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
小姑娘抽嗒嗒的一语顿时让陆归云哭笑不得, 不过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还有余力关注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一件幸事了吧。
“胡说的, 谁说你丑我宰了他”
熊熊的火海中,金红的火光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都映得虚幻模糊了起来,不知从何处钻出的猫儿带着一身烟火气蹲在不远处,碧色的眼瞳警惕的看着满地的尸骸和冲天的火焰。
云旗催着已经被火光惊得有些难以驾驭的马儿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满肚子的庆幸和气恼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倒是诡异的静默了一瞬,随即才醒过神来,拽着陆归云那匹没了骑手在火场中惊惧不已的军马来到近旁用力咳了一声。
被这一声惊醒,唐卿卿这才看到竟然还有外人在场,呆呆的怔了一瞬,还打了个哭嗝,随后终于醒过神来,一头就扎进了陆归云怀里。
现在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哪里能见人呢
太丢人了
“没事,没事。”陆归云斜了一眼云旗,安慰的轻拍着唐卿卿的背心“他不敢笑话你。”
云旗刚拎起猫儿,闻言动作一顿, 忍无可忍“头儿”
陆归云一摆手, 单手接过他手中的马缰,抱着唐卿卿翻身上马, 一夹马腹,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向着长街的出口冲去。
身后冲天的火光中,不断有楼宇终于经受不住烈火的吞噬,纷纷发出最后的喑哑悲鸣,随后, 轰然倒塌。
暴起的烟尘和飞溅的火星诉说着此处发生的一切,而陆归云却只淡淡的抬手扯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把唐卿卿从头到脚裹了进去,顺势还将她脑瓜往自己胸前一按“掩住口鼻,别吸了烟气。”
温暖的胸膛如同一堵坚实的墙壁,为唐卿卿遮去了大半的火光和浓烟,身上裹着的斗篷厚实又暖和,纵然马儿有着几分颠簸,但那稳稳环着自己腰身的双臂却稳定得让人心安。
自从凤阳被掳走之后就始终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一点的放松了下来,一路逃亡累积的疲惫就彻底摄住了心神,唐卿卿小声的吸了吸鼻子,在陆归云怀中寻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怀中小姑娘拱来拱去,终于安静下来,随后便连呼吸都渐渐舒缓,陆归云微微露出一笑,尽量轻的勒住马,此时他和云旗已经冲出了那条火势焚天的长街,没了火焰的炙烤,凛冬的寒风重新席卷了全身,他将唐卿卿身上的斗篷裹得更严,低声道“我先带宝儿去寻苏姑娘,后续交给你,这城中官员能用便用,不能用就先收监,陆子墨的人不能放走一个辛苦你了。”
言罢,见云旗颔首,便一拨马头消失在夜色中。
云旗站在原地回头看了这条已经炽红一片的火海一瞬,轻出口气,拍了拍抓着马鞍的猫儿,一提缰绳,向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眼下还是先救火要紧,否者这般火势,一旦持续蔓延,遭殃的是这一城百姓
有虎牟军在,救火人手是充足的,就是要看水源远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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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
金色的桂花开了满树,少年从枝头一跃而下,随即而来的便是被枝头的颤动纷纷震落的细碎花雨。
馥郁的香花落了满身,少年却恍若不觉,蓝色的双瞳凝视着面前粉裙娇俏的小姑娘,大步踏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双肩“唐卿卿你说什么”
“我我”唐卿卿被他陡然间的变色给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后退,双肩却被紧扣,正在错愕,少年却已是焦躁得摇了摇她
“唐卿卿”
“啊”小姑娘终于回神,顿时不悦起来“阿云你做什么,你抓疼我了。”
少年闻言,十指的力道终于松了几分,却依旧不肯放手,晶蓝的双瞳直直望进她眼中“小糖包,你刚才说的说的”
话音说到一半便有些干涩,少年顿住音色,却固执的不肯放手。
唐卿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垂了头,小声道“我娘前阵子告诉我的,娘说我已经十岁了,该知道的应该知道了,娘说”她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纤细的十指绞在一起,“等我及笄之后,就会做太子哥哥的太子妃”
“不行”
唐卿卿话音未落就被陆归云厉声打断“你不能嫁给太子”
小姑娘抬头,却正好看到他的脸色,顿时有些被吓到“欸可可我娘说”
“唐卿卿你”陆归云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放软了声音“你知道什么叫嫁人吗”
粉衣的小姑娘身形还尚未长开,雪团般的脸颊上还带着几分婴儿肥,闻言有些疑惑的偏了偏头“不就是今后要在一起玩吗”
“不是”
“怎么不是呢我的哥哥嫂嫂成亲之后就都在一起了呀。”
“不对,嫁人就是就是”
少年的话音不知为何磕巴了起来,脸颊也渐渐染上了血色,最终他也只能矢口道“反正你不能嫁给别人”
“为什么”
少年脸色更红,却恶狠狠的吼道“不许就是不许,没有为什么”
小姑娘呆了呆,忿忿的挣开他的双手“你不讲理,坏阿云我不理你了”
言罢提着裙子转身就跑,轻柔的裙摆扫过满地的落花,一路卷起金黄细碎的花朵,脚步轻快迅捷,一转眼就消失在御花园里。
陆归云原本想要追上去,却只迈了一步就又停住,半晌才低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慢慢握紧了双拳。
纵然追上去,他又能说什么呢
就不要说是唐家这样的高门世家,哪怕只是市井人家,家中女儿的婚事自来也都是父母做主,哪里会有她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置喙的余地
现如今,她分明还小,还不懂什么叫做成亲嫁人,可即便他能给她解说清楚又如何
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说的好听是皇子,说难听点的话,住在皇宫里的乞儿
连能为他做主婚事的母妃都已经离世,他拿什么去劝小糖包不要嫁太子他拿什么来承诺她的以后
“呵”
一声苦笑溢出唇畔,少年仰头,透过金色的桂花洒下的阳光让他眯起蓝色的眼瞳,他盯着日光定定的望了许久,久到双目隐隐作痛,几乎要流下泪来。
然而似有如无的泪光只短暂一瞬便消失了踪影,再低头时,湛蓝的双瞳中已经恢复了冷静和坚韧。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唾手可得之物
想要什么,就要凭本事去取
向着唐卿卿身影消失的地方望了一瞬,陆归云收回目光转身回到自己栖身的破败宫室现如今他不可能有筹码让唐家改口,那就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想想他究竟需要获得怎样的筹码,才能让那个傻乎乎说要养他的小姑娘嫁给他。
此后数日,唐卿卿都没再能见到陆归云的面。
就在小姑娘从原本的气恼不悦,到矜持,再到纠结,最后终于开始丧气的时候,一日夜晚,窗棂上突然传来规律的敲击声。
“欸阿云”穿着软绫寝衣的小姑娘推开窗子,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外身披月色的少年,脸上惊喜的神情刚刚浮现又转瞬被她强压了回去,小姑娘哼的一转头“你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却又飞快的接了后一句“不道歉别想我再理你唔”
一句还没说完,柔软的双唇便覆上了微凉的唇瓣,唐卿卿不知所措的睁大眼睛,直到少年松开她后退一步,这才反应过来
“你你干嘛咬我”小姑娘忿忿的用寝衣袖口擦了擦唇角,抬眼却对上了少年那双亮过了月色的双瞳,唐卿卿不知怎的,胸口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有些麻酥酥的加快了几分心跳。
“小糖包。”少年定定的望进她的眼底,音色轻柔缓慢的说道“我要去从军了。”
“啊”
唐卿卿愣住,从军
“不行,阿云,你不能去我听说从军很危险的,那起子狄人会胡乱杀人”
看出了她一瞬间升起的慌乱和担忧,陆归云反而笑了起来“没事的,我不会有事,我去军中,才好挣功勋。”
“欸”
穿着绯色寝衣的小姑娘歪了歪头,似是不太明白他要功勋做什么,陆归云不等她问出口,已是接上了后半句“所以,你等我好不好”
“不要嫁人,不要嫁太子,也不要嫁任何人。”
少年的音色又急又快,夹杂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忐忑。
“等我回来,我娶你”
“好么”
好。
唐卿卿笑起来,心底又软又甜的喜悦一层层漫上来,她的身影在这一刻与窗内圆睁了双眼的小姑娘重叠在一处,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已经嫁做人妇,一个尚是垂髫,两双黑琉璃死的眼瞳在这一刻都发出了光来。
好呀。
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柔软的床榻和陌生的撒花帐顶,之前唐卿卿漫长逃亡过后心神陡然放松,一朝合眼,便是一场好睡,如今醒来,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偏了偏头,室内陈设便逐一入目。
欸这是哪里
陌生的环境很快驱散了未尽的睡意,唐卿卿小心的坐起身,打量着这间陌生的寝室。
透窗而入的天色有些暗淡,倒是让人一时分辨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室内没点灯烛,倒是炭盆烧得红亮暖热,昏暗的光线下,室内的雕漆家具和细绢屏风等安静无声的矗立在一旁,床头的矮几上一壶香茗幽幽的散发着茶香,旁边甚至还摆着两碟细巧的糕点。
不像是客栈的模样。
阿云呢
唐卿卿怔了一时,一掀被子跳下床,才刚往窗口迈了两步,耳中便听房门轻响,转头望去,陆归云修长笔挺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
跟在陆归云脚边一同入内的,是竖着尾巴的黑色猫儿。
心中才刚刚提起的那口气陡然就松了。
“宝儿”陆归云一进门就看见唐卿卿披着长发赤足站在那里,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惺忪,然而那双黑琉璃般的双瞳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刷的一下亮了起来。
“阿云。”
陆归云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唐卿卿,顺势把她一抱,大步走到床边二话不说就把她重新塞回了被子里。
“穿成这样就敢下床胆子肥了”
唐卿卿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脸色一红,这才老实下来。
不过人虽老实了,嘴巴却依旧繁忙
“阿云,边关那边没事了么你不知道,陆子墨矫诏了圣旨,说你勾结西狄你明明有在尽力守着凤阳,凤阳的百姓谁不知道阿云守着关口才能挡住狄人的他怎么敢污蔑你”唐卿卿越说越生气,义愤填膺的挥着小拳头,倒是把陆归云给惹笑了。
“没事,别担心,我都知道了。”陆归云握住那忿忿挥舞的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别气,不用理他,有我呢。”
他说得淡然,唐卿卿却迟疑了起来“阿云,你真的真的要领兵去京城吗”
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没有说出那谋反二字,倒是那纠结的神情看得陆归云心里软成一片,软声道“怕么”
唐卿卿犹豫一瞬,轻轻摇头“阿云不会做坏事的。”
短短几个字将男人惹得笑了起来,随后端肃了神情“陆子墨此人不可留,我不能干等着他一次次的发难,总是要做一个了断的,宝儿别怕,回头我先送你和苏姑娘回凤阳,不论如何,我总能护好你。”
欸唐卿卿愣了愣,随即一把抽回自己的小拳头“我不回去”
“宝儿”
“我不回去”唐卿卿坐直身子“我爹爹和娘亲都在京城,阿云你也要去京城,为什么要让我回凤阳”
“宝儿听话,等我事情办完,就接你回”
“不行”
与唐卿卿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另一道略显清冷的音色,唐卿卿吃了一惊,越过陆归云肩膀向后看去,顿时眼睛就亮了起来。
“苏姐姐”
苏乔手中端着一只甜白瓷的盖碗,迈步进房,先冲唐卿卿点了点头,随后略带不悦的扫了一眼陆归云“我几时说过要回凤阳了”
说着,径自来到床边将手中的盖碗往唐卿卿手中一递“补药,趁热喝。”
碗盖一开,苦涩的味道顿时让唐卿卿一肚子的话都没了,舌尖小心的舔了一点汤汁,整个脸儿都皱成了个包子模样。
“苏姑娘。”陆归云无奈“此前是我私心作祟,担心找到宝儿的时候她会有什么不妥,这才默许了姑娘随军一并东进,如今宝儿已经找到,姑娘不宜再与我同行。”
陆归云承认自己之前确实有着几分私心,他怕唐卿卿伤了,病了,苏乔医术精湛,自然是有她一路随行才最是稳妥,可现如今既然已经无事,她一个医者纵然在军中能最大限度的发挥自身本领,可他现如今做的事纵然说得再好听,骨子里也依然是不折不扣的谋逆
虽然陆归云不认为自己会战败,但不论如何,他也不想牵扯苏乔进来。
陆归云的言辞不可谓不坦诚,但苏乔只凉凉的瞥了他一眼,一侧身坐到了床沿,先伸手将唐卿卿手中药碗的碗底一抬“快喝,冷了的话药量就得加倍。”回手的时候顺势将唐卿卿空着的另一只手一拉,掌心向上放到锦被上,三指并拢诊起脉来。
见她不应,陆归云也是无法,这姑娘一身医术出神入化,之前一手医好了唐卿卿体内的奇毒,在与西狄对阵的时候也是有她在才能及时救治不少伤兵,如今军中原有的军医在提起苏大夫的时候无人不是推崇备至,光是这些人情就已是难以还清,他还真没法像对下属兵卒那样去命令她什么。
何况,就算他命令了,她也未必会听啊。
房中短暂的陷入了静默,唯有唐卿卿苦着脸小口小口啜着药汤的细微声响。
片刻之后,苏乔收了手,抬眼看见那一碗药还没喝完,啧了一声,抬手托住碗底,药汁顿时倾斜,唐卿卿迫不得已,忙忙的几大口喝完,苏乔这才接过空碗随手往陆归云手中一塞,嗔道“又不是珍馐美味,还细品什么不嫌苦么”
唐卿卿苦得不想说话,正想找水漱口,眼前却出现一块白玉糕,连忙张口咬了,松软鲜甜的糕点夹着奶香,终于冲淡了满口的药味,算起来,自逃亡伊始,已有多日不曾吃过这等像样的点心,唐卿卿几口吃完了一块仍是意犹未尽,陆归云见她眼睛瞟着点心盘子收不回来,便又拈了一块喂给她。
“先吃一点垫垫,清池去酒楼叫了晚膳,留些胃口吃饭,嗯”安抚住了小姑娘,陆归云才又望向苏乔“苏姑娘”
苏乔知道他想问什么,抢先答道“说过了,郡王妃没事,就是这些时日略有劳累,加上饮食有些不周,不是大事,喝几剂补药就无碍。”
陆归云松了口气。
其实唐卿卿一场好睡已经一天一夜,早在昨日苏乔就已经给她诊过脉,彼时也是一般无二的说辞,只是他一颗心总是悬着,如今人醒了,看着确实精神还好,这才终于安了心。
苏乔一句说完,看向唐卿卿话音一转“你用了辟毒丹”
唐卿卿口中塞着糕点,闻言怔了一瞬,似是想起什么,忙不迭的咽下口中食物“对了”
她一拍额头“陆子墨”
几乎就在她开口的同时,陆归云脸上已是浮起怒色“陆子墨给你下毒”
见他动怒,唐卿卿忙按住他的手“我没事呀。”
“苏姐姐,陆子墨身边有个婆子,她拿给陆子墨一种药,说是叫”唐卿卿皱眉回忆着“叫浮生。”
“浮生”
苏乔愣住,脸色一点点变了。
“苏姐姐”
“那婆子可是姓严名玉竹”
唐卿卿迟疑一瞬“是姓严,可我不知她叫什么”
苏乔冷笑“定是她没错了。”
见两人都望着自己,苏乔深吸口气“此人只怕与我还有些渊源。”
陆归云挑眉“苏姑娘可愿详述”
“我长话短说吧。”苏乔轻哼一声“严玉竹曾经与我爹爹一起,都是先代医仙门下的学徒。”
“她是首徒,比我父亲年长,父亲才入门时,她就已经跟在师祖身边出诊了,严玉竹的天资不可谓不聪敏,但却终究只是聪敏,却不是天才,但祖师并未因此藏私,后来”苏乔顿了顿“自古医毒不分家,但在我祖师这一派却不喜制毒,毕竟那是害人的勾当,只将心思用在医术一道,对于毒理虽然也会钻研,却只是为了解毒而非是制毒。”
“所以后来师祖发现严玉竹竟然在偷摸钻研用毒之术后大为不喜,几次勒令发现她不改之后便渐渐冷了她。”
唐卿卿双手覆在陆归云手背上听得入神,陆归云轻轻一翻手将她双手握了,两人一同静听后续。
“想是因此严玉竹心中有了怨怼,后来便趁着祖师经历变故一蹶不振之际,偷了祖师呕心沥血研制的秘药浮生叛出了师门,就此不知所踪。”
苏乔冷笑“那时我父亲年纪也还不大,师祖一蹶不振,师姐又不知所踪,父亲当时尚是少年,也只能闭门不出,一心照料祖师,直到祖师天不假年,驾鹤西去,这才有余力寻访师姐下落,却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一番过往并不算长,陆归云却微微皱眉“恕我冒昧,姑娘口中的经历变故是何意那名作浮生的秘药又是何种功用宝儿被陆子墨下了秘药,纵然有姑娘的辟毒丹,却不知是否真的万全”
陆归云此举算得上是探听别人的师门秘辛,只是事关唐卿卿,他不想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隐患。
不过幸好苏乔也没什么隐瞒的意图,只叹口气“这也算不得什么机密,听父亲说,祖师当年与其妻感情甚笃”
静谧的厢房内,女子音色泠泠,将几十年前的一段过往徐徐展开。
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有些俗套的情深不寿的故事罢了。
有着医仙盛名的医者与其妻琴瑟和鸣,奈何妻子却是个病弱之身,医者虽有医仙的美誉,却也终究是人不是神,对于必死之症也一样莫可奈何,然而医者却是个情深之人,丧妻之后就此一蹶不振,每每午夜梦回总是恨不得能追随亡妻而去。
这样的人生已经了无生趣,但彼时自己的徒儿们还未出师,为了斩断这种痛苦,医者潜心三年研制出了秘药浮生。
浮生一梦。
服用此药会让人前尘尽忘,不论是悲是喜,尽数化为乌有,而且为了不会让自己再度从枝节细末中勾起回忆,医者下了狠手,每一日都会在梦中被洗涤一次记忆,以此来确保自己每日睁眼时都会是全新之人,不会被半点过往的喜怒哀思纠缠。
这与其说是自救,还不如说是自毁。
每日睁眼都过往全无,不要说是那原本出神入化的医术,就连自己姓字名谁都要靠旁人重新告知。
确实是斩却了痛苦,却也一并斩尽了自己的半生为人。
浮生制成之初一共便只有两粒,一粒是试制,一粒是成品。
当苏乔的父亲发现自己师父言行举止不对头的时候已经晚了,医仙出手的药物,岂是一个还未出师的小毛头能解的
苏木无法,眼见自己师父每日浑浑噩噩心中又哪里能忍得,彼时两粒浮生还余一粒试制的,原本是想自己苦读医书,加上师门一代代传下的珍贵手札笔记,学成之后根据那颗丹药尝试逆推出解药来,但还没等苏木学成,严玉竹就偷了那仅存的丹药叛出师门不知所踪了。
苏木彼时又要照顾师父,又涉世未深,虽是有心寻找却终究不知该从何找起,师父这里又离不得人,只能一拖再拖,直到数年后师父终于仙逝,操办过白事之后,苏木才一边行医一边探听严玉竹的下落。
然而严玉竹却就此石沉大海,再也没传出过任何行踪。
时日久了,苏木也只得放下,他恼的是严玉竹偷走丹药,断绝了他据此研制浮生解药的希望,至于严玉竹本人,和他却终究没甚仇隙,如今师父已逝,即便寻到了人又能如何所以苏木也就不再寻找,再往后,便是年纪渐长,娶妻生子,渐渐凭着自己的一手医术闯出了神医的名号。
“虽然父亲当年研制浮生解药的心愿未能得偿,但却终究还是发狠钻研过师祖留下的手札。”
苏乔音色淡淡“这几枚辟毒丹就是父亲生前所制,提前服用,可在药效时间内辟易百毒,你服了浮生却能不受其所害,如此看来”她看着唐卿卿微微颔首,“也算是了却了父亲的心愿。”
这一段往事听得唐卿卿有些怅然,苏乔却已是端正神色“郡王,虽然不知严玉竹为何会与陆子墨为伍,但若陆子墨身边之人真的是严玉竹的话,那就不可不防,一位医道高手,且精通用毒,与这样的人为敌你确定还要我回凤阳吗”
陆归云默然。
适才这一段往事在唐卿卿耳中是至死不渝的悲凉,但在他听来,却清醒的意识到陆子墨身边确实有着对他而言也很棘手的存在。
陆归云不惧与人争锋,不论是排兵布阵还是强者相争,但,要应付一位擅毒的医者这确实超出了他的应对经验。
哪怕是有辟毒丹也不行。
一共就只有几颗的珍贵丹药,纵然能防一时,又岂能长久何况,他身后还有跟随他的二十万虎牟军。
这一趟打着清君侧名义的东进,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陆归云轻叹口气,起身冲着苏乔抱拳一揖“请姑娘相助。”
苏乔坦然受了这一礼,起身道“回头请郡王派几个人手给我,荆州繁华,城中药铺里货色想来也应不差,我要备些药材早做准备。”
说罢还不忘收走了那只甜白瓷的药碗。
随着她的离去,房中再一次恢复了静谧,陆归云轻出口气,一把便抱住了唐卿卿。
“阿云”
“没事就好。”
陆归云缓缓平复着自己的心跳,适才他听到陆子墨身边竟然隐藏着用毒高手的时候就已经掌心冒了汗,再听到此人竟然出手给唐卿卿下过毒的时候他几乎连心跳都慢了一拍。
还好
还好他提前给了宝儿一颗辟毒丹。
也还好宝儿机灵,找到了服用的机会。
浮生吗
一想起适才苏乔口中浮生的药效,陆归云就恨不得凌迟陆子墨一百遍
上一世,他的小姑娘就因伤忘了他,忘了和他的约定,的天所幸,好不容易他才有了一次重来的机会,陆子墨竟然还不肯放过她
浮生会让人前尘尽忘,日复一日的洗涤一次过往的记忆,说的好听是宛若新生,可实际还不是摧毁了一个人所有的精神构架所有能将一个人组成我这个认知的一切都是来自于生平记忆,没了这些,与死何异
这样的新生是建立在每一日的我的死亡之上的。
这是何其可怖的药物
还好
还好。
“没事了,阿云,我没事。”察觉到他的不安,唐卿卿仰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口。
微凉的唇瓣带着一丝醇香的微甜,陆归云低头,晶蓝的眼瞳中清晰的倒映着怀中人儿的样貌“再亲一下。”
唐卿卿迅速的瞥了一眼周遭,很好,没人,然后柔软的双唇便果然又覆了上来。
这原本想要一触即离的轻吻却被男子有力的双臂禁锢了动作,舌尖不过轻轻一挑,合得并不严密的牙关顿时失守,许久之后,双颊酡红气息不稳的唐卿卿才终于重获自由。
“阿云”眼看面前之人似是意犹未尽,唐卿卿忙不迭的推推他“我饿了。”
原本是推脱之语,谁知肚皮却恰好传出了咕噜的一声,眼见陆归云眼底泛起笑意,唐卿卿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为了转移话题,只飞快的问道“香柏和香桃呢当初我在凤阳被掳走,她们两个没事么”
“她两个当时只是被人打晕了,醒来也就没事了,行军不方便带她们一同上路,昨日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们了,脚程快的话也要不了几日就能来到。”
唐卿卿这才放心,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冷不防一旁有团黑影一跃就跳上了床榻,定睛一看,顿时惊喜道“喜鹊欸你”
唐卿卿愣了愣,一指猫儿“它怎么怎么噗”
话未说完,到底还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原本油光水滑乌云踏雪的猫儿,如今一身长毛却好似狗啃的一般,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蓬松的大尾巴更是秃了尾巴尖,就连胡须都少了一边。
猫儿好似有灵,碧色的眼瞳忿忿的瞪了唐卿卿一眼,一转身趴到床角不理人了,只拿屁股对着她。
“它的毛被火燎了好几处,没办法只能剪了,总不能糊着见人么。”
见唐卿卿忍笑忍得辛苦,陆归云也是好笑“你还笑它”他伸手撩起一缕唐卿卿披在身后的长发,将发梢往她眼前一送“你也好不到哪去。”
唐卿卿定睛一看不由倒吸口气,自己原本缎子般的长发发梢果然也是短了一截,脸上顿时变色,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忙忙的将自己一头长发都拢到身前,细细一看,果然短的还不止一束,被剪过的发梢茬口突兀而又醒目,原本过腰的长发有几处甚至短了半截,只气得她咬牙骂道“都是陆子墨害的,我我饶不了他”
噗
陆归云忍不住笑出了声,然后便收获了小姑娘一个大大的白眼。
“阿云”
“咳,别气了,回头我收拾陆子墨给你出气,乖。”
唐卿卿这才作罢,随后却又想起一事“阿云,陆子墨他他可能不是陆子墨。”
嗯
陆归云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梢“宝儿,你知道了什么”
“我我好像,想起了那天落水的事。”
脑海中浮出梦中那一处血色弥漫的湖泊,唐卿卿下意识打了个冷颤,随后便被陆归云用锦被裹了裹搂进了怀里“别怕,有我在,慢慢说。”
依偎进暖热的怀抱,唐卿卿平了平气息,缓缓讲述了她那一次梦中的场景。
“那时我虽藏在假山后面,但辰儿那句袁母妃说,你不是子墨哥哥我还是听得真真的。”
“若不是这一句,辰儿也不至于”想起陆轻辰,唐卿卿情绪也不由低沉了下来,陆归云安抚的轻拍了拍她。
“这一场虽说是梦,但却骇人的很,醒来之后我想了许久,只怕是和当初袁贵妃的那一对双胎有关系。”
静谧的厢房内,唐卿卿的音色又轻又细“后来我怕陆子墨留着什么手段会对付我,总没有日日防贼的道理,就索性用这梦中的信息去诈了他一下,果然就被我诈出来了。”
听到此处,陆归云不由绷紧了手臂,唐卿卿察觉,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胸口“我没事呢,苏姐姐的辟毒丹真是灵的很。”
“今后不许再这样涉险了知道么”陆归云叹口气,低头抵住怀中人儿的发顶“宝儿,明知陆子墨可能会为难你,你还故意去激他,若是若是”
他顿住音色,良久才接了下去“傻丫头,今后若是再遇到类似的事,你只管乖乖的,自保才是第一位,对方让你做什么你只要顺从,便不会受到太多难为。”
“其他的都不要做,宝儿,你只要让自己好好的,等着我就好。”
“无论如何,我总是能找到你的,你就只要照顾好自己,乖乖等我,凡是欺辱过你的,自会有我替你一一讨回。”
“任他是什么尊贵人儿,我也绝不放过”
所以,你只要好好的就好。
千万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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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账”偌大的金銮殿上,奏折散乱的扔了一地,明德帝坐在龙椅上颓然的喘着粗气,口中只不住喃喃的骂着“混账丧天良的孽畜”
天子雷霆,群臣只低头缩肩的跪了一地,没有半个人胆敢出声。
陆子墨眼角扫了一眼鸦雀无声的群臣,心中轻嗤了一声,从一旁太监手中捧着的托盘中端了新换的茶盏,上前几步恭敬的弯身将茶盏捧到明德帝手边“父皇请勿动怒,保重龙体为要。”
明德帝适才动了大怒,此时眼前也是一阵阵的发黑,原本想接过茶盏,但奈何抬起的手都是颤的,几次尝试之后不由愈发恼怒,陆子墨看在眼中,低声道“可要传太医”
一语激起了明德帝更加旺盛的怒火,厉声道“滚”
陆子墨垂眼,恭顺的退回原位垂手而立。
一时间,大殿中只有明德帝粗重的喘息声。
“荆州,荆州那样的大城,居然才刚刚接战就丢了城好,好,真是好的很朕白白养了你们这满朝文武,竟是养了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
一语落地,满殿的朝臣齐齐叩首“臣等无能,陛下息怒。”
朝臣们从心底到舌尖也都是苦的。
荆州作为中原数得上的大城,城中的是有部分驻军的,虽然相比二十万虎牟军不可能占优势,但守城向来都是占了地利的。
原本也没人会想让荆州守备在面对叛军的时候反败为胜,毕竟那也不现实,可他们原指望的是荆州能拖住叛军最少半个月的时间,也唯有如此,才能给荆州以东及至京城这一路的地区留下充足的备战时间。
允许你败,但没让你秒败啊
荆州闪电般的溃败带来的结果是整个华北地区都来不及做好战前的准备和调动,加上浔阳郡王那始终让人惊惧的行军速度朝臣们前额抵着冰冷的水磨金砖大气儿都不敢喘。
直到斥退了这群大臣,明德帝脸上因怒火攻心而泛起的不正常红晕仍未消退,陆子墨犹豫片刻,轻声道“父皇,老五铁了心谋逆,手中又握有二十万虎牟军,虽有武安、琅琊两王领军驻守在京城之外,但将来一旦接战,京畿一带皆会化为战场,父皇,君子不立危墙,父皇何不提前向幽州暂避”
一语出口,明德帝目光如同利箭般直直射向陆子墨,陆子墨却神色不变“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为国远虑,儿臣愿与两位藩王一同留守京城,不败叛军誓不为人”
明德帝原本几欲噬人的目光终于渐渐缓和了下来,半晌,开口就是一声长叹“大楚一百二十年,从未有弃皇城而逃之君。”
“父皇”陆子墨有些发急“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父皇一国之君,何等贵重,焉能置身险地”
“不必再提”明德帝脸色虽是颓丧,出口的话语却并不迟疑“朕是国君,是天子,天子弃战而逃,今后朕要如何面对朕的子民”
“父皇”
“住口”
陆子墨无奈,只能收声,明德帝半晌长叹一声“罢了,你下去吧。”
然而陆子墨才刚刚转身,明德帝却又想起什么“你那位有孕的侧妃,可生了”
“尚未。”陆子墨答道“不过也快了,太医们说产期也约莫就在下月。”
“你”迟疑半晌,明德帝疲倦的斜倚在龙椅上闭上眼“想法子将她送去幽州罢。”
陆子墨苦笑,轻声道“父皇,妇人快要临盆,是不好远行的。”
明德帝没睁眼,默然许久才喃喃道“是吗那就罢了吧。”
“父皇无需忧虑,两位藩王带来的都是精兵,且皇城的禁军也是一等一的精锐,父皇,这一战,儿臣不会败的”
青年男子音色清朗坚定,明德帝轻哼一声“朕知道。”
说着,他终于打起了几分精神,似是在向儿子强调,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朕乃大楚天子,受命于天,岂会让个杂种孽畜兴风作浪”
陆子墨脚步稳定的踏出金銮殿大门,冬季寡淡的日光照在身上,他脚下迈着步子,眼底却已经找不到适才在御座前的半分温度。
没想到他这父皇能贪恋这张龙椅到如此的地步,眼看都快大军压境了,都还拒绝了暂且出城退避的提议
脚步沉默的迈了一瞬,陆子墨轻轻发出一声冷嗤
那也罢了,留在京城也好,既然这般舍不得龙椅,那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总也不好让父亲带着遗憾上路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送上,作者君前阵子各种事瞎忙,鸽了一阵子,如今在努力复健找回状态中,今天跪着送上三更g
话说宝宝们都打疫苗了没我刚打完第二针,两三天了,那个针孔贼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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