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火做了饭,样样摆在餐桌,中央一盆带肉大骨炖酸菜,边上四个小菜,蒜苗炒肉,肉末茄子,白菜木耳并一个拍黄瓜,张絮转身进灶台,端出一盆雪白泛黄的添了玉米面的馒头,算是齐活。
他没准备汤,家里谁渴了自个儿去锅里填酸菜大骨汤,都能管个饱。桌子边两只大狗绕着转了好几圈,背脊弓起能到人膝盖,张嘴能把小孩儿吓哭。在运城定居后从小抱回家养的,倒是没敢和张絮放肆。瞧见张絮在桌子边,老实的不敢扒桌偷骨头,就拿身子蹭张絮的腿,卖萌耍贱求施舍,和他家主子赵晨一样,都是流氓。
张絮伸脚轻轻踹它。
“去,把你主子叫回来。”
两只狗似还在卖蠢,动也不动,张絮眉头一挑,转身进灶台拎个盆出来,又在门后面掏出洗衣棒,叮咣敲起来。蠢狗天天听见棒子声儿始终没习惯,惊得汪汪叫唤,连着村里众狗跟着汪汪,赵晨从水潭里站起身,手里拿着长长一截藕,对着老远照看水田的俩人喊“儿子们,你阿么叫我们回家吃饭了麻溜儿回来”
张絮盆敲的响,路过他家的都要咧嘴儿笑两声,也有给吵的不乐意念叨两句的,张絮也没在意。他本不是这么放纵的人,这还是叫赵晨逼的。
赵晨小时候过的不愉快,就想自个儿儿子过的幸福,什么年纪干什么年纪的事儿。
“六七岁小孩儿无忧无虑犯傻就好,想玩儿什么就玩儿什么。”赵晨不但这么说,他自己也跟着重温小时候,天天带头的领着孩子跑,以至于吃饭了张絮和张絮阿么找了全村都找不到人,差点以为人丢山里被野兽吃了。张絮急的眼眶通红,找了村长帮忙找,自己跟着村里的汉子往山上跑,翻山越岭找了一下午,天半黑心事重重的回来,期盼着赵晨带着孩子已经回来了。结果诚如他盼着,赵晨还真就在家,爷三个在小河边玩儿野了,瞧见鱼就想摸,摸鱼这个事儿上瘾,即便摸到了回家不吃,也手贱的想摸,赵晨叫赵立回家拿个笸箩,自个儿带着蔷哥儿玩水,立小子玩儿心早给赵晨吊起来了,哪想着跟自己阿么说一声去哪儿了,拿了笸箩就跑。
爷三个沿着小河往下游走了老远玩儿的开心,张絮怕人在山上有危险没往小河去,硬生生错开。
张絮回到家,一看见人,先绕着三人左右打量,瞧着除了裤腿湿了没一点儿伤,放下心,火气就上来了。
“都死哪儿去了出门不知道说一声吗”他声音厉,隐隐带着哭腔。
张絮不是多话的人,平时说话也心平气和,这会儿也是真火了。天知道找不到人的时候他心提到嗓子眼儿,好悬没跳出来。
赵晨理亏,乖乖站着任他数落,张絮骂了两声不够,操起门后洗衣棒子对着爷三个屁股就揍。爷三个老老实实挨了两下,疼的哎呦哎呦叫,终于受不住在院子里面到处跑,给村里人看了好大一场笑话。
村长劝了句“哎,赵晨家的,消消气,这不是人好好回来了嘛,有话儿好好说,回去叫他跪搓衣板板儿,保准他服服帖帖的。”村长说话带着当地特有的口音,喜欢叠字儿,好好的搓衣板说成板板儿,听得人本来在生气,又莫名想笑。
张絮停下脚,手里的棒子扔地上,扭头就往屋里走,赵晨敏锐的瞧见人在抹眼睛,这哥儿又哭了。
村长道“散啦散啦,回家去瞧自家哥儿去,哪儿那么多的热闹给你们瞧瞧,晨小子,还不赶紧回去瞧瞧你家哥儿。”
赵晨早等不及,就准备进屋,可村里人还没走,张絮又出来了,抬手一抹眼睛,就把村长叫住了。一手拎盆,一手拎着洗衣棒子,叮咣敲个响,惊得村里人吓了一跳。
“村长,你别走,村里人也在,做个见证。”张絮心脏扑通跳,一是因为他待会儿说的话心里没底,二是今天的气还没顺,“今儿就立个规矩,以后赵晨出门,提前没跟我打招呼的,三天后他要是还不回来,这家里所有的财产都归我,我带着钱改嫁他都不能管。”
他话一落,村里霎时就静了一片,张絮阿么本来躲在一边儿,听了这话也觉着不对劲,怯懦的人三两步走到张絮跟前,扯着张絮衣袖“絮哥儿,絮哥儿,你说什么瞎话呢”
爷们是家里的定量,哥儿的地位低,嫁给了小子就是当家的把哥儿卖了,顶多也只有人说这爷们不讲究,多余的管不到丁点,张絮这开口就要夺了一家子的财产,是个爷们就不能干。当然,村里人也从来没想过有哪个哥儿能有这种想法的,按村里人的想法,爷们就算是一去不回,哥儿也只能给爷们守寡,钱也不是他的,顶多是帮爷们看着,当家的一回来,该咋样还咋样。再说了,万一哪天赵晨出门办事儿,就算和张絮说过了,张絮一句没说过,就把家里钱全拿走,赵晨和谁说理去
何况,还改嫁
赵晨也有点懵,不就是半天没回来么,让家里人着急是他不对,但至于反应这么大么他想着也有点来火,刚想顶嘴,一抬头,就看见张絮红着眼睛看着他,哥儿不喜欢哭,啥时候受了委屈就咬牙忍着,从俩人认识到现在,哭的时候屈指可数,哪次都逼的狠了,哪次都让人心疼,赵晨那点委屈一下子就没了。
村长还没开口教训张絮没家教,赵晨已经点头“行,回头咱就写个证明,叫村长给见证。”
张絮手拿棒子又一敲盆“敲一声你就回来,你不回来,就从这个时间算”
赵晨继续点头“行。”
张絮盆子棒子往地上一扔,抬手抹了把脸,扭头又往屋里走。赵晨赶紧跟上去,进屋就把人搂怀里,一手给他顺背,好生哄着。
张絮好日子过的不多,人吧,从没有得到好,就不会惦记着好处,但一旦过上了好日子,就再也不想回去过的辛苦,也更怕恢复过去的辛苦,张絮是怕又变成一个人,怕赵晨出事,也怕将来又没了着落。
“赵晨,我认真地,你要是真没影儿了,我就改嫁,我拿着你的钱,我肯定不让自己吃苦。”他最怕将来没着落,就跟当初嫁给那个赵晨的时候,他都知道偷偷攒钱给自己和阿么想出路,等赵晨把自己玩儿死了,他能把自己照顾好。
现在赵晨比以前那个好多了,钱更够花,他更能把自己照顾好了,可想是这么想,赵晨没影儿的时候,他的心思都在人的身上,哪儿想到钱身上了张絮越想越委屈,闷不吭声的泪珠子吧嗒往下掉。
“细柳村被人洗劫的时候,你回家找不着我,在地窖看见我的时候,赵晨你什么心情,你忘了么”张絮这么一说,赵晨的心彻底揪了起来,他永远忘不掉他自己蹲在后院瞧着自家狗子尸体捧脸哭的模样,和看见张絮时候庆幸又生气的心情。
他把张絮搂的又紧了紧,偏头吻他鬓角“对不起,我错了。没下回了。”从小到大,赵晨没和几个人服过软,这回却是诚心诚意,张絮捏着他衣领子好半晌,终于抬头“我认真地,我真让你写那个证明。”
赵晨点头“我也认真地,我签字。”
当晚俩人拿着证明去给村长做了见证,村长拧着眉头按上了自个儿的指印儿,看张絮的眼神儿都不对了,写这么个玩意儿,也不怕赵晨心里有疙瘩,赵晨也是的,也不怕哥儿真让他净身出户可这咋说都是别人家的事儿,人两口子乐意,村长也没啥好说的。
就是这证明写了之后,村里有几家闹了好一气儿。
“瞅瞅人家赵晨,敢把身家压在夫郎身上,你敢吗你能做到人家一半好,都没白瞎我嫁给你”
对面也怒“哪家不是爷们儿当家,赵晨家的提那码子事儿就是没家教,你自个儿想想,你要是把这要求对你哥婿提,咱家哥儿还能嫁出去”
“说你呢,少扯咱家哥儿身上。”
“这不一样的事儿么,我是赵晨吗,你是人家那口子吗,把别人的事儿往咱们身上套个什么玩意儿做饭去”
吵来吵去没个结果,倒是张絮敲盆这事儿在村里成了一道景色,回回让村里人念叨,后来更甚,赵晨家养了狗,张絮敲盆狗就叫,他们家狗一叫,全村的狗跟着叫,倒是方便了赵晨带儿子回家吃饭了。
赵晨把藕上面的淤泥洗干净,走出水潭,放牛的张二虎恰巧路过,咧嘴儿调侃“嘿,我说晨小子,吃个饭吃的全村都知道了,皇上都没有这排场。”
赵晨顺嘴就回“你想要这排场,叫嫂么也敲去。”
张二虎摆摆手“得了吧,我怕他没把我敲回去,到把你敲回家了。”
赵晨哈哈一笑,带儿子回家。
张絮这盆儿一敲还真就敲了一辈子,孩子小时候敲孩子回家,孩子大了出门发展,就敲赵晨回家,赵晨也听话,听见声就往回走,一是知道张絮敲他那是在乎他,他不在家,张絮在家不弄点响儿也孤单,二是知道他自己,混蛋是混蛋,流氓是流氓,可他最在乎的还是一个家。要是真把张絮惹火了,张絮不管他,亏得还是他自己。
张絮更明白,他开始敲盆叫赵晨回家的那一刻,他是真离不开赵晨这个人,他这人性子冷,反应慢,吃了糖才知道甜,抿了黄连才知道苦,人不见了才知道急,急了之后才知道在乎,在乎了就放不下。
再后来,蔷哥儿出嫁,张絮红着眼睛敲盆,赵立把哥哥背上花轿,赵晨对着门口村里人咬牙切齿嘶声大喊“今儿我们家办喜事儿,都来我们家喝杯喜酒。”天知道他多想把花轿边傻笑的哥婿三条腿打断。
再后来,赵立娶哥儿,张絮一身红浅笑敲盆敲得比锣都响,赵立骑着马带着花轿回来,赵晨牵着两只狗子蹲在门口笑成傻子,威风凛凛的高头大狗差点吓得花轿没敢进门。张絮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再后来,运城河段发大水,赵晨去了临城福临门找赵宣,听见信儿回头就往回跑,村里给大水淹了一片,人都跑山上去了,赵晨着急忙慌,就听见一阵的敲盆声,顺着调把人找个正着。
再后来,孙子娶亲,曾孙子娶亲,曾曾孙子都有了,张絮也拿不动盆了,赵晨叫儿子把盆倒扣着放在张絮面前,张絮头发花白,眼睛也看不见了,手里拿着个小指粗的棍,一下下敲盆上,都没鸡啄米的声音大。赵晨坐在他旁边,听张絮敲一下,他就凑张絮耳边念叨。
“我回来啦。”
“赵晨,能碰见你真好。”张絮从来没说过暧昧话,临老更不会说。
“我碰见你也真好。”
他偏头吻张絮满是皱纹的脸,张絮嘴边带着笑,靠在赵晨怀里闭上眼睛,旁边曾曾孙子忽然哇哇大哭。赵晨呵呵笑了一声。
“乖宝,别闹,你老嬷嬷睡啦。”说着,他叫听着孩子哭的儿子把孩子抱走,也跟着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