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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大早,刘知孝被大丫鬟拍醒。

    “郎君,大爷叫你去正堂”

    刘知孝吓得一个激灵,起身穿衣,匆匆梳洗,到了前堂,先拉着门口的丫鬟调笑两句,这才慢悠悠往里走。

    前堂弥漫着淡淡的茶香。

    刘大爷在和客人说话,“贤侄的文章,安州读书人争相传抄,我也遣人去安州抄了一份,要我那几个混账好好拜读,贤侄年纪轻轻,能在王府大宴上扬名,真是为我江州儿郎争光啊”

    一道低沉清冷的声音谦逊地道“世叔谬赞,宴上嘉宾文采远胜于小侄。”

    刘知孝一边往里走,一边偷偷打量客人。

    第一眼瞥见的是少年仿佛浓墨勾勒的眉目,眼瞳漆黑,目光清正,端坐时肩背挺直,气度沉静清冷,周身有种冷冽的锋芒,显得很不好亲近,但眉宇间又有很浓的书卷气。

    光看少年的气度,刘知孝以为少年和自己差不多大,不过走近了细瞧,他发觉对方比自己年轻。

    然而刘大爷对少年的态度一点也不轻慢,廊下丫鬟煎的茶是上好的建州龙凤团茶,家中只有几饼,只有贵客登门时刘大爷才舍得拿出来待客,刘知孝闻得出来。

    刘知孝上前“父亲。”

    刘大爷看他一眼,“这是谢家大郎谢嘉琅,为父前几天叫你认真拜读的文章就是他写的,他年纪比你小,却比你出息多了。”

    谢嘉琅起身,和刘知孝厮见。

    刘大爷问“大郎啊,你要见这混账,所为何事”

    谢嘉琅先向刘大爷行礼,然后道“小侄有一事不得不直言相告,小侄家中有一妹,虽然年幼,但自幼晓事,小小年纪为父分忧,帮着管理家中绣坊买卖,昨天她和范家郎君在茶肆商谈生意,伙计管事俱都在场,刘世兄恰好路过,与范家郎君口角,出口伤人,伤及小侄妹妹。舍妹年纪小,出门在外,不想生事,只能忍气吞声,不想这事传到家中长辈耳中,长辈误以为是舍妹之过,要罚她”

    刘知孝听到这里,想起昨天的事,脸色变了。

    刘大爷一看儿子的神色就知道谢嘉琅所说肯定是真的,狠狠地瞪着儿子。

    谢嘉琅继续道“小郎之间的口角纷争,不值一提,本不该扰及世叔,不过小侄的叔父不在江州,小侄身为长兄,妹妹被当众言语侮辱,又遭长辈误会,不能坐视不管,故而今天来拜访世叔。”

    他的目光落到刘知孝身上。

    “敢问刘世兄,我所说是否属实”

    刘大爷听完,又羞又怒,手指着刘知孝的鼻子“你这混账”

    刘知孝脸上紫涨,心中好不气恼,他前些时因为一个青楼花娘和范德方争风吃醋,昨天路过茶肆,看范德方和一个皮肤雪白的小娘子一起走出来,故意上前调笑,让范德方难堪,不过是出口恶气罢了,他怎么知道那小娘子的哥哥今天居然找上门来了

    虽然是他理亏,但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值得特地来告自己一状吗

    他嘟囔道“昨天我吃醉了,胡言乱语。”

    刘大爷怒骂儿子“整天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灌点黄汤到处撒酒疯,冲撞了人家谢家小娘子,我们刘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刘知孝不吱声。

    刘大爷喘几口气,平复了一下,看向谢嘉琅,道“贤侄,这事都是我家这混账的错,我让他给你赔不是,知孝,快赔礼道歉”

    谢嘉琅摇摇头。

    刘大爷愣住。

    刘知孝本就不服气,看他摇头,恼羞成怒,冷笑一声,“你还想怎样要我打自己几个大嘴巴不成”

    谢嘉琅注视着刘知孝,目光如炬,道“舍妹为长辈分劳,却受此无妄之灾,刘世兄推己及人,若换成是世兄之妹,世兄该当如何”

    刘知孝咬牙不语,脸色越来越阴沉,深深地一揖,“我吃醉了酒乱说话,给府上赔礼了,请府上勿怪”

    谢嘉琅侧过身,避开刘知孝的这一礼,道“被刘世兄胡言所伤的是舍妹,刘世兄当亲自向舍妹赔礼。”

    刘知孝错愕地抬起头,和刘大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大爷干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这”

    女子被外人欺侮,家中父兄或者丈夫为她讨要说法,对方赔礼道歉,事情就算是完了,谢嘉琅却非要刘知孝亲自向他妹妹道歉,未免多此一举。

    谢嘉琅站在刘家正堂里,神情坚定。

    刘大爷细细打量他,看他气度不凡,儿子和他站在一处,愈显得鲁莽粗俗,形容猥琐,思忖片刻,笑道“贤侄所言甚是,知孝,你备上礼物,随贤侄一起去谢府,亲自向小娘子赔不是”

    谢府。

    老夫人和二夫人、五夫人在房里抹牌,丫鬟过来道“夫人,刘家郎君来了”

    刘知孝和谢嘉琅一起走进内堂,刘家仆人捧着礼物跟在后面。

    “老夫人,小子昨天吃醉了酒,胡言乱语,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今天特来向府上九娘赔不是。”

    刘知孝忍气作揖赔礼。

    他觉得谢嘉琅实在太小题大做,不肯来谢府,被刘大爷揪着耳朵狠狠训斥了一顿,现在耳朵还是红的。

    老夫人和几个儿媳面面相觑。

    刘知孝觉得很丢脸,声音僵硬,道“请九娘出来一见,我好亲自给她赔礼。”

    谢蝉正在问丫鬟谢嘉琅去刘家的事,听说他回来了,赶紧出来。

    刚踏进门槛,就见一道身影站在正堂前,负手而立,一身玄青盘领袍,侧脸轮廓看去依稀还是少年人,但身量高挑挺拔,肩膀宽阔,如青松屹立。

    院内,绕着石阶遍植海棠,枝头的海棠花迎风盛放,如胭脂点点,光华灼灼,春风拂过,落英缤纷。

    谢嘉琅立在漫天纷飞的花雨中,眉眼依旧冷清肃静。

    谢蝉昨晚迷迷糊糊的,现在白日里乍一下看到阔别已久的谢嘉琅,不禁呆了一呆。

    他真的长高了很多,还结实了点,腰上束带,长腿笔直。

    谢蝉走过去。

    谢嘉琅瞥见她“团团,过来。”

    谢蝉跟在他身后走进正堂。

    刘知孝被谢家人凝视着,心中屈辱,如坐针毡,看到她,猛地跳起来,抢上前作揖“九娘,我昨天酒后无状,满嘴胡言,冲撞了你,你不要往心里去。”

    在谢家人心思各异的注目中,谢蝉受了他这一礼。

    谢嘉琅亲自送刘知孝出去。

    刘知孝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出府,三步并作两步跨出谢家门槛,长长地吁一口气这谢家大郎真是太较真了以后不能招惹他家

    谢嘉琅目送他走远,转身回正堂。

    众人还未散,等着听谢嘉琅说王府宴会上的热闹,丫鬟把十郎、十一娘、十二郎都带了过来。

    五夫人满面笑容,正准备问谢嘉琅王爷长什么模样,谢嘉琅直接走上前,朝老夫人拱手,道“祖母,昨日之事已经分晓,是刘知孝言出不逊,九娘没做错什么。”

    前堂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谢丽华和谢宝珠都看向谢蝉。

    谢蝉看着谢嘉琅。

    谢嘉琅站在老夫人面前,等着老夫人开口。

    老夫人目光微沉,道“虽说不是她的错,也是她出门才会惹来这样的事。”

    谢嘉琅道“九娘出门经过六叔的同意,而且她出入都有仆妇管事跟随,一言一行,没有逾矩,刘知孝酒后无状,怎么能怪到她身上难道这世上女子都不能出门”

    老夫人未料到会被孙子当众质问,脸色铁青。

    “我知祖母是疼爱孙女,一片苦心。我身为晚辈,顶撞祖母,请祖母恕罪。”

    谢嘉琅直视着老夫人,拱手,一揖到底,袍袖带风,“不过九娘并无过错,祖母无故罚她,有失公正,孙儿请祖母收回责罚。”

    老夫人双手直抖,一副气急了的模样。

    五夫人几人面面相觑,都低下了头,吃茶的吃茶,看帕子的看帕子。

    气氛尴尬。

    二夫人站起来,刚要插嘴为老夫人分辩几句,谢嘉琅看向她,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

    二夫人被他略带威严的目光看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谢嘉琅问“二婶,怎么不见四弟”

    得知刘知孝来家里道歉,谢嘉武躲了起来。丫鬟说谢嘉琅找他,他不敢过来,丫鬟道“四郎,大郎站在前堂,要几个管事都出来找你,你能躲到几时还是赶紧去吧”

    谢嘉武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走进正堂,眼光四下里乱转,看到二夫人,赶紧溜过去。

    “四弟。”

    一道声音叫住他。

    谢嘉武转头。

    谢嘉琅看着他,问“昨天刘知孝在茶肆前拦着不让九娘走时,你也在场”

    谢嘉武心里十分懊悔,昨天他就不该多嘴和二夫人说自己在外面看到谢蝉了

    他支支吾吾,不敢应答。

    谢嘉琅问他“刘知孝酒后无礼,你既然也在场,身为九娘的兄长,为什么漠不关心,不拦着刘知孝”

    谢嘉武瓮声瓮气地道“我那是怕她丢谢家的脸”

    谢嘉琅两道浓眉紧紧皱起“如果是二叔问你,你也这么回答”

    谢嘉武无言以对,抬眼看二夫人。

    二夫人嘴巴张了张,谢嘉琅一抬手,示意二夫人不要插嘴,问“长兄问你,再有下次,你该怎么做”

    谢嘉武好生难堪,含恨道“不让别人欺负自家姐妹。”

    堂上的老夫人更加觉得难堪,长孙长大了,出息了,在她面前教训弟弟,摆起威风了

    待要发怒,廊前脚步踏响,丫鬟来报,族老们来了。

    老夫人暂且按下火气,让请进来,示意媳妇孙女们都退下去。

    谢蝉退出正堂。

    谢宝珠呆呆地看着她,小声道“九娘,长兄对你真好,一回来就替你出头,要刘家郎君来当面向你道歉”

    谢蝉站在门槛边,等着谢嘉琅。

    他朝她走过来,面容平静,一副看着很不近人情的眉眼,疏冷淡漠。

    可是这样的谢嘉琅,对她说她没做错什么,一早孤身赶去刘家,为她讨要一个道歉,质问老夫人,还她公正清白。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

    他这样顶撞老夫人,老夫人肯定更不喜欢他了。他必然清楚这点,还是这么做了,没有犹豫。

    谢蝉伸手拽住谢嘉琅的衣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话到嘴边,脑子里空荡荡一片,心里酸酸胀胀的。

    百般滋味,溢满心头。

    她不知不觉搂住谢嘉琅的胳膊,脸贴上去,挨在他手臂上,很依赖的姿态。

    谢嘉琅低头,任她搂着,另一只手抬起,摸了摸她额头。

    少年的掌心温热。

    谢蝉轻轻地道“哥哥,我好多了,没生病。”

    昨晚她有些风寒着凉,谢嘉琅抱她回房睡,两碗发散的药喝下去,她不觉得头晕目眩了。

    谢嘉琅收回手“嗯。”

    谢蝉听到这一声清淡的、单调的、熟悉的嗯,噗嗤一下笑了,心头惆怅荡然一空,搂着谢嘉琅的手臂咯咯直笑。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可就是觉得想笑,人靠在谢嘉琅身上,笑得路都走不动了。

    谢嘉琅走得很慢,让她笑。

    他希望她一直这么笑,杏眼清亮,无忧无虑。

    “大郎,老夫人叫你。”

    丫鬟追上来,道。

    谢蝉收起笑容,担忧地看着谢嘉琅。

    老夫人是不是要责怪他

    “没事。”谢嘉琅垂眸,手指微曲,拂了一下谢蝉的丝绦穗子,“回房吧,给你带了好吃的。”

    谢蝉站在原地,目送他进了正堂才转身回去。

    谢嘉琅走进正堂,老夫人脸色仍然不好看,但没有责问他。

    “大郎什么时候回来的”

    屋中其他人站起身,含笑打量谢嘉琅,“怎么不提前叫人送信我们好去渡头迎你。这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模样,上次见你,你只到你父亲肩头,现在一样高了吧”

    “大郎生得威严相,果然是文曲星的长相”

    “在州学如何住得惯吗能不能吃得惯要是吃不惯,从江州带一个厨子过去。”

    族老们围上来,嘘寒问暖,都笑呵呵的。

    老夫人在一边帮着应答,也笑呵呵的,谢嘉琅昨晚回来,今天族老就都赶过来看他,她忽然意识到,宗族那边开始在谢嘉琅和谢嘉文之间动摇了。

    长房长孙,翅膀硬了,由不得她呼来喝去。

    “对了。”一名族老看着谢嘉琅,笑了几声,道,“大郎,江州都在传,说王爷赠了你一块玉,那块玉你带回来了吗”

    谢嘉琅平静地道“确实有一块玉,在衣箱里收着。”

    几名族老兴奋地对望,搓着手,道“那可是先帝赐的玉是天家的东西怎么能收在衣箱里你快拿来,我们请去祠堂,让先祖们也看看。”

    谢嘉琅叫青阳取来那块白玉。

    族老们找来宝匣,把白玉放进去,毕恭毕敬地捧着去祠堂了。

    谢嘉武被谢嘉琅当庭指责,二夫人怒气难平,等谢二爷回房吃饭,和他抱怨,“大郎如今大了,有名声了,在家里顶撞祖母,训斥弟弟,以后还不得逼死我们二爷,你和族老们说说”

    谢二爷叹口气,“不用我去,族老今天来过了,现在大郎名声响亮,族老说要把江南那边的铺子划给他。”

    二夫人噌的一下站起身,神情扭曲。

    扬州府离得远,那边的铺子她一直插不进手,谢嘉琅只是读几本书,族老就主动把铺子划给他

    “谁让大郎有出息呢”

    谢二爷无可奈何,他是县学学官,更清楚谢嘉琅在州学扬名的意义,王爷很看重自己的名声,轻易不会因为一篇文章就赞赏一个州学学子,谢嘉琅必定有过人之处,王爷是在替世子笼络人才。

    他提醒二夫人“你别去宗族那边碰鼻子,今天族老还问起家里的买卖,说要推荐几个精明能干的管事帮大房理账阿郭,大哥不在意这些,大郎一心读书,不懂账目,料想不会出什么事,不过你还是收收手,等二郎考中再说。”

    帮大房理账

    二夫人如坠冰窖,抖了一下。

    人情冷暖,便是如此。谢嘉琅越来越出色,族老都赶来笼络他,帮大房讨要产业,而二房失去吕家这门姻亲,人人都在看他们的笑话。

    谢二爷要她收手,二夫人不甘心。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怎么甘心拱手让出去

    谢蝉回房,酥叶把谢嘉琅带回来的东西拿给她看。

    一口箱子打开,是十几部新书,一口箱子是各式各样的新糕点,还有一些江州市面上没有的玩器。

    谢蝉每样糕点尝了一点,要丫鬟分给十二郎他们一些,新书她全都留下,一本本翻开粗看了一下,显然是谢嘉琅亲自挑选的,都是她平时找他借的那类闲书。

    她挑了一本书坐在窗前看,打发人问谢嘉琅什么时候回内院。

    丫鬟回来说,族老都来看谢嘉琅,他在外院吃饭,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

    谢蝉一直等到晚上,看天色都黑了,揣着黑猫出去,站在前廊等着。

    夜风袭来,拂过黑魆魆的花架,幽香阵阵。

    等了一会儿,一簇灯光由远及近。

    “哥哥”谢蝉迎上去,抓着黑猫的爪子对他摇了摇,“你看,小黑长这么大了他现在捉老鼠可厉害了。”

    厉害到没事勾着几只老鼠尾巴在床边玩,把她吓一跳。

    小黑躺在谢蝉臂弯里,懒洋洋的,夜色下,只能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谢嘉琅垂眸,和黑猫对视,嗯一声,看谢蝉穿得单薄,道“夜里凉,回屋吧。”

    “我想和你说说话。”

    谢蝉抱着猫,和他并肩走,“哥哥,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什么时候回安州”

    谢嘉琅停下来,看着谢蝉。

    她眼巴巴地等着他回答。

    谢嘉琅想,她大概是忘了。

    “你什么时候有空闲”他问,“我带你去安州玩。”

    他对她承诺过,那就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