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边回来, 已过晌午,沈玉桐领着孟连生去自流井最好的酒楼吃过午饭,见下午日头炎热, 也不好再去外头胡闹,便带他去茶楼听书。
盐都的节奏是缓慢的,但时间在这里的流逝,与上海滩也并无区别,不过转眼,天色便从白到了黑。
因为明早就要启程去西康, 孙志东和杜赞也终于双腿打飘地从妓馆的温柔乡回到沈宅,吃过一顿丰盛晚餐,便各自早早回房养精蓄锐。
沈玉桐原本是想去和孟连生说说话, 但又怕影响他休息, 想了想便作罢, 自己拿了份最新的报纸回房,看这最近外界发生了什么事。
正看到川滇局势,响起敲门声。
“谁啊”
“是我。”孟连生的声音传来。
沈玉桐拿起床头的手表看了眼, 已过十点, 他折起报纸放在一旁, 下床走到门口将槅扇门打开, 见夜色下光着膀子的孟连生,问道“这么晚了, 有什么事吗”
孟连生说“有点睡不着,想和二公子说说话。”
沈玉桐笑着侧身让他进屋“我还想着你明早要启程, 让你早点休息养精神呢。”
孟连生道“没事,反正在马车上也是休息。”
沈玉桐笑问怎么就睡不着了”
孟连生闷声道“明天就走了,回程应该也不过自流井, 下回再见到二公子,也不晓得是何时。”
沈玉桐戏谑道“才跟我玩一天,就舍不得我了”
孟连生道“二公子对我很好,跟二公子在一起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沈玉桐笑道,“不过小孟你要求太低了,我不过是带你随便逛逛吃个饭喝点茶,就是对你很好了”
孟连生道“不只是今天,在船上二公子就一直对我照顾有加。”
“我将你当弟弟嘛”沈玉桐其实并未想出来在船上那些天,自己对他有什么特别照顾,倒是他天天来自己舱房同自己一起看书,帮他驱散了旅途的漫长和无聊。
不过将人当弟弟这件事,确实不假,他也确实想更疼爱他一点。
见他光着个膀子,想着这么晚,待会儿聊困了,也没必要再穿过天井回房,便道“我们去床上聊得了,床铺很宽敞,聊困了就在我这里睡下,不然等走回房,瞌睡估计又没了。”
孟连生犹疑着道“会不会太打扰二公子”
沈玉桐笑“你都说我对你好了,这算什么打扰”
孟连生抿抿唇,轻笑了笑。
自流井的沈宅是中式宅子,沈玉桐这床自然也是传统的雕花架子床,两个人躺下绰绰有余。
也不知是这宅院绿荫密布,还是屋子里放了什么,炎炎夏夜,两人挤着,不仅不觉得热,甚至还能感觉到丝丝凉爽。
加之薄被枕头都是蚕丝所制,更觉舒适。
沈玉桐见孟林生好像对自己的床颇为满意,弯唇笑了笑,随手灭了桌上的汽灯,也爬上床去。
暗下来的屋子里,呼吸仿佛都变得清晰。
孟连生是来找他说话的,但躺在床上后,倒是不开口了,沈玉桐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你跟孙老板去西康,是谈烟土生意吧”
孟连生不甚在意地回道“嗯,我也不懂这些,就是来打个下手。”
沈玉桐道“前些年打仗川滇烟土开禁后,大片烟园冒出来,吃鸦片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上街,你也看到了,自流井里也到处可见大烟鬼。我听说西康那边,招待客人就是用鸦片。不用我说,你应该也知道鸦片不是好东西,孙志东和杜赞都是吃烟的,你跟他们一道,千万别染了这坏毛病。”
孟连生说“嗯,二公子放心,我不会吃的。”
听到他的保证,沈玉桐欣慰地舒了口气“我晓得你是好孩子。”
“二公子,我不小了。”
沈玉桐失笑“你不才十九岁么还不小比我小了整整四岁呢。”
孟连生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话锋一转“ 二公子,等你回上海,是不是就要成亲了”
沈玉桐微微一愣,好笑道“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孟连生道“在我们老家,男人过了二十基本上都已经成亲,像二公子这个年纪的男子,好多孩子都能下地跑了。”
沈玉桐被他逗笑,不答反问“是吗小孟你不会是想成亲了吗”
“没有,我还小。”孟连生忙不迭摇头,即使是在黑暗中,沈玉桐也能感觉到他的动作有多夸张。
沈玉桐故意打趣“刚刚你不是说你不小了吗”
孟连生一时噎住,过了片刻,又才瓮声瓮气问“那二公子想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沈玉桐不知今晚这小子为何忽然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他原本想认真回答他这个问题,但一时竟然没想出个正确答案。
不仅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妻子,而是他压根没打算去做这件事。
斟酌半晌,觉得自己跟着孩子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便摇摇头玩笑般道“我也还小,没想过这事呢。”
他原本只是逗他,不想孟连生听到这个答案,好像很开心,翻了个身,往他身旁靠了靠,低声唤道“二公子。”
“怎么了”
“没什么。”孟连生沉默片刻,又才含含糊糊道,“就是忽然想起我的哥哥。”
“哥哥”
“嗯,我从前跟二公子说过的,我原本有个亲兄长,在我十二岁那年,跟我爹娘出门时,被土匪杀死了。”
沈玉桐微微一怔,想起这孩子可怜的身世,不由得有些动容。轻轻拍拍他的脊背,道“我不也说过么我就是你的哥哥。”
孟连生又道“那二公子,你可以抱抱我吗”
沈玉桐的心简直要软成一滩水。他毫不迟疑地伸手将他抱住。
他原本只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去安慰对方。
然而此时的孟连生,再如何脆弱,也并不是真的小孩子。
他光裸的身体坚硬结实,这是一个成年男子才有的身躯。
他没说错,他确实不小了。
因而无论沈玉桐如何抱着安抚孩子的心态,此刻抱着这么一具男子的身体,也实在是无法做到毫无波澜。
白天游泳时那短暂冒出过的微妙情绪,又蠢蠢欲动心猿意马。幸而他富有理智,无论是猿还是马,都很快被他赶得老远。
小孟是这样纯良的孩子,他也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兄长,单纯地去疼爱他。
翌日清晨,沈玉桐在鸟叫声中醒来。
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靠在自己脖颈处的孟连生,他整个身体紧紧贴着自己,自己则还保持着昨晚搂抱他的姿势。
也不知是因为刚醒来时的惺忪倦怠,还是手下温暖滑腻的触感,他竟然一时有点舍不得将人松开。
不过白天与夜晚到底不大一样,他再不能自欺欺人将孟连生当成需要自己安抚的孩子。犹疑了片刻,还是将手轻轻收回来。
只是这一动,孟连生原本阖着的眼皮便缓缓睁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对上沈玉桐的目光。
沈玉桐整整散乱的睡袍衣襟,淡声道“你醒了”
孟连生仿佛是没太清明一般,神色迷茫地揉揉头发,坐起身左右看了看,仿佛才六神归位,道“二公子,昨晚有没有打扰你睡觉”
“当然没有,你睡觉老实得很。”沈玉桐笑着随他坐起身,拿过手表看了眼,道“六点多了,估计孙老板他们也差不多起来,你去漱洗换衣裳,我让管家安排早饭。”
孟连生点头,挪到床边,将一双脚钻进地上的布鞋中,又歪头看向慢吞吞下床的沈玉桐。
沈玉桐觉察他的目光,笑问“怎么了”
孟连生道“二公子对我真好。”
沈玉桐故意打趣他“你昨晚还叫我哥哥呢,怎么今天不叫了”
孟连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却没给他一个答案。
沈玉桐起身,拍拍他光裸的肩头“行了,快去漱洗换衣吧。”
孟连生用力点头,小跑着到房门前,打开门正要出去,哪晓得迎头撞上沈天赐。
沈天赐原本是来找沈玉桐问早饭的事,猝不及防看到光着膀子的孟连生,一大早从自家堂弟房内跑出来,大惊失色地连连后退两步,支支吾吾道“你你”。
倒是孟连生一脸坦然,客客气气地跟他打了招呼“天赐哥早”
这声天赐哥对沈天赐来说,实则是受得有些勉强。因为孟连生年龄比他两个儿子还小,正常来说应当叫一声叔,无奈他是堂弟朋友,不能乱了辈分,因而只能受下这声“哥”。
当然,称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孟连生并没解答他的疑问,打完招呼就朝客房走了。
沈天赐目光下意识跟着他,直到对方背影失在小院月洞门,才回过神来,赶紧跨过门槛走进沈玉桐的房间,抬手往外指了指“玉桐,小孟怎么会在你房里”
沈玉桐正在换衣裳,随口回道“昨晚小孟来找我说话,就在我这屋里睡了。”说罢抬头,看到一脸惊愕的老堂兄,知道他是误会了,不免好笑道,“天赐哥,你在想什么呢”
沈天赐确实是想了点什么,不过看到对方一脸的坦然,确定是自己脑袋进了水,思想不单纯。他拍拍额头嘿嘿笑道“我这不是老听说你们上海滩公子哥的风流韵事么是我想多了。对了,小孟他们不是要走么你看早上吃点什么也算是为他们践行。”
沈玉桐道“他们要坐马车,就清淡一点又能饱腹就行。再让厨房多准备点方便携带的干粮,给他们带上。”
“放心,我都已经交代厨房。”
沈家将自流井的产业放心交给沈天赐几十年,除了此人忠心耿耿,也因为他做事确实周全。
不仅为孟连生三人准备好了路上干粮和饮品,还打包了丰厚的手信,虽谈不上贵重,但也看得出是用了心思,足能彰显沈家的体面。
吃饱喝足,三人启程。
在自流井休整的这一天,有沈家的悉心安排,孙志东吃了美食抽了好烟睡了美人,简直是身心内外都休整得畅快。
也难怪有乐不思蜀一说。古人诚不我欺。
便宜不能白占,至少乖话得先说。道别时,孙志东笑盈盈对沈玉桐拱手道 “二公子,多谢款待,等回了上海,我孙某一定设宴好好感谢你。”
沈玉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笑道“孙老板客气了,我们沈家盐运前段遇到困难,还多亏立新解了燃眉之急。”
“对对对,”孙志东笑着迭声应道,拍拍身旁孟连生的肩膀,“说到这个,还得多亏我们小孟机灵。我孙某也才托了我们小孟的福,能来自流井享受两天。”
沈玉桐笑“我当小孟是弟弟,我这个弟弟年纪小,还望孙老板这一路上多多关照。”
“那是当然。”孙志东豪迈地一拍胸口,“就算二公子不说,我这个当大哥的也会好好照顾小弟,二公子放心,我绝不会让小孟少一根汗毛。”
沈玉桐笑着点头,又转头看向孟连生。
对方刚刚一直没开口,但一双黑眸始终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现在迎上自己的目光,那双乌沉沉眼睛,仿佛蒙上一层水汽,越发显得依依不舍。
沈玉桐是有些看不得孟连生这样子 ,想到他不过十九岁,若不是父母早逝老家受难,应该也过着安稳无忧的生活,但如今小小年纪,却不得不跟着孙志东这些亡命之徒讨生活。此去也不知会不会遇到危险。
思及此,沈玉桐甚至生出将人留下的冲动。
自己是沈家二少爷,有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财,养一个弟弟不在话下,足够让他过上好日子。
然而这也只能想想,毕竟孟连生不是他亲弟弟,他没有替别人决定人生的权利。很显然,孟连生也并没有倚靠自己的打算。
他一直都在努力地自力更生。
于是话到嘴边,最终只道“小孟,保重。”
孟连生点点头,低声道“二公子,你也是。”
“哟,我们小孟这是舍不得二公子了。”孙志东见他这模样,忍不住打趣,“行了,赶紧上车,再磨蹭一会儿,我也该舍不得了。”
孟连生与沈玉桐对视一样,转身跟着他上了马车。
待三人坐定,车夫拉住辔绳,甩动马鞭,吆喝一声,那马儿扬起蹄子,蹬蹬蹬踩在石板路上,不紧不慢地驶离了沈家大宅门口。
孟连生拉开车厢帘子,看向犹站在门口的沈玉桐,抬手对他挥了挥。
沈玉桐望着他,抬手回应,直到马车消失在前方转角之处,才慢慢收回目光。不知是因为这些天的朝夕相处,还是因为孟连刚刚眷念的眼神,他看着变得空空当当的青石板路面,心也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是巧取豪夺。
意思就是先巧取再豪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