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遥在强撑着回鬼城的途中, 晕倒在地,鬼医此时已在殿中诊了大半个时辰。箬竹手中紧攥着风遥永不离手, 却也在高大身躯轰然倒下时,滑落掌心的玄冰折扇。
她在外殿等待得心焦不已,只要一闭眼,五个血窟窿就赫然出现在黑暗视线中。乃至端起茶盏喝水,垂眸间也会见芽青色茶面漂浮五点殷红,宛如倒影。
箬竹从没像现在这般自责过,一炷香时间内,她做了无数遍假设。如果那晌她没有和风遥发生争执,没有赌气地扭头就走,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其实仔细想想,风遥那会儿故意惹她担心紧张,并算不上什么大的原则性欺骗, 充其量属于逗趣儿玩笑罢了。而她不依不饶地诘责, 略微显得小题大做。
况且以他们俩原本无甚情意,风遥还救她一命的关系而言, 风遥对她这几日时不时就闹小脾气的态度, 已经足够好,便越发显得箬竹有些过分。
她坐立不安良久之后, 鬼医总算出来了, 箬竹连忙上前询问“他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鬼医道,“得亏王上有灵力护体, 那一爪也没正中心脏,吃些滋养心脉的丹药,再修养几日便能恢复。”
箬竹悬了大半夜的心,终于稳稳落下。风遥受伤她有难辞其咎的责任, 从鬼医手中接过药方子后,便朝药房而去,寻思着一会儿送药去,顺便给自己那通坏脾气道个歉。
雾蒙蒙的清晨天光逐渐明亮,众鬼经历了夜的狂欢,纷纷躲回阴暗屋舍。
箬竹推开药房铁门,连个职守的鬼都没见着,看来得要全程亲力亲为了。
她是懂些药理的,依着药方配药于她而言并不难,繁琐的是她头一回来这间药房,不知各种药材分别存放在何处,需得一个一个抽屉拉开慢慢找。
蓦地,两张折叠的纸条从抽屉缝隙间飘然落下,箬竹从地上将其捡起,本欲归回原位,却不禁瞥见薄薄白纸透出墨色深浓的四个小字招魂秘术。
箬竹愣怔一瞬,她记得招魂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术法,不由得受好奇心驱使,展开了纸条。
前面大半内容详细述写了招魂秘术如何开展,箬竹一目十行地扫过,最终目光停留在几个用朱笔突出的字上。
切记,招魂秘术反噬极强,施术者不论成败,每逢月圆之夜必受万蚁噬心之痛,唯有与被招魂者灵肉交合方能缓解。是以,不到万不得已,切勿轻易开启秘术,切记、切记、切记
箬竹若有所思,招魂术开启需要浑厚灵力献祭,而鬼域中有这等能力的,唯风遥一人。且月圆之夜恰好是她在鬼域醒来那日晚,她原以为风遥会过来,可直等到睡着也不见风遥的身影。
难道如同纸条上所说,月圆之夜,他正在遭受万蚁噬心之苦
可风遥是要招谁的魂
箬竹没有犹豫,旋即打开另一张纸条。
这张纸上倒没有显目的切记,但仍有几个字眼引得箬竹视线久久停驻。
“重铸仙身术法开启三月后见效重铸之人仙力匮乏,短时间内难以动用灵力且情绪易躁易怒”
箬竹轻声念着,声音戛然而止。
这些描述说的不就是现在的她吗
每个小条例都完全符合,且将重铸仙身与招魂秘术结合起来看,很难不得出风遥花了三个月时间,复活一名天族仙君的结论。而好巧不巧,她从死后到苏醒,正是间隔了三个月整。
莫非风遥是用的这种法子将她复活
付出万蚁噬心的代价,救她一个非亲非故的异族人
箬竹缓缓将两张纸条塞回夹缝,期间又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风遥的牺牲未免太大。何况他还有个追寻四百余年的心上人呢,把自己弄得一身糟糕,哪个仙君能再瞧得上他。
再者说,她从死去到苏醒,沉睡了三个月这点没错。但人是死在灵苍萧雁行身边的,萧雁行定是尝试许多法子无果之后才将她送来鬼域,这其间必会耽搁不少时间。
是以算下来,她在鬼域待的时间肯定少于重铸仙身需要的时间。
箬竹把荒诞念头从脑海中剔除,静下心思继续找药材配药,以最快的速度弄完之后,离开药房。
日头逐渐爬上天际,驱散潮湿白雾,鬼域比方才更加寂静。
箬竹行在阒寂之中,忽而神色微顿意识到一个问题。白日没有鬼族出没,也因此药房无鬼职守,那厨房呢是不是也没有专门负责膳食的鬼值班可她前两日分明都在白日传了好几次膳,并且很快就送来了吃食。
她脚步很慢,细细回想,每次有吃食送来房里之前的那段时间,她都不见风遥身影。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饭菜其实是风遥亲手做的包括昨儿早上,与萧雁行手艺全然相同的栗子糕与荷叶糕。
一个更加荒谬的猜测骤然窜入箬竹脑中。
风遥和萧雁行做出同样的糕点,不是因为配方相似,或许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同一个人
以此作为基础,甚至还能顺理成章地解释通,为何她自死后没有半点时间耽搁就来了鬼域。
因为箬竹死在萧雁行身边,就等同于死在了风遥身边,他知道以萧雁行的身份手段没办法救她,所以在她尸首冰冷的瞬间就将她带离灵苍来到鬼域。
许多小细节仿佛在瞬间变得有据可循,比如昨夜九幽地狱中,风遥出掌拍向恶鬼的招式,和身为魔君的萧雁行异曲同工;比如鬼市中风遥并没有离她很近,却敏锐地闻见她身上染了烤包子香气,而萧雁行同样鼻子很灵,总能立马嗅出她衣物上裹挟着不属于她的味道。
灵苍大陆的魔君,与六界鬼域的鬼王。
乍听过于天马行空,箬竹不敢细想。
如果风遥和萧雁行真是同一人,并且从目前来看,他保存有萧雁行全部的记忆,那么景问筠与池惟青是不是也与他有关系但迄今为止,箬竹还不曾在风遥身上发现他们二人的相似特征。
不知不觉想了一路,箬竹掀帘走进风遥的寝殿,淡淡血腥味扑鼻而来,她惊得连忙上前“伤口没包扎吗”
风遥似在看书,听见她进屋的动静,登时将书册合上塞进被褥中。
他上衫没穿,一条白色纱布从肩膀系到肋骨再经过后背,缠绕了好几圈才将胸口五个窟窿的伤包扎好。至于血腥气,应当是没开窗,气味散不出去所致。
箬竹将药碗递出“喝药吧,这是我”她顿了顿把头低下,“我亲自给你熬的,昨晚的事,对不起。”
“昨晚的事”风遥有些不明所以,接过药碗后问,“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箬竹摸了摸鼻子,她惯常靠一张嘴胡说八道含混过关,因此甚少真诚地跟人道歉,这会儿难免讪然不好意思。但风遥为她重伤是实打实的,流血也是实打实的,她深呼吸一鼓作气道
“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太过火太小题大做了。而且后来我想了想,如果当时我没有任性地扭头走掉,就不会因为没拿驱鬼红珠引来恶鬼,你也不会受伤对不起啊”
倘若风遥现在能动的话,他定会伸出食指抵在箬竹唇上。奈何手臂牵连着胸口,上半身实在疼得不方便动弹,只能说道“你没有错,在我这里,也永远不需要道歉。”
“反倒是我那个玩笑不合时宜,在那种情形下,该考虑到你焦虑心情的。至于引来恶鬼,这个和你就更没有关系了,他们设局引我入九幽的目的就是杀我,哪怕没有你,他们也同样会不择手段。所以,你没有错。”
“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将匕首刺进他肺部,让他元气大伤,以我那时候的状态,也许很难轻松解决掉那桩麻烦。”
箬竹听他这话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儿,风遥对她的态度,明显比前几日疏离了。
尤其是这一声“谢谢”,仿佛放下身段向她鞠了个躬,同时往后退去小半步。与那个在街头轻佻瞎喊她夫人,心安理得拉住她手的男子,判若两人。
箬竹苦涩扯了扯嘴角“你就别哄我了,先喝药吧。”
风遥“嗯”了声,端起药碗往嘴边送。他抬手的动作很慢,手臂像是承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微微发颤,连带着碗中乌黑药汁也荡出圈圈涟漪。
箬竹甚至瞥见他额角渗出汗液浸湿鬓发,登时按住了风遥举着药碗的手“你怎么了”
“没事。”风遥轻轻摇头,漫不经心道,“只是手有点疼,没什么大事。”
“你嗓子都哑了,还说没事”箬竹猜也能猜到是怎么个情况。手臂与胸口的血管相通,风遥这一动,虽看上去幅度不大,可实际却是牵连着伤处的。手臂颤抖也好,鬓角流汗也罢,都是过度疼痛之下,身体的应激反应。
箬竹把药碗从他手中夺过,又握了他的手搁回被褥里,略带责怪“伤口疼还逞能,为什么不直接说。”
“咳咳”风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胸腔剧烈起伏,他轻描淡写,“怕你觉得我又在说谎做戏,我的信用度本就已经很低了,不想再雪上加霜。何况这点疼不是不能忍,自己能做的事,就不麻烦你了。”
又来了又来了,又是这种故意疏离的感觉,让箬竹觉得风遥不仅没原谅她方才的道歉,还耿耿于怀昨晚那番戳人心窝子的话。
她心口堵得慌,一屁股在风遥床榻边坐下“躺好,我喂你喝药。”
而后手执汤匙搅了搅药汁,舀起一勺直接送到风遥唇边“张嘴。”
她动作间像是带了股憋屈劲儿,喝药的人还没来得及完全咽下,喂药的人就又塞去满满一勺。风遥不禁仰头向后躲了躲,薄唇轻启“烫。”
这回倒是直接说出来了,箬竹脸色总算好看些许,之后便喂得温和耐心。每每都先将药吹温了,才伸出汤匙。
只是她在喂药过程中,不禁又想起方才路上那个猜测,悄悄分出余光去瞧风遥的脸,和萧雁行没有半点相似。客观来说,风遥的肤色更莹白细腻些,更别说满头银发在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人。
兼之他眉眼邪气与笑意参半,是比萧雁行白切黑愈浓的深邃沉韵。还有唇红齿白、肩宽伟岸、腹下肌肉紧实,在未穿上衫的这一晌,显露无疑。
不像鬼,更像从画中走出来勾人小姑娘芳心的狐妖。
所见处处都在向箬竹表明,她的猜想不对。
这样最好,箬竹暗暗松下一口气,倘若真有那般荒诞离谱,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何质问风遥。
她一时间想得入迷,忘了手头还喂着药,盛满药汁的汤匙喂出甚至没注意朝得是哪个方向,直接碰上了风遥的鼻孔,手腕抖动,误把汤药洒在了床上。
“对不起对不起”箬竹当即搁下药碗,扯出自己衣袖中丝帕帮他擦脸,“我刚刚走神了,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风遥摇头想制止她的手忙脚乱。
可箬竹觉得这哪能没事,风遥身为鬼王,给他喂药的人定然伺候谨慎,谁会把药汁往他鼻子上怼。还有被她弄脏的被褥,黑黢黢一大块污渍难看得紧,又因汤药渗入棉絮,散发出苦涩药味。
箬竹此时体内有点功德,她施了个几乎不耗费仙力的清洁术除去上头药汁,然后拍了拍检查。
突然,一本书从被褥中掉出,是她拍得太用力扯出来的。
箬竹转身便想去捡拾,风遥却蓦地拉住她的手紧紧攥牢。箬竹以为他伤口不舒服,当即问“怎么了”
风遥用目光瞥了眼箬竹放在旁边的药碗“药还没喝完。”
“嗐,我还当什么要紧事。反正这药还烫着,稍微摆一摆也没事,我先帮你把东西捡起来。”箬竹动了动自己的手腕想收回,但风遥始终不松力道,在箬竹又要询问之际,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仿佛能把肺都咳出来。
箬竹见他实在难受,只得依着风遥端起药碗,将剩下半碗药喂他喝了。
期间风遥不动声色弯曲手指,用鬼术捡起掉落在地的书册,归类回书架上。
待药碗见底,箬竹没再多留,按照鬼医的说法,风遥现在适宜多休息,何况两人从昨夜折腾至今未眠,多少染了些疲惫。她将床帐放下,替他遮去窗外越发强烈的日光,悄声退出寝殿。
只是在走到侧边书桌时,脚步不由得顿了顿。箬竹眼尖,只随意一瞥就发现了书架上唯一一本封皮染了灰的书册,正是方才从被褥中掉出后,被风遥捡拾收纳的。
她想起自己进屋时风遥正看书看得出神,之后蓦地藏匿被窝中,像是不想被她瞧见一般。还有紧握她手腕非要先喝药的举动箬竹眼眸微眯,不对劲,她直觉这本书不大对劲。
蹑手蹑脚走到书桌旁,箬竹转头望了眼垂落着地的绯红纱幔,然后缓缓抽出书本。
尚未翻开,便见熟悉的内容跃然纸上。
箬竹双手一抖,险些就要握不住。她瞪大眼睛紧紧描摹过上头的一笔一画,一勾一挑,想从中找出不同,可最终得出结论正是她昔日在天琴峰上百无聊赖,绘的春桃两枝。
只是这画物虽相同,却并非她的工笔,更像是池惟青的。
她曾无数次见过池惟青的书画字迹,也被他手把手握着描摹过名家画作,不可能认错这工笔。
箬竹强压住心头错愕翻开书册,内里再看见什么,她觉得自己都不会惊讶了。
既不会讶异这是一本食谱,每页都写了各种食物的制作法子,其中前两页就是箬竹觉得与萧雁行手艺几乎完全相同的栗子糕与荷叶糕。往后翻,还有诸多她只在池惟青身边吃过的宫廷名宴,只在景问筠身边吃过的民间甜点。
也不会讶异写下食谱的墨迹,是景问筠的字迹。
她再次望向内殿床帐的眼底满是冷嘲冰渣,可笑自己刚刚居然选择相信他不是。
呵,这不,连证据都送上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名侦探箬竹真相,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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