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连生赶到柏公馆时, 柏清河已经被送去医院,柏子骏正在客厅里哭得昏天黑地,两个照顾他的女佣, 如何哄都哄不了,直到见孟连生进来,他才跟个炮仗一样冲过去抱住他,抽噎道“小小孟哥哥,爸爸吐血了,吐了好多血”
孩子被留在家中, 只怕也是柏清河的意思,怕他跟去医院被吓到。
柏子骏翻过年就十岁,已经不算是个太小的孩子。但他依旧只得芝麻大的胆子, 常年地待在家中, 被闻风丧胆鬼见愁的亲爹, 养成了个天真单纯的男孩。
孟连生想办法安抚了他半晌,加之也哭累了,终于在在他怀中深沉睡去。他将小孩子放回房间, 立马驱车奔往医院。
柏清河还在手术室抢救, 门口候着常平常安两兄弟, 一向冷静的哥俩, 此时也紧张地踱来踱去。
孟连生皱着眉头上前问“先生怎么样了”
常安道“到医院就休克了,还在抢救。”
孟连生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常安摇头, 一脸地茫然“我们也不晓得,只见这段日子先生身体一直不大舒服, 还生了疮,他自己也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今晚忽然呕血。”
孟连生回想了下最近见到柏清河时的样子, 好像脸色是不大好,他随口问过,对方浑不在意,他也就没放在心上,还以为是天寒地冻,着了风寒。
但显然没这么简单。
三人又等了半个钟头,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柏清河被推送出来,人已经清醒,只是看着还是很虚弱。
医生道“幸好你们送来的及时,暂时是没危险了,只是”他还要说点什么,被病床上的柏清河抬手打断,“谢谢大夫”
医生看他一眼,了然地将后面的话收回去。
孟连生看在眼中,微微蹙起眉头。
柏清河这场吐血,来得突然又蹊跷。但不论是常平常安还是孟连生去问医生,得到大都是语焉不详的回答,只说是肝肺出了问题,至于什么问题,什么原因,何时能出院,一概没有确切答复。
因为柏清河入院,柏公馆的这个新年过得不大好,没了年味不说,公馆上下都因此忧心忡忡。柏子骏更是三不五时哭闹,饭不吃觉不睡,将照顾他的几个佣人折磨得叫苦不迭。
只有孟连生还能勉强安抚。
孟连生公司公馆医院三头跑,还要照顾一个柏子骏,每天忙得分身乏术,沈玉桐只能被他先放在一旁。
柏清河的情况,并没有随着过年而好转,他谢绝了所有访客,对外宣称也不过是风寒。孟连生知道他伙同了医生对所有人隐瞒病情,只是不确定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他活了二十年,看过太多生死,对生命几乎有种冷血的漠然,因而心中少有畏惧,即使遇到天大的事,也不太会慌张失措。
但这一回,他罕见的有点慌了不多,但也确实有了一点。
这微小的慌是一种不好的预兆,就跟柏子骏总是哭闹一样。
他十七岁进柏公馆,迄今已第是四个年头,是柏清河让他吃饱穿暖,不再遭受风水雨打,也才有机会和沈玉桐在一起。
柏清河年长他小二十岁,他不仅仅是感激对方,甚至还带着些孺慕之情。
因而他照顾柏清河比任何人都尽心尽力。
大年初三,谢绝会客的病房,还是来了两个访客。因为身份特殊,守护在病房的常安常平没法拦。
这两人正是立新元老柏三爷和他的长子。
柏三爷原本是个小商人,做的生意也就巴掌大点,勉强能养活一家老小,柏清河刚来上海闯荡,在酒楼里做学徒,年轻气盛得罪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大少爷,被人打成重伤,是他这位三叔东借西凑凑足医药费,保住他一条命。后来柏清河发迹,靠命打拼出立新,便让柏三爷当了股东,光吃分红不干活。
所以柏三爷这个立新元老,也不过是名义上的。
他长子柏清远成人后,进了立新做事,仗着自己爹是元老,活不好好干,成日作威作福摆大少爷的谱,后来还发展到挪用公款,被孙志东一怒之下赶出立新。
柏三爷为这事在柏清河跟前闹过几次,但都被轻描淡写打发,柏清远始终没能再回立新。
叔侄面上和睦,实则早生罅隙。
柏三爷今年五十多岁,穿银灰杭纺棉袍,外罩宝蓝林绸马褂,是很老派的打扮。因为侄子多年来的豢养,他从一个不得志的小生意人,成了正经的富贵大老爷。
他一如既往的没将孟连生放在眼中,领着一脸青白一看就是鸦片吃多了的长子,径直走到病床上,将一篮子人参虫草放在床头桌上,打着哈哈道“ 清河,你生病住院怎么也不告诉三叔,还是初一去你公馆才晓得。”
柏清河靠坐在床头,露出一个笑容“风寒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大过年的不想叨扰三叔和堂弟们。”
“大哥,我看你脸色差得很,确定是只是风寒别不是大夫误诊了吧”他的大堂弟柏清远打着哈欠道。
柏三爷佯装愠怒,轻喝一声“大过年的,说什么浑话。”
柏清忙拍拍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说错了话。
柏清河笑了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阎罗王真要人命,也不会管你话好不好听。不过 ”他掀起眼皮,原本憔悴暗淡的眸子中,闪出几分戾色,“只要阎罗王不要我的命,谁想要都不行。”
“那是,”柏三爷嘿嘿一笑,“不说别的,就看在子骏这么年幼的份上,你也得好好保重身子。”
柏清河眉头微挑“那就托三叔的福了。”
三人又不咸不淡说了句,柏三爷父子才道别,离开前,他拍拍孟连生的肩膀,皮笑如不笑道“小孟啊,好好照顾你柏先生。”
“我会的。”孟连生抬眼看他,低声回。
这些天没休息好,他眸子略带红色,一双黑眸愈发显得人畜无害。
柏三爷心中鄙薄,不明白自己侄子为何对这么个毛头小子重用,看来这些年是彻底活回去了。
待父子俩出了病房,刚刚还显得有几分精神的柏清河,卸力一般滑落在枕头,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气。孟连生忙上前道“先生,你怎么样”
柏清河喘了好久才缓过气,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道“你通知公司元老骨干,明天我去立新办公室开会。”
孟连生说“先生,现在立新一切正常,您要开会也等到身体好了再说。”
柏清河摇摇头,复又闭上眼睛,虚弱开口“小孟,等不了了。”
孟连生微微一愣,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翌日中午,他安排好开会事宜,中午来医院接人,柏清河已换上西装,梳好油头,虽然脸上还能看到病容,却精神奕奕,仿佛已经大病初愈。
这无疑让孟连生很惊喜“先生,你没事了吗”
柏清河不置可否,披上常安递过来的毛呢大衣,道“走,去公司。”
立新元老骨干加起来三十多人,大年初四被召集一堂,实属罕见,任谁也知道是有大事发生。
柏清河并没卖关子,坐上台前,先是问候众人新年好,继而开门见山道“当年我创立立新,也是大年初四正式挂牌,转眼已经十八年,从当年几个兄弟发展成为数千人,是靠大家的齐心协力。今日叫大家来,是想趁着这个特殊的日子,宣布一个重要消息。”
说到这里,他低头深呼吸了两口气。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孟连生却是一眼瞧出问题。
他这才知道,柏清河的身体并没有忽然好转,只是在强忍着不让人看出来,而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宣布他口中的大消息。
柏清河暗暗缓过劲儿,又抬起头,神色莫测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开口“前几年我就萌生了退休的打算,立新的事务,几年前也已经开始放手,前两年是志东一手打理,志东没了这一年多,全靠小孟挑起担子。”他举起手边一个账本,不紧不慢继续道,“孟经理做事如何,大家应该有目共睹,旁的不说,单是立新去年收入,就要比从上一年多两成。我从前就说过,立新不是我个人家业,谁接班要看本事,跟姓什么没关系。所以,在立新揭牌十八年的日子,我宣布,即日起,我柏清河正式退休,立新由经理孟连生全权接手,我手中股份会在三日内移交。从此之后,立新的老板不再是柏清河,而是孟连生。”
此言一出,会场一片哗然。
柏清河还不满四十,这退休实在是退得太早了点,而且退得如此一干二净,竟是要将整个立新全部送给孟连生。
孟连生虽然是二把手,但一个打工干活的二把手和老板,那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何况他不是柏家人,与柏清河也没有任何亲属关系,甚至进立新还不满三年。
众人惊讶之余,羡慕有之,嫉妒有之,疑问亦有之。
只有孟连生睁大一双泛红的眼睛,眸子中雾气沉沉,仿佛感激得要哭出来。
旁边几个有眼力见的骨干见状,赶紧打着哈哈哈道“小孟,不,应该是孟老板,柏老板如此赏识你,你应该笑才对,怎么还要哭起来了男子汉大丈夫要不得。”
孟连生自然是没哭出来,只是依旧一错不错地望着柏清河。
他不是在为柏清河对自己赏识感动,而是知道对方做出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柏清河要死了。
所以他不是在激动,而是在难过。
柏清河对上他的目光,很快轻飘飘移开,又继续说“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这个决定即刻生效。”
谁能有意见,谁又敢有意见
立新是柏清河的立新,他想要交给谁是他的自由。孟连生年纪再轻资历再浅,也是二把手,柏清河要退休,由他接班理所当然。
但是
“清河”柏三爷站起身,一声厉喝,冷哼道,“立新是你一手打拼出来的,照理说你要谁接班,我不该有意见。但把所有权转给一个外人,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你又不是没儿子,于情于理,立新将来也该是子骏的。”
柏清河微微一笑“子骏什么性子,三叔想必清楚得很。他不适合立新,也绝无可能干我们这行,我把股份留给他,与其将来做个傀儡,不如早早离立新远点。你说是不是,三叔”
他这话什么意思,在座众人一听即明,柏三爷面上挂不住,望着侄子那不容置喙的眼神,皮笑肉不笑地坐回去。
柏清河又道“我说过了,立新不是我柏清河一个人的立新,谁能管好立新,带大家挣钱,谁就是接班人。还有谁有意见没意见我们就散会。”
一室的鸦雀无声,昭显这场权力移交大会完美结束。
孟连生原本就话不多,这回更是全程没说一句话。
及至回到小汽车上,白色车帘子刚拉上,坐在后排座的柏清河,捂住胸口猛得咳嗽两声,一滩鲜血从他衣襟蔓延在腰间。
车内三人都吓了一跳,孟连生更是颤抖声音道“常安,快快开车去医院”
他扶住身旁的柏清河,一双眼睛红得快要渗出血来。柏清河稍稍缓过气,掀开眼皮看他,轻笑了笑道“放心小孟,我现在还死不了。”
孟连生终于像一个真正陷入迷惘的孩子,呢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柏清河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刚刚那场会议,已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此时的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
回到医院,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及至晚上,柏清河又才清醒过来。
病房里照旧留着长安常平兄弟和孟连生。他示意常安将自己扶起来,又喝了点水,才虚弱地开口“小孟,你是聪明人,今天开会的时候,应该已经猜到是什么情况。没错,我快死了,我一直让医生对我的情况保密,实际上我不是得了病,我是中了,肝肺已经坏掉,医生回天无力,能活几日是几日。”
孟连生是猜到了真相,但常安常平却是一无所知,此刻闻言大惊失色。
两人是孤儿,十来岁就跟着柏清河,算是被他一手养大,说是保镖,实则跟养子差不多。
“先生”两人当即眼眶泛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柏清河摆摆手“做我们这行的,生死是常事,你们不用太伤心。等我走后,你们哥俩跟着小孟,好好护着他和子骏。”
两人用力点头,眼见就要泣不成声。
柏清河道“我中毒的事谁都不能说,你们起来吧,把眼泪擦干净,出去外面等着,我有话和小孟单独讲。”
兄弟俩抹了抹眼睛,起身出门。
孟连生缓缓跪倒在地,哑声道“先生,你有什么尽管吩咐”
柏清河轻笑了笑,道“我活了四十年,自认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看人,三两眼就能分辨得出是忠还是奸。只有你,我越来越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他微微顿了下,又才继续,“我们这场缘分,到底是我选择了你,还是其实是你选择了我”
孟连生红着眼睛望着他,一言不发。
柏清河摇摇头“不过这跟志东的死一样,真相对已是将死之人的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只能赌一把。既然我是被人投毒,我这一去,子骏肯定也没活路。我把立新交给你,是希望能用我全部身家,换你护子骏到长大成人。我在渣打和花旗银行给他存了款子,等十八岁就能按月支取,届时你送他去留洋,不用再管他。”
孟连生道“不需先生交代,我也会好好照顾子骏,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人动子骏一根毫毛。”
柏清河凝望着他,虽然自觉并未完全看透这个孩子,但在这一刻,他毫不怀疑,对方一定会信守诺言,也一定有本事保护子骏平安长大。
孟连生郑重其事地许下诺言后,双手撑在床边,神色严肃问,“先生,是给你谁下的毒,我去给你报仇。”
柏清河轻轻摇头“我封闭中毒的消息,一来是不想子骏被仇恨裹挟长大,二来如果被人知道我是中毒身亡,别人就能在你身上做文章,说你为了上位毒害我。”他闭上眼睛,慢慢躺会枕头,虚弱道,“你放心,我撑也会再撑两个月,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你坐稳立新老板这个位子。”
“先生”孟连生哽咽开口,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小孟真没想当老大。
当老二自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