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室内的灯火辉煌, 颐华宫院中就愈发显得夜色深沉。
陆归云圈着怀中的小姑娘一动不动的隐在柏树阴影里面,墨色的斗篷几乎与树影融为一体。
他们两人的举动虽然隐蔽,但架不住这院中到底人多眼杂, 不是没人察觉浔阳郡王和王妃手牵手悄悄溜去了一旁, 原本还以为是要避着人说什么要紧之事,等见两人依偎在树影下不动了,这才恍然不过是郡王体贴媳妇罢了。
不是说郡王和郡王妃夫妻不和吗
这哪里有半点不和的样子
右相梁沂暗暗瞥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唐茂行,心中骂一句老狐狸, 转回头继续望向灯火通明的室内。
前世的时候, 明德帝也曾呕血昏迷, 但却不是在现在。
陆归云背心倚着树干一动不动。
唐卿卿被赐婚给陆子墨之后礼部陆陆续续筹备了大半年, 直到过完年清明之后才嫁入的宁王府,之后过了一年有余便亡于王府后院而后就是接到了唐卿卿死讯的自己血洗了宁王府, 重伤了陆子墨。
明德帝, 就是在得知了陆子墨重伤之后才吐的血。
今生为何会提前了
他明明还没把陆子墨怎么样呢
陆归云静静的听着怀中小姑娘轻浅均匀的呼吸声,脑中一点点捋着事情的脉络。
虽然前世的陆岚华同样是被一个小太监出首告他残杀手足,但却并没有皇后惫夜出宫擅闯诏狱想要私设公堂之事。
引起了不同变数的,会是自己吗
前世的时候他失望于唐卿卿的对面不识而调头回了边关, 不曾留在京中, 自然也就不曾去暗中向陆岚华索要他暗处的人手,但是前世的时候他因为回了边关的缘故,对后续事情的发展所知并不详细, 甚至可以说是漠不关心。
明德帝也好, 皇后也罢, 就算是太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人没有给过他父母兄长的关切,他也对他们毫不在意, 如今明德帝突然抱恙,陆归云心里只觉得麻烦虽说不论是治国还是治家都不怎么样,但国君的病倒意味着时局的动荡,也同时意味着很大可能会给他继续调查陆子墨带来阻力。
陆归云半垂着眼帘轻哼了一声简直就是找麻烦
此时颐华宫门外已经聚了不少陆续赶来的朝臣,原本后宫中的嫔妃也想来,但太后唐秀茵直接派了太监传口谕,让她们在各自宫中安静等候,擅自出入者严惩不贷,这才拦住了那一个个哭哭啼啼说想来侍疾的女人们。
直到天色渐渐亮起,太医署的院正才终于擦着额头的汗水走出内室,太后猛然坐直了身子“皇上如何了”
“回太后,皇上情况暂且无碍,只待醒来之后好生服药调养。”
唐秀茵听了慢慢的颔首,沉声道“皇上龙体一向康健,此次的病因几位可诊明白了”
几名太医互望一眼,谁都没敢先开口适才虽然他们在里面施救,但内外隔得又不远,外面的动静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最终还是那院正木着脸说道“陛下是往日操劳过度,积毁伤身,加上呃,烈酒激了身子,这才有此一病。”
立在唐秀茵身后的皇后悄悄松了口气。
唐秀茵如炬的目光也终于缓和几分“多亏了众位医术精湛,皇上此番可会有大碍”
“陛下今后最好少些操劳,静养为主,酒色之事要有节制,除此之外”胡须花白的院正犹豫了一瞬一咬牙,终于说道,“平肝火戒气恼,此为养生之要。”
光是这样一句还不至于算是顶撞太后,唐秀茵本也没打算跟这些太医过不去,毕竟皇上的病还得靠他们,又问了几句何时会醒,要用到甚药物之类的话之后,这才一摆手放了这些太医们自去忙碌。
早在室内有了动静的时候,陆归云就轻轻拍醒了唐卿卿,虽然站着的姿势没法真正熟睡,但也让她多了几分精神,等到太后唐秀茵扶着皇后的手走出屋门的时候,放眼望了一圈院中等候消息的众人,目光在扫过并肩立在柏树前的陆归云和唐卿卿两人微微停顿,片刻后才又转了开去。
“高婕妤行为不端魅惑君上,已经惩处,皇上经由太医救治已无大碍,众卿可安心,今日起早朝暂停,皇上养病为要。”
一番说完,众人连忙称是,太后满脸疲惫的摆摆手“皇上尚未醒来,暂时不便挪动,皇后”
“儿臣在。”
“你在此好生看顾。”
唐淑柔怔了怔,只能松开搀扶太后的手躬身应是。
扶着皇后的手走了几步又停下“宁王”
陆子墨连忙上前“孙儿在。”
“随哀家去慈宁宫。”
“是。”陆子墨连忙上前几步,接替唐淑柔的位置小心搀扶太后上了肩舆,带着宫人太监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颐华宫的门。
直到一行人走远了,唐淑柔才终于直起身来,看了一眼院中黑压压的人群,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回了房内。
朝臣们此时终于松了口气,在场的都是重臣,没有傻的,虽然心中知道明德帝这一场病来的只怕有蹊跷,但太后当众给出了结论,又有太医的声口,也只将猜测和疑问按在心里,彼此交换着眼色纷纷离去,有不少人一迈出颐华宫的宫门就拉住了比他们都先到了一步的大理寺卿那几人,低声交谈着快步远去。
唐茂行若有所思的望着人群的背影太后叫走宁王,只怕是和皇上抱病之后的朝局脱不了关系,作为唐家家主,同时又是当朝左相,唐茂行明白自己应该与太后同进退。
更何况陆子墨娶的虽然是二房的姑娘,但也依然是他们唐家的女婿,拥护陆子墨,对于唐家而言,似乎百利而无一害。
可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解了自己斗篷披在唐卿卿身上的陆归云,年轻的男子身形挺拔的立在晨曦之中卓然醒目,而他本人却对旁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只低着头仔仔细细给唐卿卿系上斗篷的系带,又将兜帽给她仔细扣在头上,整理妥善了,这才牵了她的手准备走人,唐茂行眼皮抽了抽自己这个岳父戳在这,没看到么
不得已,他重重的咳了一声。
“爹爹”看见自家老爹,还有些迷糊的唐卿卿终于醒了神。
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唐茂行瞪了女儿一眼,迈步来到近前“郡王殿下,若无事的话,不妨同路”
“本就同路啊。”唐茂行捻着胡须的手一顿,陆归云人畜无害的笑笑,“我要送宝儿回唐府。”
说着一摆手“岳父,请。”
右相梁沂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重重的哼了一声这老狐狸,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一个是他女婿,一个是他堂侄女婿,反正哪一个都是跟唐家有牵扯的,他倒是押哪个都不亏
院中众人陆陆续续散尽,唐雪晴顿时显得孤零零的。
适才陆子墨跟着太后回慈宁宫的时候根本没有招呼她一起,太后也并没有发话叫她,皇后只顾冷着脸坐在屋内直勾勾盯着卧床的明德帝发呆,她这个堂堂亲王妃竟是压根无人理会,被晾在了这里。
旁人倒还罢了,如今的唐雪晴也已经根本不敢再去干涉陆子墨的行事,只是唐卿卿和陆归云两人从始至终都亲密无间的行止无疑是在她心头重重的戳了一刀。
自己明明嫁得更好,可凭什么凭什么
跟着她进了宫的珊瑚被她神色惊得心中一凛,硬着头皮轻声道“王妃,要去寻王爷么”
话刚出口,唐雪晴却猛然大怒,回身对准珊瑚的脸就是一巴掌“混账奴才,这是想做本王妃的主么”
珊瑚被一巴掌打得懵住,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连忙跪下“王妃恕罪。”
唐雪晴冷冷的盯了跪地的珊瑚一瞬,板着脸转身就走,珊瑚不敢再问,只能起身跟上,直到唐雪晴走到路口毫不犹豫的迈向出宫的方向,珊瑚才悄悄松了口气。
唐卿卿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唐雪晴如鲠在喉,到底还是困乏,上了马车之后又瞌了会眼,等回了唐府直奔赵瑜敏的卧房,一头扎进去就不出来了。
而就在唐卿卿睡回笼觉的同时,陆归云却没有半点疲色,就连唐茂行,都在喝了一盏浓茶之后重新振作了精神,两人在书房中静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唐茂行斟酌再三,开口问道“殿下今后有何打算”
陆归云却反问“依相爷看来,我该如何”
唐茂行慢慢的捻着胡须“殿下若想韬光养晦,可自请去往浔阳,彼处毕竟是圣上赐给殿下的封地,如此一来,食邑自然归殿下取用。或者”
他顿了顿,见陆归云没有开口的意思,斟酌着说道“殿下亦可请旨重返边关。”
“虽然如今圣上暂时无意让殿下重返军中,但毕竟西狄反复无常。”
唐茂行对此倒是很笃定“长则数年,短则不定,西狄必定会再度犯边。”
“等到彼时,殿下这位曾让西狄闻风丧胆之人,重返边关自然是合情合理。”
“到时”唐茂行深吸口气“可携小女同往。”
然后,就莫要再回来了。
后半句话唐茂行并未出口,但言下之意已经足够明确。
皇子封王之后镇守边关的事例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浔阳郡王少年从军,挣下一身战功,这就是他的优势。
只要肯放人,就只是改个封地的事。
而关键,还是在能否放人这一步上
毕竟从古至今也没几个皇帝会肯放心自己异母兄弟统军的。
但这一点唐茂行觉得并不是没有迂回的余地。
只要陆子墨需要让天下人相信他是仁君,他就不会动自己的兄弟,在这样的前提下,西狄的异动就会成为必要的契机。
朝中能战的武将并不只有陆归云一人,但却唯独只有陆归云曾立下了那样彪炳的战功,这一点不论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抹杀,所以只要
然而他心中的念头还没转完,耳边就听到了陆归云淡淡的音色
“相爷列出的选择里,当真只有这两条么”
唐茂行一怔,抬眼,便正对上一双晶蓝色的凤眸。
饶是为官多年老谋深算,唐茂行仍然怔了一瞬,随即陡然抽了口气“殿下”
陆归云勾起唇角“怎么”
“殿下这”唐茂行卡住话音。
他能说什么眼前这位和陆岚华陆子墨一样,都是明德帝的儿子,会有这样的野心也是理所当然。
可他身上的异族血统注定了他不可能有缘大宝
默然了良久,唐茂行终于干巴巴的说道“殿下有此雄心也是自然,只是朝中百官,只怕会有所不服。”
岂止是朝中百官就连天下百姓,都不会服啊
从古至今,出身微贱的圣人天子也不是没有,不论是最初的开国之君也好,还是夺嫡之中胜出的继任之君也罢,生母地位低下的倒也不是没见过,但摆在这位殿下面前的阻碍,是他那洗不掉的异族血脉
就光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瞳,就无时无刻都在提醒天下人这位身上流着外族的血
这样血统之人若是称帝,中原可还能称是中原
从古至今任是王朝更替,不变的总是每一个朝代都在抵御外寇入侵,南蛮、北戎、东夷、西狄,九州大地上代代更迭,但保疆卫土这一点却从不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扎根在每一个中原人心中的执念。
一代代征战的结果就是自家把个异族人给拥上了皇位
唐茂行长叹一声,冲陆归云一拱手“老朽无能,只怕无力襄助殿下。”
“相爷不必急着推脱。”陆归云早就料到这老狐狸不会肯轻易入彀,音色依旧平静,“陆子墨若是得势,相爷有把握护住宝儿么”
唐茂行愣住,胡须颤了半晌“与小女有何干系”
“想来相爷还不知道罢”
陆归云手腕一翻,指间便多了一颗包着金箔的蜡丸,放在桌案上轻轻一弹,蜡丸便如同一颗弹珠般攸然滚向唐茂行。
“这东西,陆子墨给宝儿吃了不知多少,它的药效,相爷就不好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