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皎, 夜色安宁。
险峻山谷之间,顾飒一身盔甲骑行在高头大马上, 左右四顾,多方查探,这才缓缓挥手,示意大军暂停前行,原地休整。
自离开京师,已经月余,一路风餐夜露,与金人来回周旋,甚是艰辛。
金人奸诈多端,那金人王子仓央错更是凶蛮成性。
距离心诚公主远嫁这才多少日子他便已经忘记了当初两国定下的联姻盟约。
说好的停止战火, 两国交好, 互惠互利, 在他那里似乎成为了一纸笑话。
可是对顾飒来说, 最难的不是行军打仗,而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思。
顾飒想,情爱这种东西, 不能沾染, 若是沾上, 便几生几世都摆脱不开了。
自上一世至如今, 因着有两世的记忆, 所以显得岁月尤为的漫长,而刻骨的相思,却似毒药,浸入了四肢百骸,每每想起, 总是令人痛不欲生。
不要急,不要慌,顾飒如此安慰自己,起身下马,独自钻进了营帐,一把将行军图打开。
此战他决意要速战速决,并且要打得漂亮。他想他的心水了,他想早点回去陪她。
上一世里,金人出战的手段和方法他都早已熟稔于心,擒贼先擒王,他提笔勾下了金人王子仓央错的大帐所在地,决定要去会他一会。
一来他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再不敢随意侵袭国朝。
二来他也是存了私心,心水一直惦记着她长姐宋心诚,他想要替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遇上仓央错那样的男人,她一定是极伤心的吧
心诚出嫁时,两姐妹相拥而泣的画面一直萦绕在顾飒脑中。
国朝男子无能,才使得女子跟着悲哀,从那时候起,他就在心底立誓,此生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女人也受到如此伤害。
所以,心水所念,也便是他所念。
那时候心诚出嫁时,他与宁王本持反对态度的,但无奈朝堂之上皆是一帮软骨头,皆害怕打硬仗,生怕如此会殃及自己的财富和地位。
呸
如今眼瞅着联姻不可靠,战火不仅未停,那金国王子反而变本加厉,愈来愈欺人太甚,这口气就算是朝中之人能忍,他和宁王也不能忍。
更何况,顾飒隐隐有觉,怕是金人的手腕早已经伸向了国朝内廷。
那傅铮又岂是什么好人早先年前,他于蒹葭阁外脚踩水车,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看中了心水的公主身份,故意为之的吗他的那些手段,他再熟悉不过了。
同时,就在他所谓的游历四海,精进医术之时,在他的别有用心下,他差点就做了金国王子仓央错的幕僚,那时在京师见到他,顾飒就很是觉着奇怪了。
傅铮那人向来贪财,又自视清高,所以常以飘逸散仙自居,所以他怎么会甘心困囿于京师一个普通官职
不,他不会,他进京必定有其他目的,顾飒肯定地想。
若内廷有了金人的势力,那心水的日子,势必会过得艰难。
顾飒揉了揉眉心,心里想着,不行,他还要再将力度下得猛一点,一定要以最快的手段,让那金人王子仓央错彻底臣服。
顾飒随手掰过身侧的酒壶,咕噜噜直送了几大口酒水下肚,朦胧灯光下,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迷离。
忽而,一只不知道从哪处钻进来的萤火虫,停落在了他手边上,吸引了他的目光,也消散了他一整日的疲惫。
蓦然回首,他猛地想起上一世里他与心水夜间同游花海的情形。
那一次,是他行军打仗归来,他一进京便迫不及待地去百花楼寻她,可谁知刚刚踏进百花楼,一眼便瞧见了她正与一个纨绔公子哥儿有说有笑,立在百花楼的旋转木梯旁说话。
那时候,他年轻气盛,又是在军营待久了,整日与一帮大老爷们儿在一起,脾气尤为火爆。
只看那一眼,他心底的醋意便夹杂着火气齐齐地涌上了头顶。
他直接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那纨绔公子哥儿拽翻在地,而后直接越过她,径直一脚踹开了房门,进了她闺房。
那是他第一次与她发火,现在想想,每每都觉得懊悔不已。他后悔,那次直到她红着眼坐到他身侧,他还是没理她。
那时候的她,应该是有些仰慕和惧怕他的。
她紧紧挨着他坐着,眼底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时不时偷偷抬眸看他。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更是扭头别过脸看向另外一侧,冷哼对她。
她知道他不开心,许是想着去逗他,见他躲远,她便更加紧凑到他身边,将脑袋搁到他臂膀上,微微探首,嬉笑对他,并软语哄他。她亲他,吻他,靠到他怀里拥抱他。
可是,那时候的他真是混蛋啊,她都那样哄他了,他还是不高兴,干脆直接合衣躺到了床榻里侧,就是不搭理她。
没多久,他便听到了她低低的哭泣声。
其实,她一落泪,他便心软了,可他还是故意板着心肠,不肯理睬她。
最后,她哭声越来越大,因怕会吵到他,她将头深埋到被窝里哭得一抽一抽的。
被子下,他察觉到她的颤抖,终忍不住,再次回转身子,憋气故意问她,“是不是我才出去三个月,你便将我忘了”
“才不是。”她边哭边说道“我只是听人说每逢夏日,花海那里的萤火虫特别多,我想着你行军打仗,整日里见到的不是漫天沙土,便是广袤石壁,一定很少见到那萤火虫漫天飞舞的情形。”
她说话时,已经哭红了眼睛,他心有不忍,想要去安抚她,可惹她哭的是他,他又拉不下脸面来赔礼道歉。
“我方才只是在打听,什么时候带你去看比较好,毕竟那些公子儿向来是风月好手,于浪漫一事上,他们一定比我懂得多,而我只想你与也浪漫一回。”
原来如此,竟是他误会了他,他心底的愧疚一阵高过一阵,最后他也终于服了软。
那一夜,误会解开,他心中感动不已,与她一夜缠绵蜷缱,并约定了第二日再去看荧火虫。
可谁知第二日天老爷竟不作美,天一亮便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而这雨一下,便连着下了半月有余。
等天气终于好转,却也早已经过了看萤光虫的季节。
那时候,他和她都天真的想,一辈子那么长,他和她有的是相处的时光,可谁知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约定,他都没能帮她实现。
灯火迷离,光晕散去,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
思及往事,顾飒只觉心头像是被重石碾过一般,沉痛得难以呼吸。
他想了想,随着眼前的那只萤光虫走出了行军大帐,远处树影幽魅,夏风阵阵,他独自倚坐到树干上,以双手作枕,静看着成群的萤火虫。
夜风深处,他随手捉过一只,低低说道“等下次回去,带你一起看萤火,浪漫着呢”
“公主,对不起,我爱你,深爱着你,你等我。”
蒹葭阁内,水雾袅袅中,心水猛地从浴桶里探出头来,鲜红花瓣混着湿水,溅了一地。
清水从她额头,两颊边,一滴滚着一滴的滑落,乌黑长发温婉地挂在胸前,遮住了半壁美人骨,反使得她身前的好春光若隐若现,格外妖娆。
她微微抬手,轻轻拂去脸上水珠,慵懒展臂,以双手攀着浴桶两侧,最终将半壁身子都斜靠到了浴桶壁上。
自巫蛊小人儿事件后,皇后着实安稳了好一些日子。但心水明白,喜欢作妖的人终会死性不改,此刻她还不知道在憋着什么害人的损招儿。
心水从不怕皇后会出幺蛾子,可是她还是会止不住地难过。
皇帝爹爹对于巫蛊小人儿事件,高高拿起,低低放下,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态度,确实伤到了她的心。
说好的她是他的掌上明珠的呢
说好的他将视她为骄阳,一世护她周全的呢
到头来,不过都是笑话。
水雾中,心水深呼吸,这口气,她暂时是默默咽下去了,她想不为其他,她只看在长姐心诚的面子上。
她缓缓抬臂,摸过原本被她放在浴桶边的锦囊,那是顾飒临走前留给她的。他总共给她留了两个那样的锦囊,一个绣着“平安喜乐”字样,还有一个绣着“百子多福”。
“平安喜乐”已经被她在对付皇后的巫蛊小人儿时用掉了,而“百子多福”却是一直留在手上。
顾飒曾经说过,若是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遇到了紧急的事情,实在是挨不过的时候,便可以将它打开。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心水暗自起了好奇。
她于浴桶中默默地盯着那沾了点水气的锦囊,心下却是止不住鄙夷。
都说鞭长莫及,他远在国朝与金国的交界处,若是她真的遇到了事儿,他能怎么帮她
不过都是故弄玄虚像她父皇那般,都是哄骗人的罢了。
心水想着,便对那锦囊再没有了兴趣。
她想了想,直接将锦囊打开,捻手取出里面的小纸条子,却见上面赫然写着“来见我”三字。
“果然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心水笑罢,再不高兴理他,恰沉沉睡意来袭,又因温水泡着着实舒服,尤其手腕处的伤,因着热水的浸泡,那酸疼感便消散了许多。
她想了想,稍稍偏头,微微抵到浴桶边,想着先休息一会儿再起身,可谁知眼睛刚闭上,便深深睡了过去。
纤细手指上的纸条悄然落到了水面上,水渍慢慢浸没纸条,无人发现那纸条上掩盖在“来见我”三字下的另外三个字“我爱你”。
那是用隐性笔写的,遇水遇火,方可显现。
黑夜深沉,原先的梦里人再次入梦,还是那样的装束,一身盔甲,只是这一次却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一处威武的府宅前,在一众女人的包围当中。
看样子,他应是大胜归来。
他身手利索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颤颤巍巍上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盈盈泪光中以那瘦骨嶙峋的手抚上他的面庞。
“祖母。”他低唤一声,随即下跪。
“好孩子,你辛苦了。”那老夫人说罢,一壁抹泪,一壁将他扶起,引着他的手,带他一起跨进了府宅大院。
心水本以为她是要给他办庆功宴的,可谁知她却领他进了一处祠堂,那祠堂里摆着一排溜的白烛,白烛火幽蓝的光束后,竟是一连排的灵牌。
“跪下。”那老夫人对他命令道。
“是,祖母。”他似早有准备,闻声立即跪下。
“知道错了没有”老夫人一声严斥,旋即挥动手中拐杖,竭尽全力,直接敲到了他后背上。
那一下应该很重,他的身子微微摇晃了两下,但很快又挺正了起来。
“孙儿知错,可是祖母,孙儿说到做到,孙儿这次出去,赶走了金国人,是打了胜仗的。祖母说过,只要孙儿打了胜仗,祖母便认心水做孙儿的媳妇儿,作为顾家人,祖母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说的话,当然算数,你的心水,我给你护得很好。”老夫人狠狠敲击着手中拐杖,手指他继续骂着。
“可是你既已经决定了要娶心水,为何还要招惹那个昭阳公主如今公主宋昭阳日日都往将军府里跑,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些道理难道你不懂吗你平日里的避嫌呢你口口声声说爱着心水的呢如今之下,如何护她周全又如何在护着她的同时,护着整个将军府当今圣上又是何人你还不懂吗”老夫人连声问道。
“昭阳公主”他低低重复一句,随即抬头,“孙儿虽自幼与昭阳公主相识,但她一直久居深宫,孙儿一直在兵营,素来并没有太多往来,孙儿和她并不相熟。近些年唯一的一次接触,还是年前孙儿大战归来,进宫谢恩,恰逢她不慎落水,孙儿沿途路过,顺手救过她一次,孙儿保证,就和她接触过那么一次,孙儿与她并无儿女之情。”
“当真”老夫人冷面问道,面色虽还严厉,但是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千真万确。”他举起双手,对天起誓道“孙儿心底自始至终都只有心水一人,此生非心水不娶。”
“可这就难办了”那老夫人连连后退,最终跌坐在软椅上,目光怔怔看向他,“我这几次进宫,看陛下的意思,是决意要将那昭阳公主赐婚于你。”
“祖母,不可,孙儿不能接受。”他闻言直接拒绝,语气坚定。
“可你知道将军府里有多少口人吗”
“四百八十口。”
“四百八十口,就是四百八十条性命,若是你抗旨不遵,整个将军府的这四百八十条性命,就都要陪着你一同殉葬。”
“可若是我接旨了,那心水又该怎么办我不能误了她。不,我的心里只有她,要我迎娶昭阳公主我做不到。我答应了心水,我要与她生生世世在一起,我不能伤了她的心。祖母,不能够”他急切地说道。
“心水这丫头,心地善良,人温顺又听话,我看着也确实喜欢,但是为今之计,若想两全,我倒是有一计策,可能会让她受点委屈。我们先将她安排在子衿苑,那里离正院较远,不容易引人耳目。”
“我们假意苛刻于她,这样外人看起来会以为我们并不在意她,你需知道盛宠之下必招惹人妒忌,若是装作对她毫不在意,反而会使她过得长久自在。往后你再多立战功,巩固自己在朝中的位置,等你在朝中站稳脚跟,再徐徐图之你与心水之事,或许能够两全。”那老夫人缓缓说道,“在这其中,我免不得也要扮做个坏人了。”
“祖母”他许是心有不忍,低低央求道。
“孩子,我们不能为一人而活,将军府几世荣光,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给败了,我与你不能对不起这里排着的列祖列宗啊”
手臂滑落,惊起一小阵水花。
心水亦随之醒来,缓缓回顾四周,睡眼惺忪里这才想起,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她用手一触,竟是一脸的泪水。她轻轻抚上额头,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梦中他的面庞,纵使她极力去想,却依旧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寂静的深夜,金人皇宫里,公主宋心诚百般无奈地斜睨仓央错一眼,自嫁过来后,他待她极好,没有想象中的打骂斥责亦或是冷落,反而是极尽温柔。
可是,他背着她做的那些杀戮事儿,却令她觉着恶心无比。
纵使他对她再好,纵使他按着她在京师时的寝殿模样,也给她在金国搭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宫殿,她还是无法真正地爱上他。
“看着我,直视我的眼睛,大声地告诉我,你也爱我,将我视为你的太阳。”情动处,仓央错微仰起身子,带着湿漉漉的汗珠对心诚说道。
爱吗
不,她恨他。
恨他背信弃义,恨他言而无信,更恨他毁了她和夏江。
如今她在仓央错身边承欢,可是夏江呢他在哪里他提惯了毛笔的手,能习惯得了刀剑吗
他有没有再遇到另外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子
他有没有娶妻,有没有生子
他过得好不好
他有没有忘记她
心诚脑子里一片混沌,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仓央错,她将头扭向一侧,使自己不再去看他,更不许他凑上来亲吻自己。
他整个人,他所谓的爱怜,令她觉着恶心。
“想要你说一声我是你的王,难道就这样难吗”仓央错察觉到了她的疏离,恨恨说道。
夏江才是她的太阳,才是她的王,没有了夏江,生活日子了然无趣。
“仓央错,放过我罢,我乏了。”宋心诚心如死灰,带着些不耐烦地对仓央错说道。
他已经纠缠了自己好些次,他似乎热衷于此,可是她除了疼痛外再无其他感觉,身心俱疲。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的心是铁做的。”仓央错闻言,带着浓浓地不甘心,更狠狠地于她耳后咬了一口。
心诚一把抓紧了额边软枕,更扭头看向灯烛燃尽处,随后一阵清风吹来,原本就如豆粒般大小的烛光瞬间熄灭。
黑漆漆里,仓央错缓缓俯身,挟持着她,想要让她降服于自己唇下。
“不要。”心诚知道他意欲何为,他总是变着花样的让她屈服,他也总有手段能令她屈服。
在折磨她这事上,他的法子似乎尤其的多。
“说你爱我。”仓央错尤不甘心,继续说道。
“今儿累了,明日再弄吧。”心诚避开他的话题,可很显然,她的回答,令他很不满意。
他深埋首,心诚下意识咬紧了嘴唇,不使自己溢出声音。
可她越是如此憋气,他就越发肆意,似乎非要她服软。
他今儿应该是喝了很多酒,香醇的酒味儿随着他炽热的呼吸散在空气里,心诚脸颊憋得通红,眼角更是因为难耐而一点点沁出了泪水。
她羞怯,忍不住以手去推他两肩,她竭尽全力地去打他,可他却不为所动,依旧我行我素。
最终,身子却由不得自己的理智,随着自己身子的背叛,心诚无望地痛哭了起来,更以手去锤他,哭着骂道“你这个混蛋。”
“我再怎么混,你也是我的女人。”仓央错于黑暗中一点点逼近心诚的脸,更居高临下,掰过她别向一侧的脸颊,逼问道“你是对我有感觉的是不是你不要骗我,要不然你也不会”
“不许说。”心诚呵斥住他,身子已然失守,她不能开口承认,话一出口,她就真的什么都守不住了。
“那你就承认,你也喜欢我,若不然我再去那处亲上一番,好让你回味回味那样的感觉,永永远远记得我。”
身上仓央错露出促狭一笑,却是抬手轻轻帮心诚拭去了脸上泪水,随后紧拥着她,命令道“今夜陪我,再不许去自己屋里,你是我这大帐的女主人,你哪里都不可以去,听明白了没有”
刚刚的余颤一点点褪去,羞耻之心再度涌上心头,宋心诚无奈闭眼,心底却是一遍遍无声唤着“夏江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