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之气顿时铺散开,城下推车的敌军被淋了个正着,动作纷纷僵持,干呕声此起彼伏。
听着撞门的声音暂歇,叶犹清便也捂着口鼻,再次招手,便又有一木桶被抬了过来,这次里面是滚烫的沸水,不等下面敌军反应,便当头浇下。
这回是更为惨烈的痛吼声,下面的人有的歪倒在地,有的四散奔逃,没跑几步便栽倒,被烫过的肌肤肉眼可见地冒出密密麻麻的水泡。
粪水和滚水齐下,能够令敌军烫伤后又被粪水感染,虽不能直接致人死亡,却是个慢性杀人的法子。
“该死”远处的都统见了这场景,气得夺过身边士卒的弓,对准城墙上人头,拉满了弓弦。
咻的一声,箭矢越过耳边,身旁一个男子被射中右胸,无声倒下,叶犹清见状双目睁大,看着其他人将之拖下城墙。
她闭上双眼,后又凌然睁开,捡起男子掉下的弓箭,从垛口处伸出,对准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她的手有些颤抖。
身边偶尔有人倒下,血腥味弥漫至四周,混合着秋日萎靡的草木气息,将叶犹清包裹。
她红唇紧闭,凤目努力在城墙的狂风下睁大,渐渐压下双手的战栗。
她或许该懦弱一些,带着所爱之人离开,便不会看到她那样失望的眼神,恐怕她早对自己失望了罢,在不断横尸的城墙上,叶犹清忽然想。
早知如此,若是可以,自己真想变得更强,能够不再只带她走,而是助她报仇,助她在京城站稳脚跟,夺回一切。
可是如今叶犹清看着城墙下,忽然拉满弓弦,长弓似要折断在她手里。
她曾经信了一些话,觉得人定胜天,但回想一路走来,她也不过是在命运里漂泊,波浪推到何处,她便只能走到何处。
她突然很想念辞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想念。
手中箭矢凌空飞出,射入散开的人群,似乎是射中了,她能够看见有人倒下。
这一场攻城持续了整整一晚,直到天光划破云霄,太阳破山而出,底下蚂蚁一样的敌军才开始变得清晰,随后有秩序地撤退。
只留下一地横尸,在初生的朝阳下静静躺着。
叶犹清手臂酸疼,她没再多看一眼,转身在丁成的跟随下走下城墙,街道冷清,但有不少人隔窗偷偷观望,看着铁骑抬下伤员,抬入尘封已久的嗣荣王府。
好在有城墙的掩护,死者并不多,更多的是伤员,屋中放不下,便均匀摆在王府院中,轮番包扎伤口。
一院子的哼唧呻吟,叶犹清亲自替他们端上肉粥,伤者连连道谢,待看他们都无恙后,叶犹清这才进入房屋,瘫坐在圈椅上,累得只想阖目就睡。
门开了,同样一身疲惫的十里走了进来,她回身合上门,责备地看着叶犹清,将几个包子放在桌上。
叶犹清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你怎么也跟着打了一晚身子受得住么”十里说着,将手放在她手臂上摸了摸,“肉僵成这样,等会儿睡一觉,醒来有你疼的。”
“守城本就是心理战,我若不在他们身边待着,士气早便灭了。”叶犹清无力道,她有些噎住,伸手摸了碗凉茶灌下去。
“这一座孤城,不知援兵多会儿会来。”十里惆怅道,“我们本就没有太多武器,箭矢也远远不够,若是今夜再不见援兵该如何是好”
叶犹清摇头,随后伸手敲了敲桌沿“箭矢不够无妨,今晚换了战术。”
门外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叶犹清喝下最后一口凉茶,同十里开门出去,一路走过庭院来到大门口,便见门外纷纷攘攘站着不少百姓,丁成正红着脸在门口拦着,衣襟插了一把大葱,手里捏了两颗鸡蛋,甚是滑稽。
见叶犹清来了,他这才如释重负地喊道“叶姑娘这些百姓知晓我等在守城,偏要送这些,我”
叶犹清止住他话语,刚要开口,便被一年轻男子拉去,欣喜道“这位姑娘难不成便是嗣荣王的后人”
叶犹清一愣,没再掩饰,微微颔首。
她知道嗣荣王对于渭州的意义何在,拿出其名号,多少能够安抚人心。
闻言,人群中一阵沸腾,不断有人双手合十,对着天边而跪,口中念着感谢上天,一时将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姑娘,这是家中自己养的鸡,拿去给弟兄们炖汤喝”那年轻男子一把抓过身旁活蹦乱跳的母鸡,用力塞进叶犹清手里。
其余百姓也纷纷效仿,有送菜和米面的,有送鸡鸭鱼肉,还有赤脚大夫送来自家研制的伤药,算是派了大用场。
叶犹清手里很快便塞不下,丁成见状要拦,被叶犹清含笑制止。
“既然是百姓们的一点心意,便收下吧,何况我们是真的缺。”叶犹清说着,将手里的东西转交给丁成,被身后赶来的铁骑们运回王府。
“各位,我等不愿让西夏占领这座城池,故而在此守城,但铁骑毕竟已沉寂多年,武器箭矢远远不够,还需各位帮助。”叶犹清扬声道。
“姑娘需要什么,我等义不容辞,跋山涉水也得寻来”年轻男子振臂大喊。
叶犹清冲他微笑“不需跋山涉水,只需将各位家中腌菜的镇石,缸,房梁之类能够伤人的物件送来嗣荣王府,以做退敌之用。”
百姓们纷纷对视,很快便转身四散跑去,没一会儿便有青壮男子抱着石头花瓶跑回来,挨个儿放在门口。
不出一个时辰,王府的一个院子便堆满了各种杂物,有人卸了自家房梁,砸碎门口石狮,甚至有人将床劈成几块,倾囊相送。
叶犹清看着眼前越堆越多的杂物,唇角微勾,方才卸去的力气,似乎慢慢充盈了。
这个白日过得很快,养精蓄力,将“武器”运上城墙,忙忙碌碌便入了夜,城中再次陷入死寂,不过这次的死寂同昨晚不同,在平静的水面下,似乎满城都暗暗沸腾着。
城中老弱躲回屋中,青壮年则自发组成一支队伍,混入铁骑,竟也有小几百人,站在城墙之上黑压压一片,气势丝毫不输城下。
敌军似乎有了增援,比昨夜的人多了不少,不再结阵排开,而是纷纷叫喊着冲到城墙下,搭建云梯,很快便如同密密麻麻的毒蛇一般攀附而上。
叶犹清低头看着,一声令下,巨石和杂物便沿城滚落,与此同时浇下滚水,听取惨叫一片,无数人破布一样从半空栽下,尸体堆积满了,落地已然绵软无声。
这一战同昨夜不同,两方似乎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城中知若被攻下就会惨遭屠戮,城外知若今夜失败,齐国大军很快便会包围此地,增援渭州。
城墙上的人一茬接着一茬,前赴后继,叶犹清一开始还会被眼前的鲜血和尸体感到震惊,然而午夜一过,她却只觉得麻木了。
她不断挥手放箭,亦或是丢下重物,看着城墙下的尸体越积越多,最后小山一般隆起,后来人便踩着小山搭建云梯,一个个皆不要性命。
人海战术最是难抵,很快,便有人攀爬而上,被驻守墙上的铁骑一刀砍下头颅,丢进脚下的尸海。
浓烈的血腥味和铁锈味冲击着鼻腔,叶犹清眼前忽然跃起一人,拔下腰间长刀,挥刀便砍,叶犹清下意识侧身躲开,劈手夺下他长刀,刀刃划破月光,带出一长串的血,溅得满脸都是。
叶犹清愣了一瞬,身体却被头脑更快行动,将他踹过垛口,落下不见了。
“小清”十里不知从何而来,一把拉过叶犹清,将她脸上的血抹去。
叶犹清起初有些愣神,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长刀,捏着长刀的虎口不断颤动,险些捏不住刀柄,十里看着她,眼神微动,叹了口气。
“你没杀过人,小清。”十里轻轻道,“下去吧。”
“十里”叶犹清垂眸,身边刀剑乒乓,便知不少人已然爬上城墙,被铁骑一一砍杀。
耳边又有动静,十里正想抬手,叶犹清却已然提刀,直直刺入那人心口,随后飞起一脚,将人踢出一道弧线,远远落进草丛,不见了身影。
十里震惊地看着叶犹清手中的刀,又看了看她,过了片刻,在她肩上拍拍。
“别逞强。”她轻轻道,随后离开。
叶犹清微微合眼,再睁眼时,眼中已收去所有神情,她冷然立着,将一块石头搬到垛口滚下,砸落一片敌军。
“叶姑娘”有人从高处的瞭望塔跳下,沿着城墙跑来,气喘吁吁停在叶犹清面前,惊喜道,“叶姑娘,南面官道出现不少火把,还有马蹄声阵阵,应当是大军已到,我们守住了”
叶犹清双目微睁,与此同时,地下敌军似乎也察觉不对,一声令下,箭雨从四面八方射入城中,前赴后继攀爬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不少人落入城墙,同铁骑和城民缠斗一片。
眼看着就要抵不住,叶犹清挥刀砍落一人,快速道“开城门,留部分人在上抵抗,其余人马速速出城”
“是”那人急声回答,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那姑娘”
“听我指挥。”叶犹清指了指城墙。
那人闻言,转身离开,命令很快传遍队伍,没过一会儿,方才还满是人的城墙上便冷清许多。
叶犹清静静等待一会儿,随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沿着角落一点,忽闻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如同鞭炮噼啪作响,火焰和爆裂声很快沿着城墙弥漫开来,远远望去,一城满是火光,正沿着城墙攀爬的敌军听见这动静,纷纷恐慌坠落。
火焰高高窜起,将漆黑的夜空都熏燎出了红光,其余人站在原地不敢再爬。与此同时,随着咯咯咯一阵响动,城门忽然大开。
敌军愣神一瞬,转眼便见一满是钢针的高高的车辇从门中而来,速度极快,在敌军中央推出一条血路,一时惨叫遍野。
不知多少黑衣铁骑跟着车辇打马而出,冲入眼前千万人的队伍,将原本的排列撞得散了架,手中长刀只需伸着,便取了一路人的性命。
城下嘶吼声迭起,城墙上大火熏得人脸颊滚烫,叶犹清丢下长刀,一路冲上瞭望塔,眼看着南面大军如同飞蝗,沿着城池包抄而来。
火光中,可清晰见其齐国的红黄牙旗。
叶犹清推开一旁哨兵,示意其放下绳索,沿着城墙落入混战,随后她抄起一旁长号,浑厚震耳的号声穿过夜幕,震荡着脚下浴血的山河。
夜幕之下,铁骑骑着快马,劈散挡路的大军,一路冲入远方的山林。
叶犹清吹得眼前眩晕,她已经能够听见四周纷杂的马蹄声,以及两军交战的号角,于是快速扔下手中长号,正打算随着哨兵一同跳下城墙,眼前却忽然爬上几人,将她团团包围,举刀便刺。
叶犹清防不胜防,被砍伤了手臂,她起初还没什么感觉,只抬腿将伤她之人踢下垛口,随后弯腰闪躲,左手握住一人手腕,用尽浑身力气折向一旁,待他长刀掉落,松手接住。
待将几人全部斩于城墙下,她眼前已是血红一片,右手的疼痛感这才袭来,她疼得一身冷汗,跌撞靠于垛口,伸手摸索以供下落的钩爪。
一柄华丽的长剑忽然从头顶而来,叶犹清急忙抬手,见那长剑轻巧挑起钩爪,将其扔下城墙。
两军交战的声响似乎已离她远去,唯闻耳边风声呼呼,一些残余的火光将她眼前照亮。
叶犹清忽然笑了,她抿掉唇上不知何时划破的血,背靠垛口起身,轻佻看向眼前人,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身着红边铠甲,头顶铁盔竖着红色樱穗,正皱眉盯着她。
面庞有些眼熟,应是京中何时见过。
“叶姑娘。”男子先开了口,他反手收剑,呼啦一声将剑扔入剑鞘,“姑娘受伤了。”
叶犹清冷笑一声,她努力站稳,凤目的眼尾带了些血色,几根乱发黏着脸颊,身板笔直立于火光中,迈步走向阶梯。
镶着宝石的剑柄横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路,同时几个同样穿着铠甲的兵卒将她包围,手里锁链叮当作响。
叶犹清看了那锁链一会儿,抬眼同男子对视,直盯着男子移开目光。
“抱歉,叶姑娘,这是圣上的命令。”男子喟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