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沉,  冬季的朔风翻卷，却吹不散荆州上空渐渐聚拢的暗云。

    原本大旱已久,  如今却云层逐渐堆积，竟好似一副要落雪的模样。

    只可惜，不论是城内还是城外，此时此刻都没人有心情去关心会不会下雪。

    几乎是所有人的心神都牢牢放在了那正由虎牟军闪电般开启的攻城战上

    随着天色愈发昏暗，夜幕渐渐降临的同时，虎牟军前锋的第一波攻城才刚刚止歇。

    不得不说，对于荆州这座城池而言，能扛住四万虎牟军的第一次攻势已经是可圈可点的亮眼表现了。

    就连陆归云都是这样认为的。

    毕竟城墙上的守军统共也才万把人罢了。

    能够仰仗着地利和城墙高大易守难攻的特性撑过这第一波已经不容易。

    荆州的太守叫什么来着倒也不算是个草包。

    陆归云想了一瞬没想起来官员姓名，索性就不再费脑子，晶蓝的眼瞳扫了一眼退下来的兵卒，大致估算了一下受伤的人数，心中便就有了数。

    果然，不一刻，这一次的战损统计便飞快的报了上来，伤亡极轻，连一成都不到，手上有盾,  被箭矢所伤的不多,  多数都是被滚石和沸油伤到后不慎滚落云梯的摔伤，也曾有动作快的士兵趁着守军应付不过来的时候攀上了城头,  不过厮杀片刻后听到鸣金之声又撤了回来罢了。

    陆归云叫过几名抢上了城头的士兵,  还没开口询问，已是有人按捺不住兴奋说道“将军，上面守军果然就只有那些，且滚木礌石那些玩意我看着他们剩的也不多了,  再来一次一定能成”

    这说话的士兵年级不大，额上虽是还带着汗渍，神情却难掩兴奋，一番话说完回身刚想跑却被陆归云手快的一把薅住“撤到阵后歇息。”

    “将军”

    “去”

    看着士兵不情愿的走远，陆归云重新望向眼前巍峨高耸的城墙。

    此时天色已是傍晚，本应照耀的夕阳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得严严实实，对峙的双方已是各自纷纷点亮了火把，橘色的火光渐渐汇聚，又被渐浓的夜色分割成两半，静默而又无声的遥望着彼此。

    看了片刻，陆归云到是一挑眉竟有个人影出现在城头帅旗之下。

    嗯这是荆州的守将姗姗来迟了么

    陆归云思索一瞬，翻身也下了马，伸手从身边一名士兵手中接过一卷连着四爪铁钩的绳索。

    “头儿。”云旗愣了愣“您要亲自上”

    陆归云一边往腰间缠着绳索一边随意嗯了一声，云旗心中不解荆州虽是据城不降，但仅从适才那一次甚至可以算是试探虚实的攻城中也能看出，这座城池对于战事的准备并不充足。

    云旗甚至可以肯定，即便是守军有城墙可以依仗，但只要最多再来两次轮攻，也就差不多了。

    换句话说甚至都过不了今夜，荆州就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根本不需要陆归云这个统帅亲自上阵带头攻城。

    对于云旗未出口的疑惑陆归云心知肚明，只是他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他能解释什么呢

    内心深处的惶恐和不安就犹如头顶翻滚的乌云般不断凝聚，最终变成了一块巨石，沉沉的压在心头，无时无刻都好似在冥冥之中有着声音，不停的催促他动作快些，再快些

    这样不知从何而起的不安早在尚未渡过黄河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而随着他的东进行程愈发接近荆州，心中的不安和急迫也在不断加大，直到此刻，凝望着彻底笼罩在夜色中的城垣，心中的迫切也几乎达到定点，陆归云已经无法再说服自己冷静应对。

    如此的不安陆归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决定速战速决

    不论这份不安的源头究竟来自哪里，总归，他已经不想再浪费哪怕分毫的时间了。

    眼见他的意图已经不可更改，云旗叹着气也夺过了身边亲兵手中的钩锁。

    不然还能怎样呢反正也就是个攻城罢了，两人一同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了。

    心中想着，手上不停，眨眼之间，两人已是各自做好了准备，陆归云冲着传令兵一点头“击鼓，随我攻城”

    话音刚落，足下已是骤然发力，身形在夜色中好似一只灵猫，轻灵迅捷，落足无声，转瞬就已是来到高耸的城墙之下，他的行动顿时惹得城墙上的守军一片纷乱，一时间，所有的箭矢都朝着此处落雨般的疾射了过来，身边士兵连忙眼疾手快的将手中盾牌高举在他头顶。

    “将军小心”

    开口的同时，盾牌上已经被箭矢撞击出了连声的脆响。

    陆归云神情不变，只从士兵手中接过盾牌挡在头顶，顺手将那名没了盾的小兵拽到自己身后“跟着我，不要冒进。”

    话音未落，已是如猿猴般攀上了云梯。

    虽是单手攀爬，但他身形却异常灵活，依靠强悍的臂力几个纵身便已是掠过了一半的高度，其他几座云梯上的兵卒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而他的举动也彻底让城墙上的守军相顾失色。

    此时此刻，几乎是全数的箭矢和木石都集中在了陆归云的头顶上方，纵然有着盾牌的遮挡，但如骤雨般纷乱的箭矢和滚木落石也已经影响了陆归云的速度。

    在这架云梯上的并不只有他一人，在他下方，还有十几名兵卒，且不说狭窄的云梯上没有避让的空间，即便是有，他也不能避让。

    而这些如雨般不断砸落的物体，若是箭矢倒还好说，关键是滚木和石块，陆归云身在云梯，没有其他借力的地方，他的臂力出众，虽可将一应落石都用铁木盾挡下，但却无法控制不让云梯受力。

    现在城墙上这些守军将他所在的这架云梯视作重点目标，不断落下的重物在铁木盾牌上砸出沉闷的声响之后落到一旁，与此同时，云梯也在这样一次次毫不停歇的撞击之下摇摆不止

    云梯的大幅晃颤不光是他的前行速度受到影响，就连被他挡在身后的那些士兵们也已是攀升艰难。

    这样不行

    太慢了

    陆归云皱眉一瞬，再次振臂挡下一波下落的箭矢之后，抓住短暂的空隙，将手中盾牌弯腰往紧跟在他后面的士兵手中一塞，松手的同时，用力向着侧旁一跃，整个人如同苍鹰一般，瞬间便已是身在半空

    他这一举动惊得无数人惊呼出声，不说城头上正向下俯视的守军们一时惊住，就连城外观战的虎牟军们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云旗此时也身在云梯上，还是听到了身边此起彼伏的惊呼才后知后觉的向着陆归云的方向瞥去一眼，见状心中也是一紧，而下一瞬间，身在半空的陆归云已是从腰间扯出钩锁，振臂之间，四爪铁钩化作一道乌光，牢牢的勾住了城头

    这是白驹过隙的短短一瞬，陆归云此时横跃之力尚未用尽，就在身形将落未落之际在城墙上用力一记蹬踏，同时手臂骤然发力，整个人在空中荡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圆弧，不过是弹指间，陆归云便已是闪电般攀上了城墙上的箭跺。

    “乱来”云旗直到此刻一颗心才落回到肚子里，忿忿的骂了一声，趁着上面守军的注意力全数被引到陆归云那边的时候，也赶忙加快了攀爬速度，而其他攻城的虎牟军有样学样，不过是短短数息，便已有数架云梯上的兵卒成功攀上了城头

    荆州的守军尚未从叛军首领竟然一瞬间就攻上城墙中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眼前已是出现了敌人

    “来人叛军上城了来人”

    一时间，守军们乱做了一团。

    陆归云握住钩锁轻轻一抖，将那掺了钢丝和牛皮拧成的锁链握在掌中当做了一条长鞭也似，一记横挥便将距离最近的几名守军抽飞了出去，随后他单手拔出腰间的佩剑

    “此城已破降者不杀”

    那些陆续也已经攀上城头的虎牟军们闻言，顿时也一声声的高呼起来“降者不杀”

    铺天盖地的呼喝声中，陆归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手中的剑尖抵在了身穿甲胄的石文富的脖子上，石文富顿住动作，半晌才扯出一个苦笑，随后，他终于松开了手中的兵刃。

    精铁的腰刀在掉落的同时，撞击出清脆的一声呛啷，而这原本并不算响亮的一声却如同在冥冥中按下了闸门也似，很快，其他守军们你望我我望你，也渐渐停止了自己的动作。

    倒还懂什么叫识时务。

    直到手下将石文富扯到一旁上了绑，陆归云才将利剑归鞘，也是直到此刻，他也才终于有时间，站在城墙之上，向着这荆州城内望了过去

    此时夜色已深，无星无月，暗云遮蔽，将这偌大一座荆州过半的城池都吞入一片墨色之中，然而就在他目力所及的远处，城中一隅却突兀的亮着一片橘红的火光

    怎么回事

    陆归云心头没来由的一跳，一把拎过已经被绑结实了的石文富“城中发生何事”

    石文富脸色灰败，只漠然道“与下官无关。”

    “我问你怎么回事”陆归云怒上心头，单手一提便将石文富整个上半身就推出了城墙之外，半悬在高空中，喝到“身为一城太守，你莫不是打算给本郡王来个一问三不知”

    陆归云此举纯粹是挟怒而为，石文富眼前不过是一花，整个人就半悬了空，此时此刻他连自身重心都无法保持，夜色之中，身下如同无底深渊一般看不到底，恐慌刹那间就袭上了心头，原本曾反复想过的大不了赴死的心态哪里还剩半点，只颤声道“那是是太子的人搞出来的，具体的下官也不知情”

    太子

    陆子墨

    陆归云心中一沉，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惶恐再一次如潮水般席卷而至

    陆子墨的人在荆州

    在这做什么

    之前他从京中接连受到的暗报上称，陆子墨掳走了唐卿卿之后却疑似发生了突发事件，导致唐卿卿如今下落不明，而陆子墨也在派出了大量人手在四处搜捕，只是迄今为止都没有下文而已。

    在得到这条线索的时候，陆归云以为唐卿卿隐匿在京城附近，也如此他才这般迫切的挥师东进

    可现今陆子墨的人竟在荆州

    那么宝儿呢

    宝儿在哪

    一个答案已经浮上脑海，几乎呼之欲出陆归云用力将大半身子都悬在城墙外的石文富拽回，顺手往地上一贯，自己却拔腿就往通往城内的阶梯跑去，云旗此时刚刚料理完自己近处的那一片守军，还没来及与陆归云汇合，就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跑远。

    出事了

    云旗下意识的偏头也望了一眼城内那一片几乎映红了半幅天幕的明灭火光，心头一跳，只冲身边亲兵喝了声“这里交给你们立即打开城门，迎城外的弟兄入城”话音未落，便也向着陆归云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此时此刻，荆州城内那条平日里有名的花街，如今已是化为了人间地狱

    灼人眼目的金红色烈焰熊熊不灭，随风飘摇，滚滚的浓烟更是宛若苍穹上倒挂的乌云落下一般，将整条花街都笼罩在内，翻滚奔腾的烈火之中，无数人惊恐的呼救声交织出一片绝望的哀嚎

    而比这些更让人惊惧的，却是从长街两端不断向着密集的人群激射而至的锐利箭矢

    腥红的鲜血如同一束束盛开的荼蘼也似，在一片金红摇曳的火光中成片的绽放出绚烂的花瓣，而长街两端的青石地面几乎已经浸满了血泊，而那些索命的利箭却没有分毫止歇的意思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委身在花街中糊口求生的大多都是些正当妙龄的弱女子，这些人自从被卖入青楼，就不再是有名有姓的良民，几乎从生到死，她们的天地都只是楼中的一间绣房罢了。

    入了贱籍，能再赎身的寥寥无几，更多的，都是只能等到年老色衰，没了颜色，在楼中就不再得脸，渐渐被贬为仆佣，洒扫，帮厨，做做绣活养活自己，这就是一生的轨迹和归宿。

    而南风馆中的小倌们甚至还不如这些女子，女子总还有赎身的可能，妓子从良虽然不太好听，但也不算罕见，不少自诩风流的官宦富商也并不以纳个妓子做妾为耻反正只是妾，又不是妻。

    可那些南风馆的小倌们连想从良都艰难大好的男儿身，竟做过这等肮脏龌龊的勾当，仅仅是苟活于世都要为人不齿了，哪里还有以后二字

    入了贱籍，就是人贱，命更贱

    这些人平日里被督促学习的也不过是些风花雪月弹唱诗词，如今身前是利剑所指，身后是烈焰奔腾，前进后退皆是无路，前一刻还在身前高呼救命的人下一刻就被利剑射成刺猬鲜血横流，这些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绝望嚎啕罢了

    哭泣声，求饶声，呻吟声，混合着长街两侧楼阁屋宇被烈焰舔抿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彻了这一方人间地狱

    长街两端，稳稳矗立的拒马后面，就连那些见惯了生死的死士们在面对眼前这般规模的屠戮的时候，脸上都不免有些色变，而季成怀却如同聋了也似，对那些回荡不休的哀嚎和惨叫置若罔闻，只双眼紧盯着明灭火光中不断闪动的模糊人影。

    蓦的，他面色一变，目光死死盯着人群掩映中一抹时隐时现的纤细身影，被火光灼得发红的双目骤然闪亮，也顾不得那人影在火光中只是一闪而是，只抬手向着彼处一指，厉声道“那边，给我射”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飞蝗般的箭矢顿时向着浓烟中的某处激射而去

    灼热的火光中，季成怀再一次模糊看到一个穿着男子长衫的细弱背影一闪，便重新没入了长街一侧的烈焰之中

    射中了

    还是

    迟疑不过一瞬，季成怀狞笑一声，竟是绕过拒马，拔腿向着方才人影消失的地方疾步追了过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要他能抓住郡王妃，哪怕是个死的呢他就不信那个陆归云会眼睁睁看着他戮尸也不肯放他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