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第一场雨水正淅淅沥沥的落下, 将偌大一片禁宫尽数笼罩在雾蒙蒙霏霏细雨之中，空气寒凉却带着沁脾的水汽，更是将一层层的朱墙金瓦洗得愈发色彩鲜明。
庆安殿中, 一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子正翘着葱管般的指头在剥橙子。
明德帝背后靠着大迎枕倚坐在床上, 心不在焉的看着这堪称是赏心悦目的一幕。
他这一场病，太医们给出的诊治结果明面上是婕妤为了蛊惑陛下，在当日晚膳的酒水中用了助兴的药物，这才导致龙体受损, 而实际上真正的病因太后和皇上各自都是心知肚明, 无非就是肝气不舒, 郁久化火, 这才导致在听闻了皇后大不敬的举动之后气急攻心吐血昏迷。
如今人虽然醒了，但八成是气狠了的缘故, 总是觉得两胁隐隐做痛, 视线也有些模糊，耳中更是令人烦躁的鸣响始终不止，虽然太医们给出了要静心宁气温养为主，但光是这样诸般的症状和不适, 就足以让明德帝更加焦躁。
他终究也已经不年轻了。
因为皇后唐淑柔早年的种种阴私, 明德帝膝下的子嗣得来的都晚，如今他这几个儿子也不过是才及冠的年纪，而他自己却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岁数, 再有两年, 就要到耳顺之年了。
以往的时候明德帝自觉身子健旺, 并没有太将年纪放在心里，而这一次的吐血昏厥，却陡然之间让他心中升起了对于死亡的恐惧。
几乎是一夕之间, 明明之前仍是壮年精力的明德帝身上陡然就浮现出了老迈之态。
而他的这些女人们，却仍是青春貌美
感受到明德帝的目光，妃子的动作愈发优雅柔婉，白皙的十指灵动无比，片刻的工夫，一颗橙子就变成了一碗黄澄澄的果肉，妃子端详一下，满意的一笑，捧着银碗坐到龙榻的边沿，用小银签子叉起一块果肉递到明德帝唇边，柔声道“陛下”
橙肉剥得干干净净，漂亮的橙黄色，汁水欲滴，被银签子戳着举在口边，好闻的水果香气便争先恐后的往鼻子里钻。
明德帝面无表情的张口，妃子素手轻轻一松，酸甜可口的果肉便入了口。
“这橙子皇上可还喜欢”妃子音色柔婉“难为尚宫局的人是怎么保存的，一冬都还这般新鲜。”
明德帝嚼着果肉不接口，妃子继续娇笑着说道“可惜嫔妾家中寒微，没有像样的冰窖，不过却有几颗桑树。”
她似是陷入了回忆，神情中恰到好处的浮现出憧憬和眷恋“每年结的桑葚又大又甜，当初总是吃不够等今年的果子熟了，嫔妾请爹娘送进宫给皇上也尝尝，可好”
妃子人美声柔，借着手中橙子回忆往昔的故事也恰到好处，然而明德帝却依旧面无表情，饶是这妃子巧笑温柔，此时也不由有些尴尬，脸上柔美的笑容都有了几分僵住，只是独角戏唱到这个时候，也万没有中断的道理，一横心，笑容中便浮起几丝伤感，似是不经意的喃喃道“也不知爹爹和娘亲最近可还安好，听说”
一语未完，明德帝冷冷的开口“滚出去。”
妃子愣了。
“皇上”
“滚”
目送着女人梨花带泪的退出殿门，明德帝这才冷哼了一声想拿他当傻子
老三这阵子监国，应该也是存了做出一番成就的心思，所以在有人弹劾朝臣的时候并不肯像他自己那般睁一眼闭一眼，而之前这名嫔妃的父亲，就是正在被老三下令彻查的官员之一。
明德帝心中冷笑想来吹他的枕头风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难得老三是个有魄力的，他这个做爹的又怎么会去拖自己儿子的后腿
心中正思绪起伏，一直守在庆安殿门外的邓福泉躬着身子入内“皇上，林嫔给皇上送补汤来了。”
刚刚才眼睁睁看着一名嫔妃捂着脸跑出去，如今喘个气的工夫都没有就又来了一个，邓福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不容易如今皇上想要静心休养了，后宫那些女人却竟将此当成了表现的好机会，几乎是人人都翻着花样的跑来侍疾，炖补汤，做吃食，跟医女学什么按摩之技，总之八仙过海一般各显神通，就如同现如今正等在殿外的那位林嫔，这些日子往庆安殿跑得就颇是勤勉。
邓福泉垂头等了片刻，不见明德帝开口，心中便就明了，正准备退出殿外拦下林嫔，却不料明德帝开了口
“宣。”
邓福泉脚步顿了顿，恭声应是退出了门外。
少时，打扮得温婉可人的女子便亲手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
“给皇上请安，皇上，今日可有感觉好上几分么”
对于这种一天下来不知道要听多少遍的场面话明德帝连应声的心情都没有，好在林嫔是个机敏的，见他神情恹恹马上便转换了话题“嫔妾给皇上炖了天麻乌鸡汤，刚出锅的，等稍冷上一冷，皇上尝尝可好”
明德帝这才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林嫔松了口气，一边徐徐的打开食盒去盛汤，一边没话找话的跟明德帝先聊着家常“皇上您往日就是太操劳了，又哪里是真有什么病呢等您好生歇足了气力自然就好了。”
“嫔妾已经托了爹娘去白云观给皇上点了海灯，菩萨有灵，自然会保佑皇上千秋万岁，平平安安”
一语出口，从她进殿伊始便始终没怎么理睬过她的明德帝终于看了过来，不辨喜怒的神情让林嫔心中打了个突，正有些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却听明德帝开了口
“点海灯”
“是是呢。”林嫔小心的答道“白云观的仙师们道法素来都是有口碑的，就连那儿的菩萨都比别处灵验听闻最近还正有一位云游天下的凌霄真人在那边挂单，只可惜嫔妾的爹娘没能求到真人亲笔的符箓。”
“凌霄”原本是当做闲话听的明德帝猛然有些疑惑。
林嫔见状倒是笑了“就是大名鼎鼎已经得道的凌霄仙师么，九州寻真本记里还记载过的。”
明德帝愣了“那不是前朝之人”
“要么怎么是仙师”林嫔脸上满是崇拜，“若非是修道有成，普通人哪里能活三百多岁呢。”
明德帝心中一动，若有所思的闭了口。
第二日清晨一早，禁宫之中便传出了天子口谕
寻天下虔心修道之人入京主持祈福醮会，为天下万民祈福祭天。
朝臣们面面相觑，陆子墨眉头皱了一瞬便又松开，温声说道“这也当不得什么大事，父皇若能因此得个安心的话，倒也没什么害处。”
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人都发了话，朝臣们你望我我望你，谁都不肯先当出头鸟，陆子墨见状，只微微一笑，便将话题重新转回到了国事上面。
而远在郊外别院中的唐卿卿，此时却正喘着粗气猛地睁开双眼。
她刚有动静，同塌而眠的陆归云立即警醒“宝儿”
紧闭的门窗和低垂的绣帐遮挡了大部分的天光，纵然已经是清晨日出，但房中光线却依旧昏昏的，黯淡的光线下，唐卿卿脸庞白得似乎发光，陆归云探手摸去，指尖触及的是被冷汗濡湿的肌肤。
“宝儿，宝儿”陆归云有些着慌，抻着寝衣的袖子给她擦了擦脸，又用掌心捂住小姑娘软嫩的双颊“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宝儿”
“没。”唐卿卿直到此时才好似终于清醒过来，眼瞳中渐渐有了神采，“做了个噩梦。”
陆归云松了口气“真的没有不舒服”
唐卿卿小声嗯了一声，又怔了一时，索性一翻身便拱进了陆归云怀里。
“阿云抱抱我。”
陆归云哪里会不应，伸臂将小姑娘圈在怀中，慢慢拍着她的背心，直到片刻之后，怀中人儿的心跳和呼吸才终于恢复了平缓。
“没事了，嗯做梦而已，都是假的，醒来就好了宝儿不怕。”
唐卿卿伏在陆归云胸前，男子稳健有力的心跳隔着薄薄的寝衣清晰入耳，一下下敲得让人无比的安心，她咕哝着又拱了拱，终于找到了一个最为舒适的位置，重新合上眼不动了。
陆归云轻轻拍哄了一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唐卿卿已经睡熟，叹着气给她将被子裹紧，自己也双目微合的假寐起来。
睡梦之中的唐卿卿有些不知所措的望着脚下的厚白积雪，和前方灰黑色的竹林。
这里是是
不等她回过神来，突然身边有人踩着积雪快步的跑过，穿着狐腋镶边的灰色羽缎斗篷，小小的只到唐卿卿腰际，又穿得厚实，竟显得有几分圆滚滚的，斗篷的下摆拖在雪地上，随着步伐带起了细碎的一丁点雪珠。
唐卿卿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和自己擦身而过的小小身影，就在她紧盯不放的同时，那背影已是跑出了三丈开外，然而就如同心有所感也似，身影突然一回头，一张稚气的面容便猛然映入了唐卿卿眼帘。
一瞬间，天地之间就如同有了生气，眼前的景色如同浸染一般，逐渐染上了应有的颜色。
竹林阴郁的灰黑色中逐渐透出了绿意，那一抹小小身影穿的羽缎斗篷也渐渐泛了红。
唐卿卿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已是竹林苍翠，红衣映雪。
“卿姐姐，你快点呀”前面那身影冲她欢快的挥着手。
唐卿卿张了张嘴，却胸口闷得厉害。
眼看那小人儿欢快的转回头继续沿着积雪的小路往竹林中跑，唐卿卿额上又一次冒出了冷汗。
回来不能去
那边那边有
有
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