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琭虽然极力表现如常,但她有心事的样子,次日下午当值的时候,仍被茶房总管顾问行觉察到了。加上老太监同他说,昨晚他出宫之后,茶房里发生的事。
猜到了梁公公把人叫走,是要做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人又被原封送回来了。从只有她一个人回来推测,八成是闹的不愉快,被人恼上了。
顾总管思量了半天后,找上了梁公公。
“这事你别质问我,你去问主子爷。不是主子爷看上的人,洒家有这个胆量嘛。”梁公公没好气地说。昨晚半夜了,主子说要吃油泼面,御膳房压根就没备啊。
现揉面现擀,终于做好了,主子说油泼面是用刀削的,说他当差不用心,用擀面糊弄。他说再去吩咐膳房,主子爷骂他半夜了还折腾人,不为别人着想。
左右都是自己这个奴才的不是。
今儿早上到现在,还没给个好脸色呢,都怪那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不顺从主子爷的心意。月信有没有来,不说出来,谁知道。主子爷八成是琢磨出来了,这是对方不愿意侍寝。
主子爷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事啊有气又不能明说,所以把一肚火气都撒到了自己头上。
“主子爷不可能叫茶房宫人去乾清宫伺候。”顾总管冷眼看着他,冷言冷语道,“洒家还不了解你的想法。你现在正学的东西,都是洒家在二十年前做熟了的。以后敢不经洒家的同意,打茶房宫人的主意,别怪洒家去太皇太后跟前告状。到时候,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你”梁公公本来是抱着拂尘,懒懒地靠着红墙站着,听到这里,挥了一下拂尘,站直了身体,目光恶狠狠地盯着身穿绛红宫服的中年太监。
一副发狠,准备斗架的模样。
“我怎么了”看到对方气鼓鼓的好笑样儿,顾总管森然笑了,“我们是平级,论资历洒家比你老,论宫中的熟人比你多。你不过是在御前当差罢了,洒家这个茶房总管,也算是御前的人。要是论认真的,哪一方面你都赢不了我。”
“哼”梁公公挥了一下拂尘转身走了。一个贪生怕生,苟且偷生的老奴才,先帝崩世的时候,就该敲晕了扔在火堆里烧了殉葬。
省得这么大年纪了,倚老卖老,四处汪汪。
看着梁公公雄纠纠气昂昂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顾总管才转身回到茶房。
茶房里,太医院的徐太医正坐在正厅的四方桌边,给玛琭切脉。
初看到这情形时,吓了他一大跳。
还以为是万岁爷明着讨人。
做了官女子,大酒瓶这辈子可就毁了。他还答应别人照顾她呢。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徐太医听说主子爷昨晚来茶房吃茶,担心茶房里万一有人带有疾病。
所以来给大家检查身体。
将来主子爷再来,也就放心了。
在顾总管听来,这个理由,简直是可笑之极。不是徐太医的脑袋有问题,就是他把茶房人都当成了傻子。
御茶房管着宫中各处的茗饮发放,以及负责内阁和太和门内侍卫大臣的赐茶。怎么可能身体有问题。
徐太医今年四十八岁,祖传的医术,尤擅妇科,曾得先帝信任。也是当今万岁爷信任的人,不可能脑袋有问题。
那就是另有深义。
待当值的所有人都切过了一遍脉,顾总管背着手,站在他旁边问“可有病人”
徐太医捻了捻花白的胡子,仰着脸笑呵呵道“好,都挺好。顾谙达,老夫难得来一趟,也不让人给泡壶好茶。不用太好,就来壶大红袍吧,咱们一边饮茶,一边叙叙旧。”
顾总管正想探他的话,当即吩咐人提开水过来。
“顾谙达,你这一身的本事,就打算埋没在茶房里不打算另起炉灶”徐太医靠着黄梨木椅,笑得意味深长,“灶小不怕,只要有人肯添柴,一样能烧得红红火火。”
“茶房是一方净土,呆在这里,不知道有多舒坦,怎能说是埋没。”顾总管高举着长嘴水壶,缓缓冲着茶说,“紫禁城里就只有一个主子,徐大人想去哪儿另起灶儿呢难道不想做太医了”
徐太医没理会他的调侃,朝他摆摆手,“非也非也。人活着图的不是清静,图的是价值。要想清净,两腿一蹬,两眼一闭,死了更清净。大夫的价值是治病救人,医术代代相传;公公们的价值是为某个主子卖命,挣得身前身后的荣耀。”
“徐大人想说什么”顾总管放下水壶问。
“老夫想说,待会儿老夫走的时候,顾谙达能给老夫包二两大红袍吗”徐太医提起茶盖,拂了拂茶叶,又重新盖上继续焗泡,“老夫今儿给你的提醒,值一百斤好茶。看在咱们老交情的份上,就二两了。顾谙达是聪明人,想必知道老夫所指。提前谋划谋划,把前面的路铺直铺敞亮。若是用得着老夫的地方,老夫愿意还你赠茶之力。”
“洒家不知徐大人所指,洒家也不想牵连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徐大人想要什么茶,明儿出宫的时候,给您买,这里的东西都是万岁爷的,不能动。”
顾总管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心里却很急躁。
看来徐太医就是冲着某个人来的,就连太医都知道的心思,想必万岁爷不是一时兴起。还在惦记着呢。
这可如何是好。
徐太医走后,顾总管坐在茶房的客厅里,一边饮茶一边思索,喝了一肚子的茶水,也未理出个头绪。
当年,他没少和先帝一起想办法应付太皇太后,那时候总是能想出办法。
可现在不一样,现在面对的是紫禁城真正的主子。这个主子年轻,遇事不服输,是个打定了主意,决不后退的人。
不像太皇太后的顾虑多,会适时让步。
万一惹怒了他,把人占了,又抛在了一边冷落,景况就更坏了。
顾总管不知道,就在他为一个小宫女前思后想的时候,一封八百里加急的信送到了康熙手里吴三桂杀了云南巡抚起兵反了。
就在昨日收到的奏呈里,吴三桂还在详述撤藩后如何安置呢,向朝廷要农具要种子。
令原以为撤藩他们必反的康熙,心思也有些动摇,以为他们不一定会反。这突然就反了,而且是半个月之前的事。
虽然早有准备,临到头上,仍是有些措手不及。召集群臣商议对策,一道道调兵调粮的旨意发了出去。
白日见朝臣,夜间想事情,经常整夜整夜不睡,根本没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了。
自从康熙宣布削藩,太皇太后就以礼佛为由,闭门不见客。皇帝日日来请安,她也不见。不听劝告的年轻人,以为自己的翅膀硬了能飞到天上去了
哀家就冷眼旁观你是怎么扑腾的,是不是真能飞到云彩眼里去。
此时听说清军在南方接连败退,皇帝夜不能寐,她终于坐不着了。
“哀家让那个茶房宫女做的袜子,她做好了吗”
“回老宗祖的话,三个月前就做好了。”旁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笑着接话,“奴才看了,样式别致,针脚也密。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奴才给您拿过来,您试试”
“噢,哀家想起来了,你跟哀家说过。哀家当时忙着礼佛,心思没在那上面。”太皇太后用戴着明黄护甲的手指,抚了抚额头,“年纪大了,记性差。现在拿过来吧,哀家看看。”
腊月二十二,太皇太后终于恢复了后宫的正常请安。吩咐御茶房,让送几样好茶叶过去待客。
顾总管知道,相对于太监来说,老祖宗对宫女更宽容些,即使有言差语错的地方,也容易被原谅。
于是就派了安慧和玛琭过去送茶。
“你做的袜子,哀家穿了,合脚的很。说给你赏呢,一直不得空。”太皇太后说着话,看了一眼旁边的嬷嬷,“哀家让苏麻照着你做的样式做,没你做的好。这样吧,让苏麻带你去一趟乾清宫,看看皇帝什么时候得空,量量皇帝的尺寸,给他做两双棉袜。等给他的做好了,再给哀家做两双。皇帝的更当紧,哀家是闲人,早一日晚一日,都行。”
“奴才领命。”玛琭蹲了一礼,接着问道,“老祖宗可还有别的交待”
“没什么交待。你需要什么,就去尚衣库问她们要。”
跟着苏嬷嬷从月华门进入内廷,门口当值的护军没拦,还施了一礼,“苏嬷嬷安。”
玛琭暗叹,做宫女做到这种份上,比小主们可得脸多了。小主们无旨不得入内廷呢。
到了乾清宫的廊庑下,梁公公直接引着她们进了东边的偏殿,“苏嬷嬷在这里稍等,主子爷在和前朝大臣议事,奴才这就去禀报。主子爷知道嬷嬷过来,肯定万分欢喜。”
老祖宗都已经九十二天没理主子爷了,这时候派人过来,还是心疼主子爷的嘛。
“朝政当紧,别进去打扰了。”苏嬷嬷把来意说明后道,“万岁爷什么时候得空,什么时候让玛琭量一下尺寸。”
“就这事”梁公公顿觉失望,还以为是请主子爷去慈宁宫呢。
苏嬷嬷笑着点了点头。
“要不这样,老祖宗那边也离开不嬷嬷。您先回去,让这位姑娘在这里候着,主子爷什么时候歇着了,奴才领她进去。”
苏嬷嬷正有此意,当即应了。叮嘱了玛琭两句,便离开了乾清宫。
外面飘着雪,偏殿里没生炭火,还开着窗,阴冷阴冷的。玛琭刚进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坐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就冻得浑身冰凉。
桌上放的有暖壶,方才进来的宫女说里面有热茶,但她不敢喝。万一等的时间长,要去净房就麻烦了。
“主子爷这会得闲了,随洒家过来吧。”梁公公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说。如果他能选择,他这辈子都不愿见到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宫女,二十个大嘴巴子还在账上挂着呢,依着主子爷的脾气,早晚得打。
看到她,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玛琭低着头跟在梁公公身后进了西暖阁,一股带着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抖了激灵。
“老祖宗让你来的”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问话在北边响起。紧接着,又温和地说,“免礼了,你过来量吧。”
作者有话要说玛琭是满语,是大酒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