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卿卿现在所在的位置若要去到那一小片田地的话, 要横穿偌大一片荒草丛生的旷野,陆归云索性吩咐了驾车的清池,马车直接调头, 退后了一段距离之后拐入一条坑洼不平的小径, 颠簸了好一阵子,才终于从另一侧绕了过去。
随着距离渐近,原本因为过于遥远而不可见的景色便渐渐展现在眼前。
这里地处皇陵正寝的后方,唐卿卿一行从西陵方向过来, 再向前去, 远处便是去往东陵的路径, 而在北面, 则是密密匝匝种植着数排苍翠的松柏,整齐排列的苍翠松柏宛若数道高耸的障壁, 将皇陵正寝的厚实石壁围在中心。
而被数道屏障阻隔在外的, 则是几间看起来异常寒酸简陋的茅屋,半遮半掩的矗立在不远处的荒地上。
唐卿卿下了马车一抬头不由愣住。
在唐卿卿对于皇陵这种陌生之处的有限想象里,皇陵应该有专人守护,以便清扫维护, 而既然有专人, 自然也该有专属的衙门,最不济,也该类似于县衙那般, 有人轮值, 有正经的屋舍班房。
她从不知道看守皇陵竟然会是这样
早在看到远处有马车驶来的时候, 陆岚华便直起了腰身此处等闲不会有人来,就算来了人,也不会巴巴的想要往他这个废太子跟前凑, 那么来者是谁呢
这一份疑惑隐在波澜不惊的神色之下,然而在看到唐卿卿扶着陆归云的手下了马车之后,陆岚华到底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卿卿妹妹你”陆岚华顿住话音,皱眉望向陆归云,“你不该带她来此。”
陆归云没好气的啧了一声,冷道“别自作多情,我带宝儿来祭拜我娘,路过的罢了。”
原来如此。
陆岚华微微颔首,音色平和的说道“那便早些离去吧,不要在此久留了。”
望着陆岚华平静的面容,唐卿卿只觉得喉头都有几分发堵“太子哥哥”
一别数月,陆岚华消瘦了许多,原本煌煌有如初升之日的天之骄子,如今不过是穿着一身布衣,鞋子和双手都沾满了泥土。
只瞧不远处那几间茅草屋和他的穿着样貌,唐卿卿都没法真的将那句可还安好问出口。
倒是陆岚华见唐卿卿眼底郁色,自己先露出一笑“我很好,此处清净,倒是能安下心来看些闲书,于诗词一道也有了几分进益。”
他说得云淡风轻,唐卿卿却丝毫没有被安慰到,目光落在陆岚华沾了泥土的手上只顾发愣。
这原本是执朱笔的手。
唐卿卿至今仍然记得她那一日在东宫险些吃了太子妃一个下马威的时候,就是陆岚华替她解围,一路护送她好好的出了东宫。
那时,伸在她眼前的手,干净整洁,修长有力。
可现在,这双手上却沾满了泥垢
陆岚华察觉到唐卿卿的视线,低头一看,不由也顿住一瞬,旋即便笑着一摇头“不过是闲时的野趣罢了,卿卿妹妹无需在意。”
听到这样的言辞,陆归云倒是着意看了他一眼他本以为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一朝折了羽翼会怨天尤人,最起码也会郁郁不得志,但陆岚华能够泰然处之,起码在心性方面,到确实值得人高看一眼。
沦落至此,也确实可惜了
陆归云心中转着念头,脸上却丝毫不露,而唐卿卿却没有留意这些,陆岚华此时站在田垄上,他身后那片不大的田地中有嫩芽新发,只可惜唐卿卿对于桑农一事是真的一窍不通,看了半天也没认出究竟是什么,目光重新转回陆岚华身上,正想开口的时候,不远处茅屋的木门吱嘎一声,一名女子手中捧着一只陶罐走了出来,一抬头看见马车和车下的郡王夫妻两人不由一愣,踌躇的停住了脚步。
茅屋处的动静自然将几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陆归云见是个眼生的妇人,脑中一转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昔日的太子妃,郑月姝
陆归云回京的时间统共加起来还不到一年,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这位也不知是走了好运还是霉运被临时甄选为太子妃的郑家小姐,就连后来替陆岚华送那一封和离书都是云旗去的,彼时听云旗回来说是这位声言不肯和离原来竟是真的
在陆归云打量郑月姝的时候,唐卿卿也同样在看着这位曾骄横跋扈的太子妃。
如今的郑月姝已经与在宫中的几次碰面时大不相同,彼时的她每次偶遇无不是凤钗华服妆容精致,而如今的郑月姝却只是一身布裙,洗得有几分发白,头上简单的用一根银簪子挽了个圆髻,站在那里有些惊疑不定的望着他们。
“莫怕。”陆岚华快步迎上前去,自己接过了郑月姝捧着的陶罐,温声道“今日清明,五弟和弟妹前来祭奠,路过的罢了。”
郑月姝这才松了口气,只是仍旧显得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在察觉到唐卿卿的目光之后,更是垂了头,有些慌乱的说了句“我我去沏茶。”就转身快步回了房。
不等陆岚华再开口,陆归云已是一挑眉“远来是客,皇兄不邀我们坐坐吗”
陆岚华顿了顿,眼见不论是陆归云还是唐卿卿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也只得一伸手“莫嫌粗陋。”
粗陋是真的粗陋。
茅屋连个篱笆都没有,倒是屋前一侧有一块横卧在地的青石,被权做了石桌,青石周围摆了几个木墩子,权做鼓凳,香柏原本习惯性的摸出帕子想擦抹一番,被唐卿卿一个眼色止住,倒是陆岚华并不在意,让了座之后先道失陪,转去了屋后,再归来时手上沾的泥土已经洗净,手中持着一只茶壶,郑月姝拿着几只茶碗跟在他身后。
陆岚华作为主人家,亲手给陆归云和唐卿卿斟了茶,虽然手中持的不过是粗瓷的壶盏,但他斟茶的动作却依然娴雅优美,只是浅褐色的热水徒劳的升腾着袅袅的白气,却丝毫闻不到应有的茶香。
陆岚华放下茶壶,将茶水在陆归云和唐卿卿面前一人一杯放好,温声道“粗茶不堪入口,妹妹暖暖手也罢。”
说着不堪入口四字,他却混不在意的将自己面前那盏茶一饮而尽,转手又续上一杯。
“歇息片刻之后,两位还是尽早离去。”短暂的寂静之后,还是陆岚华率先开口,“偶遇是一回事,久了却终归不妥。”
唐卿卿不说话,只双手握着粗瓷的茶杯出神,目光穿透水面升腾的淡淡的白气落在杯沿的某处,那里微微缺了一个小口,露出一点粗糙的白茬。
陆归云完全不在乎茶水的味道,端起来两口喝完,又将空杯向着陆岚华的方向推了推“想知道这阵子朝中发生的事么”
陆岚华刚刚端起茶壶,闻言手中不由一顿,旋即又恢复了平静,手腕微倾,浅褐色的热茶平稳的注入杯中,随后,斟满的茶杯便被推回了陆归云面前。
“不想”陆归云看着他平静的面容一挑眉“西狄勾连回鹘,再度犯边了。”
一语落地,陆岚华终于微微皱起了眉。
“西狄王储人呢”
“跑了。”陆归云顿了顿“泾山城和关岭已经失了。”
陆岚华眉头皱得更紧了两分“你既然在此何人去了边关”
“毅勇侯。”
片刻的沉默过后,陆岚华微微摇头“靠老侯爷,只怕是不成的。”
陆归云轻哼了一声“万一人家成了呢”
陆岚华苦笑“你也说是万一。”
陆归云不再接口,陆岚华便也沉默了下来。
郑月姝坐在一旁,颇有些拘束的一声不出,目光却闲不下来,一时望望陆归云,一时又看看唐卿卿。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唐卿卿似有所觉,一抬头,两人视线便对了个正好,郑月姝心中一紧,刚想转开目光,却见唐卿卿冲她微微颔首“嫂嫂。”
郑月姝愣了愣,眼底猛然泛起一丝红意“弟妹。”
见她神色,唐卿卿索性起了身“阿云和太子哥哥闲话片刻,嫂嫂带我转转好么”
“啊好,好。”郑月姝有些慌张的站起来,直到起身,她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慌乱,连忙深吸了口气镇定了几许,冲唐卿卿柔声道“弟妹随我来。”
目送女眷们一前一后离去,陆归云半晌才又一次望向面前这位昔日的天之骄子“多日不见,皇兄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就譬如那件案子的线索。”
“那么,可有线索了么”
陆归云淡定的端起粗瓷茶盏“无。”
陆岚华一怔,旋即无奈的摇头“五弟你”
“但有另一桩事,有兴趣听听么”
两人谈话的同时,唐卿卿正蹲在田垄上看着那一地的幼苗。
“这是瓠瓜”她惊讶的伸手摸了摸那看起来极为陌生的株苗“瓠瓜不是”唐卿卿两手比了一下,“这么大的吗”
印象中的瓠瓜,跟地上这些又细又小的植物们怎么也对不上。
郑月姝轻声道“这是才出苗,要等它们长大了才会结出瓠瓜。”
唐卿卿狐疑的抬头“要长多久桃树好像听人说最快要三年才能结桃子。”
她想了一下桃子的大小,又想了一下瓠瓜的大小得长成大树才能挂果吧不然那么大颗的瓜岂不是要把树压坏了
“这这我也不清楚。”郑月姝被问得噎住,只能脸色微红的摇头,“这是夫君侍弄的,我只偶尔拔一拔杂草。”
两个姑娘都是大家闺秀出身,不说唐卿卿是相府姑娘,就算郑月姝家世低了些,却也是五品官的人家,能知道瓠瓜什么模样已经不容易,至于瓠瓜长在田里的时候又是什么样,两人谁都没见过,如今被唐卿卿一语问住,不由各自天马行空的猜了起来,之前还隐约有些尴尬和不自在的气氛倒是不知不觉间一扫而空。
陆归云收回目光重新望向神情凝重的陆岚华“如何这件事,皇兄有兴趣么”
“若是有的话,就请皇兄费心一二吧。”
而与此同时,禁宫内的季成怀在听到密报的同一时刻却猛然变了脸色,但此时建章殿内正聚了朝臣在议事,季成怀只能按捺住一肚子的焦急在门外徘徊。
直到眼看到了午时,陆子墨送走了文武百官,季成怀才几步迈入殿内“殿下”
陆子墨一眼看到他的神色,眉头微微一皱,眼风扫了一下,殿内侍立的宫人太监便很有眼色的纷纷垂首退了出去。
“师爷何故慌张”
“殿下监视皇陵的探子回报,浔阳郡王去了皇陵。”
陆子墨猛然一怔,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然后呢”
“郡王与二皇子相谈甚久。”
陆子墨手中朱笔润滑的笔杆猛然发出一声细微的断裂之声。
季成怀深吸口气“殿下,当断则断,郡王他留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