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音说, 她人生第一次听杰伦演唱会,19岁。
也是阿婆去世那年,爸爸看她许久都走不出来的样子, 新学期开学, 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周杰伦演唱会的票。
小音惊喜坏了,一个劲地问爸爸哪里来的。她老早之前就开始买, 都买不到的一票难求。
周学采一个朋友在区文化局工作,他托人托到的一张人情。
小音在现场给父母打电话,要他们听。那时的周学采,笑话且诋毁自己,到底我和你妈都没有比得上一个明星。
周和音在泱泱的人潮里, 哭得泣不成声。
边上一对情侣,小姐姐翻包里的纸巾给周和音, 以为她失恋了,一门心思安慰她, 不要紧的, 失恋而已, 你总会遇到属于你独自的那个人, 他一定在未来等你。
那时候的周和音满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 她哭好多, 哭阿婆, 哭爸爸的溺爱, 也哭自己形单影只地来听最喜欢歌手的演唱会。
散场后,周学采过来接她的。
爸爸问她, 见到他了吗?
当然没有。我知道他在舞台上就够了,我关注他的作品,听到他的作品就够了。
爸爸不懂囡囡追星的意义。
周和音摇下车窗, 指指天上的星星,遥远但又实际存在的意义。
后来遇到陆临,小音和他聊过一个视频创意:每次偶尔夜里回去的路上,她偶然听到有跑车或者快车呼啸而过的那一瞬,她总能想到杰伦《一路向北》的前奏。
AE86拉练的声音。
陆临苦笑,我可没有AE86陪你录这一段。
那时候的小音,天真笃信,笃信她的爱情就是这个人,“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傅雨旸听到这,不无嘲讽的口吻,唇隙间叼着烟,一说话,燃着的星火上,簌簌落下烟灰来,“敢情我成替补的了,人家没和你达成的,算到我头上了。”
累成泥一般的人,入睡前,最后一句,短而笼统,“嗯,你头上了。”
早上,一人着急忙活地忙出门。周和音旋开手里的谷粒燕麦奶喝了一口,解安全带,要从他车上下来,八点不到的通勤大军,路上堵到爆,好不容易傅雨旸送她到公司楼下了。
她即刻要下车,去赶着打卡上班。
临走,匆匆的询问,“你愿意吗?”
“什么?”某人冷漠回应。
“愿意做我的模特吗?”周和音低低促狭鬼的声音,气息里含着谷粒燕麦奶的甜气。
傅雨旸掌舵的单手松离方向盘,翻他的手机联络名单,勉强再勉强的口吻,“比起找车子,更难的是找封锁的路。”毕竟那种引擎声要瞬间起步,百米加速,地板油门,才闷得出这所谓拉练的声音。
周和音:“哦。”
她刚想说,不行就算了。
傅雨旸催她下车去,“我找到路再说。”
急性子的人,这个时候反而慢了,她问他,“为什么愿意陪我儿戏?”
“不是拍引擎声嘛,哪里儿戏了?”驾驶座上的人反问她。
“我以为你要说我幼稚。”
“幼稚不影响我认同你。”傅雨旸再说,“否则你以为我和你来往,指望你什么,行军打仗啊?谈判交易,那是交给付薪水的人做的。”
和她,“你爸都能纵容你去听演唱会,还去车你回家。”
“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周和音把手里喝了一口的谷粒燕麦奶塞到他手里,“谢谢傅一叔。”
然后一溜烟跑了。
车里的傅雨旸,一早就火冒三丈,“周和音,你丫给我回来!”
周一这天适逢中国阴历的七月半。
中午,周和音请假了一个小时,加上午休的时间,足够回家一趟。
她到家的时候,前楼堂屋的方桌上已经正经摆了七八道菜,有素有荤,全是阿婆爱吃的口味。
篓子里剩几张银箔纸,其余邵春芳都叠好了,意思间,要小音把最后几个元宝叠好。
周学采从北屋穿行的拐角口过来,手里找来一个小铲锹,待会烧过元宝铲灰用的。
周和音坐在日头下,叠那几张剩下的元宝。
她今日一身的素净打扮,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的,坐在小凳上,不惧阳光直晒。细致地叠那银元宝,不一会儿,两个食指上就全是银箔色。
周学采趁着女儿回来,和她商量个正经事,“对过姜太太介绍了个人家,夫妻俩带着个下半年高三的女儿,为了高考复习紧凑点,要租一年你奶奶的房子。”
“可以啊。”
周学采话刚说完,小凳上的人就答应了。
只是,“手续你们出面吧。”话里不乏一些经验教训之谈。
周学采把手里的铲锹放下,蹲身过来帮女儿叠那最后几张。
“囡囡,”他很多年不这么喊女儿了,“你阿婆最后交代里,有说到后面这栋房子,是拿傅家一块怀表典当的,没有那块古董表,就没她和我几十年的有瓦遮头。”
周和音一直利索的动作,停了半拍,她一向不觉得叠元宝是封建迷信,她都当手工课一样的完成的。
停顿的半拍,周学采看在眼里,不时,看到小音的动作继续,“爸爸,阿婆都放下了,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安心住那些年。你最懂她的心气的。”
“无论是谁送的,恋爱期间交往的礼物,实在没有必要耿耿于怀。”
外头厨房过来的邵春芳,端最后一道香煎小黄鱼。
看堂屋爷俩面色不大对劲,问怎么了。
周和音摇头,确实没有什么。
周学采起身翻裤袋里的火机,再把篓子里叠好的元宝悉数倒在地上,引火去烧,中国式最朴素的拜祭方式,没一会儿,堂屋上头就袅袅飘着些烧化的纸,倏忽变成了灰,烟。
这一抔灰飞烟灭前,周学采站在堂屋当中,难得,把那晚和傅缙芳独子聊得最后一截话告诉了妻子和女儿,“他和小音态度差不多,知会我,我当真要还什么的话,找他父亲去,找成为灰的那个人,反正不是他。”
周和音堪堪站在门口,门廊边,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堂屋里头,等那一截元宝烧得要差不多了,爸爸要拿铲锹铲灰时,她当着爸妈的面,也当着阿婆的面,“爸爸,之前那回我去找他,要把赁房的房款退给他,他那晚说了好多混账话,我一气之下没有还给他。”
“上个月,我再遇到他,还给他了。所有的钱。”
邵春芳在丈夫身后,听闻这一段,冷不丁地朝小音使眼色,不要她说了。
周学采蹲身拿铲锹铲那些烧过、烧透的纸灰,铲到簸箕里,一铲一锹,虔诚极了。事实也是,阿婆当得起他这样的虔诚。
周和音看着爸爸这样清瘦的后背,顿时五味杂陈,她一步上前,想帮他,周学采没让,只让她好好作个揖。然后,吃饭上班去。
中午吃饭空档有人来串门,正是姜太太领着那要租房的夫妻来看房子,全程都是周学采出面的,房租谈得也算顺利,周和音吃过饭要回去上班了,听到爸爸说,当真住过来,就把南楼和北屋这个过道封起来。
“这样,两家都安生。也不影响姑娘读书。”
租客连连称是,说这样最好不过了。
周和音从南楼门楼出来的,看爸爸主人貌地站在北屋门楼处,中间隔一栋楼的深度,她看了爸爸好几眼,他始终不回应她。
时间局促,周和音到底还是出门了。
等到走到巷子中间,回头时,爸爸已经进屋了,北屋门楼台阶处,只剩下她小时候在门口跳房子的映像。
一格一格地,跳着跳着,那个小宁就长大了。
阿婆也不见了。
下午回公司,她中午请假是得骆总口头应允先走的,该补的假单还要补。
趁大佬茶歇空档去找他签假单的时候,骆存东有一搭没一搭的瞟周和音两眼,问沈致那头还顺利?
嗯。合同已经走完,后续我也会及时跟进的。
骆存东含糊鼻音一声。心想这小妞有两把刷子,不声不响摁下两个头颅?
他把签好的假单递回头,大概今天太闲,闲得他要和下属闲磕牙几句,既然傅雨旸那么光明正大地要替她撑腰,也没什么遮着掩着的,“傅先生到时候回头,你怕也是干不长了?”
“什么?”
“傅雨旸来江南是替乔董临时救场的,他总要回去的,你不跟他走?”
周和音心里一堵,跟实心的糯米粽子掉进心坎里来去不得地堵,她再想到中午家里,爸爸要把那连通的过道封起来,南北不通了。
案前人扯过她的假单,耿头耿脑地谢过骆总,“我哪里都不去。”
然后出去了。
骆存东一噎,“哼,小妮子被惯得上天了!”
下午几个小时,满满当当的会和客户追踪。周和音沉浸地做数据报表,没一会儿,耳边同僚们就商量着下班了。
今日七月半,尊重传统文化也好,公序良俗也罢。反正和本土节日挂钩的日子,大家都约定俗成的不加班。
骆存东也还算开明。出来找人要数据的时候,看大家都一门心思收拾东西了,也就此作罢。
周和音是格子间最后一个走的。
走之前,骆存东办公室打印机没墨了,他跑出来逮住她问,外头共享的打印机是哪个?
她哪有工夫去告诉他是哪个,干脆去翻他打印机办公桌下的储物格,给大佬找出替换墨盒,三下五除一地换好了。
大佬坐在办公桌前,岿然几分拿乔,不说感谢、辛劳的话。
周和音也没所谓,继续耿头耿脑地朝他说再见,她下班了。
骆存东几分有趣地盯着她,心想,也是,这江南的水芙蓉,挪去北方,能养得活嘛?嗐。
周和音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没有回自己租的房子处。
而是径直驱车回家了。
她回来的晚了些,又没跟家里打招呼,到家后,邵春芳问她吃了没,看她摇头,一时懊悔,说刚把中午剩的炒菜全倒了。
周和音没所谓,说煮包方便面吃一下就行了。
邵春芳哪里肯依,去东院墙外头拔两把鸡毛菜,要给她煮碗面吃。
“爸爸呢?”周和音扮作随意地问。
“睡了。今天忙店里和家里,累了。”
周和音进门,换鞋,上楼,笃笃的一阵老大的脚步声,最后拉开纱门,在楼下父母卧室门口站了站,床上的人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寐,他始终没有回应门口人。
周和音的一碗面是在北屋门楼里吃的,春芳女士搬一把凳子坐在她边上,一边帮她赶蚊子,一边拿蒲扇给她扇风,这蒲扇还是阿婆从前留下的。
一碗猪油鸡毛菜面,吃得周和音满头大汗。
她搁下筷子,就去轧水井汲水,洗脸。
冰凉的井水瞬间赶去脸上懊糟的汗,周和音抹一把脸,“妈妈,我有话和你说。”
乌洞洞的夜里,邵春芳狠叹一口气,“我上辈子欠了你们爷俩的。”
月半,亮月却不过分圆满,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不等女儿开口,邵春芳低低的声音,“上次带回来的鱼,不是什么客户送的,对不对?”
再上回,他们过去给她送吃的,邵春芳说,你爸爸看不出你的慌张,我可没瞎,你和娜娜两个人,一唱一和的,你以为我不知道。
娜娜口里像是说小音那个客户,拐弯抹角里全是在说类似的一个人,什么户籍重要,嗯呐,B城的户籍跟江南比起来,确实金贵不少。
“姑娘是我生的,我太清楚不过。”
“我那天和你视频,你已经换了一套衣裳了,今天又不声不响地赶回来。你爸爸都明白过来了,你这个时候还和我说什么,太小瞧你妈了。”
周和音隐忍地站在月下,妈妈那处是光明,她脚下全是阴暗。
再听邵春芳问她,“囡囡,你实话告诉我,到什么地步了?”
周和音不假思索,“去年没有,那时我之所以不回答爸爸,是不想他把我的喜欢想得那么浅薄。现在我也不想瞒你们,妈妈,我觉得起码你能懂我的心情。”
“我就是绕不过去。我不和他试一下,我这辈子都会后悔。”
邵春芳听女儿把话说得这么重,一时也不大快,把蒲扇掷到地上,严肃中肯的口吻,“你越这样,你爸爸越不会答应。”声音却是轻的。
隔着一道楼梯过道,母亲始终是袒护女儿的。
周和音固执地忍泪,去俯身拾那把蒲扇,声音朝着地面,闷闷的,继而抬起头,两步走到阶前,妈妈脚下,“妈妈,你们只是凭着那遥远的印象,口中的傅家人,而对他做那样的判断,我觉得这样是不公平的。”
“什么叫不公平。你阿婆这辈子就公平了,你爸爸为了所谓的孝子,瞒了我这些年就公平了?不是你的幺蛾子,他可能到死都不告诉我这些事,我守着他半辈子,到头来夫妻俩这点投契他都不肯给我,这就公平了?”
“囡囡,我情愿你什么事都没发生。不然,我也不必知道你爸爸到底还是心里朝别人倾斜了,哪怕那个人是他母亲。”邵春芳说,这就是人性,自私、浅薄。
我们每个人都得学着体谅别人,别人的疾苦,别人的人生,哪怕体谅不了,也得学会尊重,不干涉地尊重。
“小音,你是喜欢那个人没错。但你爸爸也珍惜你,他也没错啊。”
“爱子如果是天性的话,你爸爸还是情理之中,你阿婆才是真正的怜惜,她和你爸爸一点血缘没有,真正爱护了他四十来年,这份情,他轻易舍下,就也没有今日的周学采了。”
邵春芳看似说服女儿,其实更像说服自己,说服自己不必去计较这点前尘往事。
人是感情动物,往往计较的,却是贪婪的。
周和音手里攒劲般地捏着那把蒲扇,小心翼翼地试探妈妈,因为只有妈妈才是最懂爸爸的人,是试探,也更像求指点迷津,“妈妈,你也觉得我不该是不是,我和他没有好下场,对不对!”
“住口!”邵春芳即刻的呵斥,她不准任何人诅咒她女儿的人生,哪怕女儿自己。
“妈妈,我不会的。哪怕结果不如我意,我也不会的。”周和音单薄地站在亮月下头,不是信誓旦旦,而是清醒,她只想告诉妈妈,哪怕我喜欢一个人,也没有丢下这份清醒。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跟你爸爸直说,怕他再打你一巴掌?”邵春芳恨铁不成钢样。
周和音摇头,“他打我不要紧,我是看他这样不愿意跟我说话,我难过。我不敢跟他说,仅仅是怕伤了他心。”
她再翻出手机里Nana传给她的照片,修过的堪比完美的合照,告诉妈妈那晚她的意图,被傅雨旸否了。
邵春芳接过蒲扇,一把扑在周和音的脑门上,“亏你想得出来。”
邵春芳指给她两条路,要么你就偷偷摸摸谈你的恋爱,只当我今晚什么都不知道;
要么,你就光明正大地给你爸爸过明路,后面的路,凭你们自己去修。
我不阻拦也不认可。
话又说回头,“你们这点关都不了,也别想所谓的长久。”
邵春芳唯一的仁慈,就是把婆婆当年没有得到的公允还给女儿。人好容易陷入惋惜里,其实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彼时,傅家偌大一个家族,傅缙芳不能凭一己之力过活,同理,他更不能袒护到自己的偏爱。
爱情总要偏爱才能成全,已经落入狭隘了。
与其说邵春芳放任女儿去和傅家人来往,不如说,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去闯一闯,已然会走路跑步的孩子,你一味勒住他,注定他迈不开大步子,反而会踟蹰谨小,窄仄地活在自己的天地里。
家务事也是生意经。凡事,绝对的一边倒现象,总归是不能够的,也不应该。
距离周末,两日后,傅雨旸再召宋堰桥到他交际局上,名为外甥来接他,略坐坐的空档,傅先生也为外甥引荐了几个人,亦师亦友地胡乱称作一气。
临了,甥舅一前一后从交际场上下来,宋堰桥难得的好奇,“你今天没喝酒。”
傅雨旸应声,“天天喝,会死的。”
堰桥跟着后头哂笑。再告诉老傅,今天这个日子,你也不去管你爹妈和姐姐的祭拜,害我妈做了好多吃食,全为难我了。
傅雨旸毫不避讳,“祭拜过的食物,是不是确实少点滋味?很邪门。”所以他从来不吃祭祖撤下来的那些东西。
堰桥没觉得。他一遭打趣老傅,“那是你娇贵。”
呵。某人不置可否的笑,头也不回地朝身后人,“你乡下路熟,我问你啊,哪里的路适合去拉练拉练新车子?”
堰桥到底是男生,没有不爱车子的男士。只是他知道老傅异乡作客,“你这一下好几辆车子了,回头全扔这里了?”
傅雨旸答外甥,“都不是我的。”
实话。全是老乔安排的,不过今天雨旸要秘书管老乔头要辆跑车,费恩老伙计不禁好奇了,亲自打电话过来,你要跑车干嘛?
雨旸一向不在这些上头消磨心志
的。他花钱置办房产、古董、字画、基金,也不会稀罕花钱买这些玩意。
他一言以蔽之,“玩。”
老乔愈发觉得有趣了,秉着新交易,雨旸是头号功臣,他那头就像哄女人般地哄着他,雨旸要上天,他就当真搬梯子供这位爷去摘星般的殷勤。
“我看你最近全不耽误啊。啧,年轻真好……”老乔不禁喟叹,不等合伙人发作,就又补一句,“哦,我是说茱丽叶小姐。”
眼下,傅雨旸问堰桥,急不急着回去睡觉。不急的话,陪他去跑一圈。
车子点火,傅雨旸自己开,他这才得空给周和音拨电话,电话接通,他听闻她情绪不高的样子,问她在哪里。
“家里。”周和音简短回答。
傅雨旸盯着挡风玻璃眯一眼,从容问她,“出什么事了?”
周和音唔一声,说没什么。再问他,你在哪里?
这头的人不打算为难她了,这个点。他阖上车窗玻璃,截取沉默阒静,“还没散局。你早点睡。”
挂了电话,扔掉手机,早已脱离少年心性的人,很多年不碰这类车子了,他油门一点,箭一般地流矢出去了。堰桥在边上问老傅,“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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