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探险是个小众圈子,一个成型的社团多是从亲友圈扩建的,成员也都沾亲带故。
例如,云烟和登喜路的父母都认识,俩人是餐饮业的富二代。大重九和死去黄金叶、七星是上下级,一块儿跑私烟的。林天羽和裴诗薰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白梅调岗前也在。骆驼退休前在国土局工作,百乐门和555是他下属。管豹、威哥和艾春生是同一个部队服役的战友。
每个人都说得出一两个成员的详细过往,也都有人为其作证。
最后,竟然没有人说得清,谁才是多出来的。
秦小酒神经质的咬着指甲“小白说的对,我们的记忆被修改了,无法判断谁是多出来的不过,它会不会没有恶意呢我们现在没人遇害。”
“等到遇害不就他妈的迟了吗”陈树恐惧的吼道,“谁知道它躲在我们之中想做什么”
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再自诩理智、唯物主义的人,也无法接受超脱知识储备与常理的现状。
白岐玉有一句没一句的安慰着抱着他发抖的陈树,视线漫不经心的的投向远处。
裴诗薰站在原地,没有参加人们恐慌的争吵,好像在发呆。
不,她在发抖。
“诗薰”他轻轻地喊她,“你从刚才就精神恍惚的没事吧”
裴诗薰缓缓地转过头来。
她很茫然的眨了一下眼,泪水失控的流了下来。
人群互相辱骂着、互相试图证明对方才不存在,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只有白岐玉看到了。
他把陈树推到一边,慢慢走过去。
“你为什么哭”
“我也不知道,”裴诗薰迷茫的擦拭着眼角,“就是感觉很难过。”
“不该是害怕吗”
“或许吧我不知道。”
白岐玉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愿意分享给我听吗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我好像做了错事。”她说,“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话一出口,裴诗薰就后悔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不熟的白岐玉交心,可这些话就是不受控制的往外掉,就像按下了触发键的游戏程序。
真奇怪的比喻啊,她胡乱的想,如果我是游戏程序,那白岐玉是什么玩家吗
但她听到白岐玉说“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不算晚。”
这口气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了,与那个脑子里冒出来的古怪比喻一样,细思恐极的矛盾感让裴诗薰浑身发冷。
她还想细纹,可白岐玉已经转移了话题。
“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青岛地下水道的旅途吗那一次,也是杨屿森牵头的。他说了一个远房叔父的故事,把我们都吸引去了。”
裴诗薰听到这个,反应有些激烈“你也想起来了那段记忆但那时候他分明还不知道太岁,他只说想要长生你你是不是知道这一年的时间里,他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
“经历了什么”白岐玉嘲弄的笑了,“不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是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们都怪厄运、怪环境逼迫人跌落深渊,可相同环境下能做出好的抉择的人也有。你们之所以沦落至此,是你们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这番话算是劈头盖脸的骂人了,裴诗薰憋红了脸,忍不住反驳“你说得倒轻巧,杨屿森那样你又不是没见过,怎么做出好的选择”
白岐玉没再理她。
接下来的事儿,就像一场漫长而折磨的电影,戏剧又残酷的向前推动,且无法倒带。
下山后,小部分人再不敢联系其他人。另一部分则成立了一条以太岁血肉为基础的销赃线。
在暴富与长生带来的短暂欣喜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死讯。如死神在潦草又残忍的划去名单。
大部分死讯是管豹在群里通知的。管豹也死了后,就只能从新闻或者网络瞥见那丝恶意的宣泄了。
最初,还能掀起幸存者们恐惧的波澜,后来,就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好像那些讣告中的字符,不能算人一样。
裴诗薰见过一面杨屿森死后的模样。
很丑,也很眼熟。
风光一世的青岛小王子,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葬礼。他被秘密拉去火葬,只有个位数的亲友参加。
借口是因为疫情不聚众,其实,是因为他的尸体融化成了一滩腥臭黏腻的膏体,正是许多年前,被他们亲手挖起后太岁黑化了的景象。
看着黑土埋葬巴掌大的骨灰盒时,裴诗薰突然觉得,不是尸体融化了,而是他们在吞吃下太岁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人了。他们的死亡只是一个漫长诅咒迎来了终止。
她又觉得,或许,杨屿森其实早就死了。死在山中。被几把冲锋打成了筛子。
但她很快忘记了这些矛盾感,在属于自己的死亡到来前,挥霍时间与金钱。
2022年阴历二月二,白岐玉登门时,裴诗薰突然体会到了“宿命感”。
与终日沉溺于恐惧、憔悴瘦削的自己不同,白岐玉还是那样白的发光,拥有吸引一切目光的清丽又摄人心魄的美貌。
她清晰的知道,她要死了。
因为参与过当年饱头山一行的人,只剩她自己了。
“你就是它吧”
白岐玉却只是笑。
“是了,是了这一切都是你的报复。”裴诗薰哽咽道,“但是我们有错吗我们也是被逼迫的,如果不是杨屿森,我们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们从来都没有选择”
白岐玉对于她的愤怒毫不意外,他很温柔的笑了笑,然后说“那,要不要和我打赌”
裴诗薰愣了一下,重复这两个字“打赌”
“赌再来一遍,你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裴诗薰不敢置信的张大了嘴“你是说”
面前,那双眼仍是难以言说的美丽,卷翘睫毛下,一双黑眸沉静的若无光之海。
即使听起来很荒谬,但裴诗薰没有原因,就是知道,白岐玉不是在开玩笑。他真的能让一切“再来一遍”。
“来赌吗”他的声音柔得像一阵山风,“赌再来一遍,你仍救不下所有人,甚至救不下你自己”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白岐玉笑了,“你是小说看多了么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需要的你只要告诉我,你要不要赌。”
裴诗薰深深闭上眼,说,赌。
我不是圣母,不会去救所有人,她想,但我起码能救下我自己吧
“唔啊”
“诗诗,醒了,该出发了你怎么哭了做噩梦了”
肩膀上传来大力的摇晃,裴诗薰睁开了眼。
面前,林天羽正在收拾背包,他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幽深森林,与一轮圆的令人发慌的巨型月亮。
还有其余二十一个探险队成员。
“”
裴诗薰顾不得擦拭泪水,放声大笑起来。
太好了她回来了,回到了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大家还都活着
在离得近的几个女生看傻子的眼神中,她疯了一般的尖叫“大家听我说我们不能上山我们现在就离开,不然所有人都会死,都会死的”
杨屿森收敛了温和的笑意。
“表弟”他喊道,“看好你女朋友,睡傻了么这是”
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白岐玉也醒了。
他从广袤的柔软海滩上醒来,手边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吊坠。
近几年流行的浓缩造景款式,像迷你的玻璃雪球。
酒红色玻璃,漆黑的基底,恶鬼爪牙般的枯树造景,二十几个迷你小人儿在其中随雪花转动。
虽然做工极其精致,但古怪的配色与造景让人看了浑身发毛,很容易被勾起心底最恶最原始的暴怒与恐惧,让人不忍怀疑这玩意儿真的卖得出去么。
白岐玉轻轻地拿起来,在手里拨弄了几下,看迷你小人们随着重力变动从天上摔到地上,地上飞到天上,像蜉蝣被风残酷的玩弄生命。
好无聊的玩具。
他面无表情的盯了一会儿,就挪开了视线,很随意的将它丢弃在一旁上。
他已经玩腻了。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折磨饱头山一行的探险员已经再不会更多兴趣。
有这点时间,不如把海底里躲着他不敢出来的家伙给弄出来。
他缓缓站起来,任细腻柔软的沙滩包裹住光\\裸的脚背。
这是个冬日少见的艳阳天,海水通透的像一大块蓝玻璃,不知疲倦的拍打着岸边,灿金色的光粼粼晃动着。
一望无际的海的那端、广袤的地平线外,模糊的孤岛轮廓像神话中的巨怪,引人以无限遐想。
眯着眼睛,晒了一会儿太阳,白岐玉便朝海边走去。
“出来,”他说,“我们好好聊聊。缩着算什么。”
海风悠远空灵的拂过细碎的黑发,像一个细长的哈欠。
“你逃不开的,”他又说,“你能躲一时,能躲一时吗”
终于,波涛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沉浮。
那是一片深沉的、幽深的巨物,或者只是一片太过冰冷的幻影。
庞大的身躯缓缓伸展开,扩散到每一处太阳能照耀到的海水表面。
白岐玉定定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走入水中。
他朝太阳的方向一直走。
一直走。
从浅海到深海,再到看不到岸边轮廓的海中央。
奇怪的是,白皙光洁的脚踏在水面上,一次都没有沉下去。如果正好有人见到这一幕,一定会惊呼“灵异事件”。
海水只覆盖在脚背上很浅一点,让白岐玉能感受到恰到好处的清凉。
他也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沉下去,因为他知道,祂绝对不会这样做。
一直走到这片海的中心,漆黑轮廓的正中央,白岐玉才停下脚步。
他左右转了一圈,然后在一处有些古怪的凹陷处,蹲了下来。
然后,他轻轻地伸出手,去触碰清浅的海水表层下祂的皮肤。
凉凉的,很软。
像云朵一样软。像祂一样软。
这里,是祂最柔软的一处皮肤。
祂曾经说过,在祂小时候,还只有一片湖那么大的时候,被那个崽种咬下了一块肉。后来一直都没长好。
说完,祂就有点后悔,害怕自己强大的形象跌下神坛,赶紧补充说,是那个崽种不讲武德偷袭的,后来报复回去了,咬下了两个头。
还会痛吗它抚摸着那一块凹陷说。
不痛。
真的
祂很傻的笑了起来,说,早就没感觉了。
后来,这一块最柔软的凹陷,就成了独属于它的“座椅”。
骂祂没骨气,说你懂不懂大陆上只有低贱的牲畜才会给另一个生物当座椅。祂权当耳旁风,说你才不懂,这叫爱。
“88,”他说,“我回来了。”
大海剧烈的震颤起来。
这个神名,祂只告诉过太岁
那片通透又缥缈的深蓝巨影,骤然清晰了,又很快黯淡下去,像一片飘忽不定、惴惴不安的心。
白岐玉轻轻坐在这一小块凹陷里,抬头,望向从未变过的那片天空,很轻的说出祂不敢去承认的那个答案
“我全都想起来了。”
“包括三个预言,包括从我沉睡到现在的一切”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第一次遇到我时我为什么哭吗”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是因为感到了幸福。”
天黑了。
数以万计的螺旋状扭曲怪影直直冲向苍穹,大陆开始下雨,焦躁的风卷起波浪,又是一片惊涛骇浪。
白岐玉听到所有海域的船只中此起彼伏的祈祷声,可只有他知道,祂不是在发怒,是在哭。
你没必要骗我,我也会出来的。
已经告诉我了,说你哭,是因为发现未来的伴侣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