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将禁宫顶上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映照成一片耀眼的金色斑块,新易主的东宫宫室之中,冰盆徐徐散发着凉爽的雾气,围着冰盆堆满了各色的鲜果,被冷气浸润得外皮凝出了晶莹的水珠,而陆子墨正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奏折。
身前的案上,厚厚一摞奏折里,写的都是大同小异的事情。
今年苦旱,各地江河湖泊水位严重下降,更有甚者,小河溪流池塘乃至不少地方的水井都已经干涸,而夏粮更是几近绝收
若是再不降雨,夏收之后等待秋季播种的冬小麦只怕也根本无法出苗。
各地州县府衙不约而同的发来了报灾的折子,一则是叙述灾情,二则,是恳请朝廷准许开仓放粮。
虽然到目前为止只旱了半年,但那些农人佃户却很多都只是贫苦百姓,家中越冬的余粮到了此时基本已经倾尽,往年这个时候自然无需紧张,因为夏粮马上就能收获,自然就接上了顿,可今年却几乎没有夏粮可以接续。
灾年啊
多达几十本的奏折上无一不是再哭诉本地的受灾情况,即便是陆子墨能够确信里面有夸大的部分,但也依然有些触目惊心。
他现在是太子,今后会是国君,没有任何一场天灾是掌权者乐见的,即便是陆子墨也不例外。
“给孤去传左相右相和户部尚书让吏部也来人。”陆子墨掷了朱笔,有些烦躁的捏着眉心。
天灾还只是其一,只从这些折子里,陆子墨也能看出有不少地方官其实都并不称职。
那些恳求朝廷准许开仓放粮的暂且不论,但也不乏有折子上压根不提开仓之事,只哭着喊着问朝廷要赈灾救济的。
这些地方,不排除有个别州县确实是较为贫瘠,即便是往年不受灾的时候也存不住什么粮下来,但除了这些,其他地区每州每县都是有官仓的。
受到天灾,官员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开官仓而是伸手问朝廷要赈济
要么是他们想要吞掉赈济,最不济也能雁过拔毛,要么,就是官仓被这些鼠辈给暗中挪空了。
不论是哪一样,都已经是其心可诛
陆子墨皱着眉,眼底隐约浮起几分戾气,而就在此时,一身灰色直裰的季成怀悄无声息进了殿,来到近前并不开口,只是垂首往那一跪。
“季先生。”对于他的举动,陆子墨似乎并不太过感到惊讶,语气依旧淡然“所为何事”
“属下擅自主张,请殿下降罪。”
陆子墨轻笑了一下,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季成怀跟随他已久,心中自然通透,直接叩首道“属下僭越,私自调了一队人马去截杀郡王,请殿下责罚。”
一语落地,寂静无声,宽敞的殿堂内只有上首桌案处轻微的纸张翻动的悉索之声,季成怀屏息垂首,直到跪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耳边才听到陆子墨平淡的音色“失败了”
“是。”季成怀以额触地,停顿了片刻才有几分艰难地说道“全军覆没。”
“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之后,大殿之内再度归于了静谧。
半晌,陆子墨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起来吧。”
“谢殿下宽宏。”
“知道为何你当初向孤提议派人沿途截杀的时候,孤没有准许吗”
“属下愚钝。”
季成怀心中有些泛苦。
想要在陆归云抵达凤阳之前就将他解决在路上,这是季成怀心中最完美的收场,但陆子墨对此提议却始终不肯点头。
季成怀以为这是自家主子在担忧死了一个能征善战的浔阳郡王之后,边关局势要有所恶化。
可泱泱大楚,并不真的只有一个浔阳郡王。
只是在此之前,他们一直暗中压着其余武将,授意他们不要出头罢了。
甚至就连三年前才武举出身位列朝堂的武状元都已经是投靠了他们的人。
季成怀明白,这其中必定也有部分心态是不想接手这样大的一个烫手山芋,才顺水推舟点了头的人,但若是他们不发话,这些人终究还是会按捺不住想要与西狄一搏的才是。
而在此之前,季成怀一直以为陆子墨压着其余武将,是为了要让陆归云离京。
纵然回到军中的话会有些棘手,但谁说就真要让他回军呢
京城去往西北边境,沿途能做的事太多了。
谁知却在他提出要派人围杀之后,陆子墨却竟并不点头。
让他回军
这就是陆子墨的原话。
季成怀对此心中不解,一贯缜密的他,最终还是几番思量之后甘冒着大不韪背着陆子墨派出了死士。
如今事败,季成怀却仍有几分耿耿于怀。
一来是他并没想到明明还带着女眷,拖拖累累的这么一行人,竟然还能无视死士的围剿。
二来,他始终认为,要将陆归云绞杀在途中才是最为稳妥的结果
他家殿下究竟是想着什么打算为何不肯这般行事若是由殿下下令,他们豢养的人手倾巢而出的话,陆归云再是勇武,又焉能全身而退
分明是一个绝佳的杀局圈套都已经做成了
可惜了
心中想着,季成怀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端坐在书案后面的陆子墨。
他这位主子,莫不是仍存有几分妇人之仁
“季先生是在怪孤”陆子墨语音淡淡。
季成怀垂首“属下不敢。”
只是他些微的情绪却并没有逃脱陆子墨的目光。
到底是自己手下得用的人,并且陆子墨也并不是个会胡乱责备下属的主子,他心中清楚这是因为自己透露给下属的信息并不对等之故,所以只温言道“师爷操之过急了,孤并没有心慈手软。”
“会放他回军,自然是因为还需他在于西狄对垒之中效力。”
“但孤却也并未说过,会容他凯旋而归啊。”
这
季成怀怔住,旋即心头如同划过了一道闪电,之前种种想不通的地方一瞬间便迎刃而解
在他而言,之前所有设想都是如何能给自家主子铲平道路,而陆归云作为已成年且战功赫赫的一名皇子,就算出身是个抹不去的瑕疵,但却依然是个让人难以忽视的障碍。
是障碍,就必须要铲除
他家主子必须平平顺顺的登基为帝,他这位心腹,也才能将半生筹谋换取一个会让所有人都眼红的从龙之功
所以在季成怀心底,是隐约觉得陆子墨有些心慈手软的。
但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了陆子墨的打算
望着季成怀目中神采闪动,陆子墨便知道自己这位幕僚到底还是想通了关节。
到底还不算真的蠢钝。
“殿下,这”季成怀却仍有几分狐疑之处,此时殿内无外人,伺候的人手都是心腹,便索性直接问道“属下仍有事不明,殿下可否解惑”
“讲。”
“属下斗胆,不知殿下准备如何”
虽然话未说完,但陆子墨却分明了然,只微微一笑“狙杀领兵之将这种事,有什么是比敌人更合适的呢”
季成怀满腔的疑惑豁然开朗,皱眉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可狄人无义,借刀杀人也便罢了,但事成之后,却难保他们不会趁机继续发难。”
“先生安心吧。”陆子墨对此却十分胸有成竹。
“纵然无信义,这件事也依然由不得他们。”
“萨巫尔残了手脚,深恨老五,并且因为身残,储位已经不稳,以西狄的国力,真想攻我大楚的话,西狄或许耗得起,但他却耗不起。”
陆子墨平淡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冷漠“迫切需要巩固自身地位,他就不会和我大楚相争不下,天门峡难破,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欲要在狄王面前建功,他最佳的选择就是与我联手,他助我事成,我助他反口吞掉回鹘。”
季成怀越听,眼中的神采越是明亮,及至陆子墨音色消散,他已如醍醐灌顶,整了整衣衫,冲陆子墨深深一揖“殿下胸有丘壑属下受教”
陆子墨温言道“孤知道先生是一心为我,但今后遇事,先生还是先与孤商议为好。”
言罢不待季成怀再次请罪,已经话音一转“如今各地陆续报来旱情,此事先生可有看法”
话题乍然跳跃,即便是季成怀都略微一怔,随后立即道“朝廷是理应赈灾的。只是怎么个赈法,才是关键。”
“请先生详述。”
“依属下所见,今年大旱,确实受灾严重,但却不至于伤及国本。”季成怀捋着胡须徐徐地说道“此前接连十余年都不曾有过旱涝灾害,国库之中尚算丰盈,各地粮仓也不至于耗光了储备,应留有一定的自救之力,属下觉得,朝廷赈济自然是该赈的,但赈多少,怎么赈,都需要忠心之人彻底把控,也才不会肥了某些人的私囊。”
他的说辞与陆子墨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目中不由带出几分赞赏。
“先生所言极是,此事孤准备亲力亲为。”
季成怀听得一愣,心中快速过了几遍,颔首道“殿下初封太子,借此赈灾之事显露一二再好不过。”
他说着已是露出笑意“救百姓于水火,自古都是会被万民传颂的大功德,殿下若能圆满竞功,何愁”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那便有劳先生着手准备一下,还有,去向太子妃知会一声,让她收拾行装,随孤出行。”
季成怀却有些不解“殿下何故要带个拖累”
历史上太子与太子妃双双离京巡查各地的事情少之又少,虽然不是没有,却也堪称凤毛麟角。
而且,不是他瞧不起自家主母,就唐雪晴那样的脑筋和心性,让她坐在宫里泥菩萨似得扮演一下母仪天下或许还可以,要她真的随驾去跟着巡查各地接见地方官的夫人女眷季成怀压根就没想过唐雪晴能胜任
就哪怕是那个陈家的侧妃,都要比唐雪晴来得合适。
“孤有要用她的地方。”
陆子墨起身绕过桌案来到大殿正中的沙盘那里,取了长杆持在手中在沙盘上空虚虚的一划
“今年的旱情,基本除了临近海域的少许南方之外,其余之处都受灾严重,而孤既然离京巡查赈灾,途径的州县自然也就遍布中原,就譬如”
季成怀看着那长杆在临近天门峡的地方轻巧的一晃,整个人都愣了神。
“殿下您”
饶是自诩足智多谋,季成怀都一时间没了声音。
他家主子的意思,带着唐雪晴那女人同路的目的竟然是左相的嫡女,郡王的正妻,唐卿卿吗
季成怀这回是真的想不明白。
姑娘再好,都已经嫁人多半年了,竟然还没能放下吗
这左相家的姑娘从小究竟是如何教导的怎么竟如同是妖孽附体一般,能让他家主子这等人物难以忘怀
不,这都不仅仅是难以忘怀这四个字能表述的了
这分明就是化成了心魔啊
就连眼下这般万事需要禅精竭虑不能行差踏错的节骨眼上,都仍然不忘夺美之事
只看季成怀便秘似得表情,陆子墨就知道这位幕僚想歪了,轻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先生莫非就是这般轻视孤的心性”
季成怀低低的垂首“属下不敢。”
陆子墨并不着恼,开口时音色依旧平淡无波“萨巫尔逃京之前,孤曾与他彻夜密谈。”
季成怀精神一振,仔细聆听着。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拒绝孤的提议,只是在答应配合的同时,他却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是什么”
话刚出口,季成怀却已是恍然大悟,脑中就如同闪电划过一般,所有曾经疑惑和不明之事尽皆纤毫毕现
“他要郡王妃”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放进草稿箱之后忘记设定时间了囧
还好发现了,6点赶不上了,赶9点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