也应有报应,呵”

    他颤着手,从脖子上扯下一个食指粗的金管子。打开后,他从里面抽出一东西,细细铺开后,竟是一张被卷起的书信。

    赵衢抚着信笺,凝着信笺上的字,越发抖得厉害。

    “吾儿衢,家中安好,勿念。我与汝弟藏酒于桂树下,待你折桂归来,共饮之。”

    他眼泪狂流,只觉心像针扎一样。忍到最后,嘴里发出了野兽哀鸣般的嘶叫,“娘待这些畜生死了,儿子就来伺候您”

    说罢便是冲着宫门方向拜了拜,喊道“陛下,这里有我娘亲手写的书信。是我昔年入京会试时,我娘写来的家书,请陛下查验”

    侍卫接过信笺与王氏的遗书,转交给宫门前的太监,太监很快送到了天子手里。

    天子看了下,又交给皇后看。皇后看了半晌后,道“夫君,你看,要这两封信同时在我手里,我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不用看什么细节,光看这笔迹的力度便有所不同。”

    天子仔细看了看,道“赵衢乃是朕刚登基那年考取的进士算来也二十年了。那时王氏才四十出头,手腕尚有力,运笔尚稳”

    “不错。”

    皇后道“两封信运笔太稳反是最大破绽。人四十岁和六十岁写的字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再看这儿笔锋,两相对比就明显了。”

    天子点头,“将这两封信拿去给李偲看看吧。”

    陈舟与毕新,还有台下的李偲、谢普脸已经彻底白了。他们千算万算的,就是没想到赵衢孝母至此,竟将生母多年家书随身携带。

    他们诱骗王氏的时机很好。王氏小儿笨拙,今年才考中进士。因名次不好,赵衢便帮他周旋,让他去了江南丰腴之地为官。而赵衢的两个儿子皆在外求学,还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如此,赵衢被关大理寺,家中皆妇孺小儿,真正能办事出主意的人没有。又加之天子不许人探望赵衢,这便给了他们诱骗王氏的机会。

    子不教,父之过。若“不过”之父母以死谢罪,陛下必会动容,饶过其子。罢官免不了,但起码不会被流放。

    王氏爱子过甚,竟真信了。再加上身边仆人心思不定,以为赵家要倒,怕被一起流放,许了些许承诺后,便轻轻松松将王氏留给儿子的遗书换掉了。

    而后他们又用差不多的借口诱骗了周玉兰。这样,便能将事情搞最大,引起朝野上下的风波,让叩阙的理由更足只是他们更没算到的是,左玉竟是如此得民心,哪怕用了这法子,引起的风波竟又很快随着她被押解入宫给压下去了

    现在想来,天子会让她坐笼车根本就是故意的就是为了引起百姓对她的同情毕竟,她减租,打赵衢一事也是吸引了诸多拥趸这些泥腿子最没脑子,很容易被煽动。

    左玉望着毕新等人,心里冷笑。

    在儒家文化里,普通人对于为上者的道德要求是极高的。尚书里都说的明明白白了,天子是老天任命的又怎么样要是失德就滚蛋

    自己写的诸公之事以及各种文章揭开了这些官老爷最恶心的一面,让百姓对他们有了怀疑。

    因此即便王氏之事能令舆论有所变化,但只要自己一旦身陷囹圄,民众又会马上脑补,自己是被害了。因为,在这场战役的最初,自己的人设就是站在百姓一边的道德捍卫者,而他们是加害捍卫者的失德者

    公审现场诡异的沉默了。久久后,天子才问道“李偲,毕新,你们可有话说”

    “陛下,此事不能只听赵衢一面之词。”

    毕新跪下,“还请陛下明鉴。”

    “臣亦不知赵衢在说什么。”

    李偲也跪下,“臣虽也是左撇子,但天下左撇子何其多,如何证明这信就是臣写的陛下若不信,臣可以当场书写。赵衢不过是死到临头,胡乱攀咬罢了。”

    “那周玉兰也是在撒谎了”

    天子冷笑,“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臣与赵衢为好友,他母亲出事,臣只是去看了看。臣也不知这周氏出于什么目的,竟诬陷臣。臣当日只说,王氏身死必会引起朝野震动,让周氏莫要难过,我等必会想法将赵兄救出。”

    他说着就看向了周玉兰,“嫂子,我当日是不是这样说的”

    “你无耻”

    周玉兰气得身子都哆嗦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想得出绣字,穿红衣这等事哪里敢将婆母投入泙河中”

    “那嫂子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胡说”

    “李偲,你这无耻小人玉兰,当日家中可还有奴仆在场陛下,应传家中奴仆。”

    周玉兰眼泪扑簌簌直掉,“他,他们说只能密谈我,我,我”

    李偲冷笑,“如此说来便是人证物证皆无了”

    “你,你,你”

    周玉兰气得都快晕过去了怎,怎能这般无耻

    “啪啪啪”

    掌声忽然响起,只见台下的左玉忽然拍起了手,“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刚刚几位不是说,我与小侯爷有私情要我自证清白吗怎么如今几位大人不但不自证清白,反是振振有词地驳斥周娘子与赵衢是胡乱攀咬”注2

    她抿嘴一笑,拱手作揖,“敢问两位大人,你们行事是不是皆有两套准则”

    笑容渐从嘴角隐去,眉眼都冷了起来。

    “现在,我就想问两位大人一句,赵衢是不是诬陷我”

    毕新冷哼,“赵衢胡乱之词起能当真”

    “好,首辅大人说的是。那我再问问大人,当日在泙京府,张婆子等人并未受刑,但也指正赵衢,是受他挑唆诬陷于我,难道这也是胡说吗”

    “赵衢都被你们打了,他们就不怕吗”

    李偲接话道“都是女流,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感情天下的话都让你们说了”

    陆岺怒道“白的黑的都是你们有理,真当天下人是傻子吗”

    “小侯爷说的对这两无耻之徒,人证物证俱在还行狡赖之事,请陛下将他们砍头”

    “对,砍头”

    百姓们齐齐呼了起来,“杀了他们”

    毕新脸色苍白,但他知道,他不能露出胆怯,不然就真要死了。

    他朝着承天门重重磕了一头道“陛下,此事颇多蹊跷,还请陛下明察,莫被民意裹挟”

    “呸”

    话音才落,还未等天子接话,陆岺就骂了起来,“你要做得好,民意如何裹挟天子左玉行得正,坐得直,为何没人要诛她狗屁东西,今天你就是浑身都是嘴,你都说不清赵衢本是你学生,若不是你太恶,他如何会指正你”

    贺稚书眼都瞪大了小侯爷的脑子从来没这么好过啊这脑子清楚的,都像换了个人了

    “你们到底为何要左玉死,你们心里清楚”

    陆岺指着毕新道“龌龊下流的东西见诛不成左玉,便想毁左玉清誉,下流东西你跟你那儿子一样龌龊正经人谁干得出以妻为妾的事来”

    “小侯爷,圣人有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心里没德的人,如何会有羞耻心”注3

    左玉说着便走向了闻天鼓,拿起鼓槌,低头看了看,便用力敲了下去

    众人不知左玉这是要做什么,待鼓声结束后,便见她跪下,朝着宫门上喊道“陛下,臣女僭越,今要状告首辅毕新、文渊阁大学士陈舟、都察院都御使李偲、户部尚书尚忠卿、工部尚书欧阳翎共121人臣女要告他们知法犯法、以良为贱、出入青楼、强取豪夺、买凶杀人、强抢民女、结党营私、官商勾结、陷害忠良等十大罪”

    她说着便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个册子,“他们所行之事臣女皆已记录在案,苦主亦已安排在臣女庄内臣女今以自身性命发誓,所书写之事桩桩有证据,件件有苦主圣天子在上,请接臣女诉状,诛贪官,除恶吏,正公明,慰万民,还世道清朗臣女拜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重重将头磕在地上风起,吹起她的发丝在风中飘扬着。这一刻,她明明是跪着的,可所有人都觉得她是站着的

    121人几乎将所有六部高官以及京城巨绅都告了他们以为左玉顶着压力不减租已够刚毅了,没想到她的胆子之大,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竟是将大昭几乎整个官场的人都告了一遍

    百姓们愣住了,而毕新那一派人也傻眼了。

    这玩意是个什么来头疯了痴了吃丹药了

    天亮了,东边天空勾出一片淡淡的红。

    左玉跪在地上久久,天子才道“德惠姬君,你知按我大昭律,若所告之事有误是什么下场吧”

    “臣女知。”

    左玉道“圣人云舍生而取义。臣女斗胆,愿为天下公舍此身请陛下接臣女诉状”注4

    “左家女”

    陈舟怒道“你这完全就是污蔑且无诉状如何接状陛下,此女多次动摇国之根基,现在更是荒唐到攀咬百官,她才是裹着民意欲行不轨之人”

    “陛下”

    许明知道“学生愿为左玉写诉状,请陛下接诉”

    “请陛下接诉”

    许明知的学生都跪了下,齐声道“请陛下接诉我等愿为姬君写诉状”

    “许明知”

    陈舟目眦欲裂,“你从来不问朝堂之事,为何今日”

    “老夫今日问的是天下事。”

    许明知淡淡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夫既被人尊一声大儒,自要践行圣人教导。朝堂恩怨名利可不问,但天下事不能不问。”

    他口气淡淡的,但每一个字却如一把把利剑一样,直直刺向陈舟

    “许明知,左玉是你学生,你分明是想包庇他”

    陈舟已经词穷了。大义不在他,道理亦不在他,到了这个时候,什么言语都是苍白的。

    毕新已说不出话了。他知道,他完了,彻底完了。国朝已经二十年没杀过文臣,至多流放。眼下,他唯一所能争取的最好结果就是流放

    他身子晃着,竟有种不想再争下去的感觉。已输得一败涂地,再争下去,只会连最后一丝体面都没了。

    但是他不想争是没用的。人活到他这份上,享用了太多好处,在某些时候便如逆水行舟。不,逆水行舟也不过是不进则退,而他则是要身败名裂

    若他退了,那些乡绅会把他撕咬死他们不也想撕咬死左玉吗只是她剑走偏锋,寻了泥腿子来对抗他们。可左玉是左玉,他是他,做下的烂事一堆,他去哪里寻泥腿子来帮他

    “噗”

    想到这里,喉口一阵腥甜之气涌上,竟又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赵衢看得哈哈大笑,“好好好老匹夫,知道什么叫大势已去,天命难违了吧哈哈,痛快左玉,我先来当个人证这老匹夫的外室皆是我等名义上的小妾哈哈,想不到吧这老东西就跟他那儿子一样,乃是色中饿鬼他情愿让自己的血脉叫别人爹也要藏外室于我等家中而且他不光”

    “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毕新不知哪来的力气,狂叫着飞奔而下,奔到赵衢面前,一把揪住他,抬起手便是对着赵衢的脸连连打下去,“天地君亲师你就这般待恩师的”

    “滚”

    赵衢到底年轻,一把将毕新推倒在地,“你杀我娘时怎么没想到我是你学生哈,老东西男女通吃,年轻时为了上位,还给人当过兔爷哈哈哈你真以为替你办那多脏事,我不会留些把柄在手里么”

    赵衢整个人都像便什么东西笼罩了一样,笑得得意又残忍,望着地上的毕新,轻声道“有些事,只要有心,便没有秘密”

    “你无耻,你污蔑”

    “够了”

    天子愤怒的声音传来,“人都死了吗还不将他们拉开德惠姬君,朕接诉了你且回去,将所有物证,人证带来”

    “谢陛下”

    “王德清”

    “臣在”

    “带上羽林军”

    天子指着宫门下的大臣们,“德惠姬君点到名的,全部押送大理寺待明日大朝再审”

    “臣遵命”

    “陛下,姬君可以放了吗”

    看到这些贪官被抓,百姓们那叫一个开心但是天子并未宣布左玉无罪啊所以有百姓就大着胆子高声询问了起来。

    “赵衢已亲口承认诬陷左玉,故左玉无罪”

    天子洪亮的声音从宫门上传来,“左玉身体力行践行圣人教导,敢为天下先,敢为公义舍身,大有圣贤之风有此女圣出,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