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一切都是好。

    七百多年前，桃源村人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偶遇了玄微真君,得以在桃源绘卷中定居,从此以后安居乐业。

    四百多年前，经过了数代人繁衍,过去仙人绘卷故事,已经演变成了创世神划分天地神话。桃园村没有任何人见过外面世界,也不认为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三百多年前，桃源村年年丰收、仓廪殷实，新出生孩子们受尽了溺爱,一代代地开始醉心于文学、音乐、绘画,甚至只是在屋子里静静地欣赏和打扮自己。

    他们不再亲自下地,甚至也无心交友。男人不再费心追求女人,也逃避着传宗接代责任；女人更对结婚生子退避三舍,宁可独自一人过完孤独但快乐一生。

    因为古代没有行之有效避孕手段，桃源村中多了许多没有父亲孩子。

    一百多年前，桃源村最后一片田地也被荒废,仓库中空无一物，逼迫着村民外出采摘果实、狩猎为生。这时,他们已经有至少六代人从未狩猎过，因此几乎涸泽而渔，不懂得留下幼苗，就将桃源绘卷中所有活物一网打尽。

    那是桃源村人口最多一年。

    这也是桃源最后盛世。

    六十年前，所有猎物都被吃光,所有田地荒草从生,几乎没有新食物能补充。桃源村陷入了从未有过,甚至惊动了他们“天神”。

    那时，桃源绘卷还封存在玉阙宫中，玄微真君偶有一日发现了其中惨状。

    桃源乡里从没有天灾人祸，为什么还会发生饥荒

    玄微真君化作一名白衣人走进桃源村，大概知晓了原因。

    桃源村一百多人，每个人都彼此认识。当时见到新人出现，长老立刻跪倒，哭着央求玄微真君给他们赐下食物，就像当年那样，要有五谷、有蔬菜、有肉食，还要各种牲畜各二十头，方便它们再次繁衍生息。

    可是，当玄微真君准备画下新牲畜时，家畜魂魄却在哭泣，它们问真君“难道人类是生灵，我们就不是吗难道他们有魂魄，我们就没有吗他们世世代代在绘卷里安居乐业，却要我们世世代代当牛做马，老了还要被吃掉，最后尸骨无存，灵魂在荒野上游荡真君对我们何其残忍也”

    玄微真君停笔叹息，道“哀民生之多艰矣。”

    他于是没有给桃源村赐下牲畜和肉食，反而告诫他们道“今后更要勤勉耕种采收，好好对待剩下三头耕牛，不要再杀生，也不要再吃肉，因为我不会再放进新灵魂来受苦了。你们若有现在想要离开绘卷，也可以现在上前一步。”

    村民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上前。

    他们已经不知道外面还有一个世界了。在他们看来，桃花林外就是虚空，就是世界边界，就是天涯海角，所以

    也许眼前白衣仙人并不是真正仙人。

    因为创世天神明明能够画那么多动物，他却不能。

    所以，他不是天神，也不是大家认识村民，他只是桃花林里生出人他是先前那些被杀鸟兽转世后变成妖怪

    妖怪要骗人离开桃源村，是不是想报复他们、吃掉他们

    戴猫头鹰面具长老，在那时还是一个小孩。

    如今桃源村里，他就是最后一个见证过那场人，也是现存唯一参与过第一次祀鬼节人。

    人们太害怕了。

    他们害怕新饥荒会出现；

    他们害怕无法劳动那么多老人会吃光粮食；

    他们害怕桃花林里妖怪，每隔十年就要出现一次，吃掉更多东西；

    他们还害怕，人在长期没有吃肉之后，村中小孩越来越矮小、骨头越来越脆弱，好几次摔一跤就没了一个孩子他们认为这是“鬼神”诅咒，鬼神在将他们变得越来越虚弱。

    所以他们需要祀鬼节。

    祀鬼节最初不叫“祀鬼”，叫“饲鬼”。

    每当新饥荒可能要出现时，他们就投票选出一个“该死”老人，然后将他完整地吃掉。

    可是这个过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难安，令人辗转反侧、夜夜难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彻夜噩梦。

    为了不那么痛苦，不知是谁先戴起了面具，也不知是谁先传唱起了远古神话。

    投票渐渐变成了神选仪式，变成了无差别抽签，变成了所有人一起毫无负罪感地杀人。

    猫头鹰面具、麻雀面具、鼹鼠面具、狐狸面具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将要吃掉人，他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不知道周围一起在吃人，究竟是不是人。

    也许，坐在自己旁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块肉不是人，而是桃花林里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面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辞月缓缓摘下了脸上白鹤面具。

    莫大悲悯之情使他深深叹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信仰和苦衷，但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些人。

    他扫视着所有面具、所有面具下人，对他们说“你们皆有罪，你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怪人。

    江辞月道“就算再艰难时候，吃人亦是极大罪业。祀鬼节必须停止”

    突然，有个小女孩问“为什么吃人不对我们牛也会吃肉呀。”

    江辞月顿了一下，道“因为人有慈悲之心，这是人和野兽最大区别。”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饿啊饿了，插不动秧了。”女孩说。

    人群中有短暂骚动，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所以他们显得胆子很大，甚至敢于对江辞月叫嚷道“你自称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让我们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里妖怪，每隔十年都要来村里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发生饥荒，让我们朝不保夕，才能把我们都吃干净”

    “那说明他怕我们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们，不要放他妖言惑众快去拿公鸡血和桃木剑”

    他们并肩上前，从身旁志同道合之人叫喊中，得到更多勇气与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脚边农具“我们今天就应该试试，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后就再也不用供奉它们了”

    嗒。

    江辞月将手中白鹤面具弃置在地，轻声叹息“一错再错。”

    对于这场争执，段折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淡淡讥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一群端起碗等着吃人肉妖魔，倒在这里指责别人是妖怪，不觉得可笑么”

    他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因为江辞月很难过。

    江辞月低声道“师尊说过，不能不教而诛。如今桃源村人会变成这样，绘卷本身亦有问题。就算要处置他们，也该先把他们带出绘卷”

    段折锋说“你看他们样子，会跟你走么”

    “总要试试。”江辞月认真地说。

    他回过头看向桃源村民，朗声道“明天，我要在这里开坛讲道，告诉你们错在何处。如果有人愿意跟我走，我会带他离开绘卷，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届时，你们就会明白，桃源绘卷中只不过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们今日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怜”

    师兄总是这样，他充满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可怜、可叹、可爱、可恨光圈。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只会做自己认为正确事。

    前世，江辞月发现桃源村秘密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妖怪”吃掉了麻雀。

    桃源村最后结果，是泯灭于“创世天神”愤怒之中。

    而今世，段折锋忽然很想纵容一下小师兄，听听江辞月会讲什么道。

    桃源村人虽然愚昧，但是并不愚蠢。

    他们意识到自己毫无准备，不可能敌得过拥有法力江辞月，于是假意答应听他讲道。

    实则在这天晚上，家家户户磨砺刀刃、捆木制甲，只等第二天向妖怪发难。

    而第二天，江辞月开坛讲道。

    他先讲德经、道经，又传诗、书、礼三篇，将圣人之言尽数传授。

    然而，时至正午，台下哑然无声。七百年过去，桃源村文化早已断续失传，与外界囧然相异。

    村民们冷若冰霜，不受触动。

    到了午时，阳气达到极限，是民间所谓“吉时”。

    村民们心生歹意，许多人偷偷将手伸到身后，就等着长老一声令下，便取出一张面具戴上。

    但也正是这时，一片桃花落在江辞月掌心。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他忽然道心触动，目光看向了遥不可及天际，眼神空茫道“井底之蛙，不可语于海你们可知道，当你们在桃源绘卷中涸泽而渔时，外界有百川万里东到海，日月星辰出其里，大鹏刷翮谢溟渤，青云万层高突出。”

    嗡然一声轻响，江辞月眉心微动，灵窍中慧光顿生。

    金丹初现

    在江辞月双手所结太极阴阳印中，忽生一头金翅大鹏鸟，携带万里海涛潮声，在所有人惊呼声中飞举而起，没入云霞里，张开金光辉煌双翼。

    霞光四射之中，人们看到江辞月心中大天地。

    他们从未见过这一切

    那是在龙门天池，有黑鲤脱鳞化龙，应龙昂首而鸣，天地间忽然风起云涌；是在九幽黄泉中，万千魂魄结队而入，生死功过在此定论；是在天涯海角，扶桑若木攀天而起，金乌东出西归，肆意驰骋神陆十四州；是在无垠归墟，万万年岁月应无量量劫，悄然寂灭；也是在灵犀山顶，天道金轮轮转，黄钟大吕之音飞度灵州九万里，彻然于天地万物之间。

    江辞月心中这道圣音，如今也彻然于桃源绘卷之间。

    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桃源绘卷人，乍然得见这无比辽阔苍茫天地，霎时间只觉得天灵洞开、心潮澎湃。

    讲坛下，有人面露茫然之色，有人痛哭坐倒在地，有人满怀敬畏地叩拜行礼也有人骇然失色，指向江辞月道“快动手，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