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因为万里的语出惊人,得了短暂安静。
片时景昭眉梢微扬,眼里笑得起了波澜“你倒是想得比本王长远,如此,便承你吉言了。”
几人下楼往那园子中去,正好见到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涂玉玉,正抱着树干在狂摇。
熟透的桃子扑簌簌落了下来,砸得一干子人抱头鼠蹿。
沃檀瞧中个头最大的一颗,追着那骨碌碌的果实多走了几步后,眼前出现一片荼白色的衣摆,描着圈回字纹。
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地上桃果拾起,递到她跟前。
“秦都帅没有坏心,莫要总拿人当消遣。”
沃檀还以为他特意给自己捡桃子,哪知是跑来教训她的,当下桃子也不要了,转头唧唧哝哝骂他一句,跑了。
见那涂玉玉献宝似地捧着一怀桃跟在后头奔,韦靖稀奇道“六幺门这几个,关系倒看着不差。”
景昭微不可闻地勾勾嘴角,视线亦随着那抹生动的身影。
几许江湖气魄,几分烂漫与朝气,性情飘洒得来,又乖滑得紧。
她这性子,是让人越接触越想靠近的,不出奇。
宁州并没有耽误太久,不过略作休整,一行人便重新启程了。
最后那程路无风无雨,无人作怪,简直顺利得不像话。
这日歇马时,沃檀收到田枝听来的消息,道是距离最终目的地,只剩十来里路。
彼时沃檀正嗦着一枚汁水爆甜的桃,无敌惬意。
桃儿是宁州带来的,是秦元德给洗的。
他愿意伺候,沃檀也乐得享受,只多的话再不愿说,立意要当那捉摸不透的神秘女子。
送走个田枝,涂玉玉又来了。
活像便秘了似的,坐了好一会儿,他都憋不出句整话来。
沃檀擦了擦脸上的汁水“有话说话,没话滚”
涂玉玉扭捏半晌,才支支吾吾道“等今天过后,咱们就能回邺京,就能回六幺门交差了。”
这不是废话么
沃檀没搭腔,她扔掉吃完的核,手往后面伸,打算再取一个桃来吃。
然而便在沃檀指甲接触到碟子时,她浑身像被雷劈了似的,矍然冻住。
“嘶嘶”
是吐信子的声音。
光是听到这动静,沃檀就已经三魂不见六魄架空,浑身寸骨皆软,心在胸腔扑个不住。
然而宁州的蛇她避过了,这荒山野郊的蛇,她终究没能避过。
在涂玉玉捅破天的尖叫声中,一柄匕首精准地扎中那长条畜生的七寸,然后沃檀右手的腕子,已经挨了一口。
针扎一样,吓得她发出颤音。
而尽管万里与韦靖非常默契地拦住秦元德,他还是与景昭前后脚赶了过去。
庆幸的是沃檀被那一口给炸得没了神,看模样,应该连抱她的是谁都不知道。
景昭的衣襟被牢牢抓住,怀中姑娘的一张脸吓得没了血色,身子还在微微颤栗。
“莫怕,莫怕”景昭拍着沃檀的背安抚。
衣襟有了湿意,想是她吓得狠了,竟冒了泪花儿。
景昭一边抚弄着沃檀温声安慰,一边看了看那蛇。
细长尖尾,腹背生着花斑,应当是被那蜜桃的香味给引过来,才误咬着了她。
万里收起匕首看了看“王爷,这蛇有毒。”
可不是有毒么,沃檀牙齿开始打颤,整个人有如发憷的幼鹿。
随行的御医过来看了看,愁得直看景昭脸色“王爷,这荒野的山蛇毒液不一般,怕是,怕是不那么易解”
景昭想了想,摸出一粒药丸来,化水正要喂给沃檀时,被秦元德伸手挡住“这是何物”
“六幺门的丸药,道是可解百毒。”见秦元德仍有疑窦,景昭只好说得更细些“往前,檀儿亲手给本王的,秦都帅无需担心。”
在旁的田枝也幽幽出声“都帅,这确实是六幺门的六冷丸。”
至此,秦元德才没再多加阻拦。
果然喝下那药后,沃檀僵硬的身子,青白的嘴唇逐渐好转。除了被咬的右手还发着麻痹外,经御医探脉,无有大碍了。
恢复知觉与清明后,沃檀这才发觉自己爪鱼似地扒着景昭,把人家衣裳都哭湿一片,衣纹更是皱得像小伢儿装口水的饭袈。
她慢慢从景昭怀里退出来,吸了吸鼻子,有些难为情。
见她怏怏不语,景昭亦知她心中别扭,便也没再多问,只腾了马车让她休息着,便去忙旁的事了。
田枝挨着挨着挤过来“原来你上回偷东西,是为了他”
透过风儿拂起的车帘,沃檀见到在临时搭起的遮阳帐下,正与人议谈事程的景昭。
看着,应当是在布署寻到墓穴之后的分工。
但他虽人隐有病气,说话却不疾不徐,几时都是眉清目朗的好神态。那点点碎阳落在他唇畔,愈发显得整个人翩然又清澈。
不听沃檀答话,田枝又切切道“男人可是条条路上的绊脚石,尤其他这样位高权重,还跟咱们是敌对关系的。关键时刻,你可别色迷心窍,一意孤行。”
这番字腔咬得格外重,不难辨的是,当中含着浓浓的警告。
沃檀不耐地转了转脸,却在目光收回的那刹,瞥见立于不远处的乌渔正对着景昭的背影,徐徐将手给捏紧了。
不久后队伍整肃,重新出发。
病秧子这时候不是满嘴糊弄的臭男人了,说话丁是丁卯是卯,说只剩十来里就只剩十来里,不是什么望梅止渴的假意安慰。
翻过山岭,人烟俱清。
百里外不见人家,只闻暮鸦在暗影里低声啼叫。
这地界,实在荒凉。
而那所谓的旧朝古墓,竟是一座掩于荒草之中的铜墓。
那铜墓造型有些奇怪,虽整体为环形,边上却都冒了些尖角来,活像没掩好的鸟窝。
沃檀因为手还痹着,便坐在马车中看外头的动静。
墓穴之前,接并了几张香案,上头摆放一应香烛金纸,鲜果祭牲。
景昭以亲王之躯,伏首下拜。
他都跪了,自然没人再敢站着,反倒是坐在马车上的沃檀占了点便宜。
撬人家的墓,自然得说点好话,表明愧怍与当中的不得以。
在一堆冠冕堂皇的话后,才到了真正的启墓之时。
洪钟般“轰”的一声中,但见万里取钥匙开了那墓穴。因为尘封已久,里头立马喷出一股尘烟来,吹得所有人掩袖躲避。
待那股子烟尘散去后,在不少被呛到的咳嗽声中,田枝低声问沃檀“能不能走能走一起进”
“怎么不能我又不用手走路。”沃檀挪了挪屁股,从马车中轻巧跃下。
哪知她到底高估自己,脚才触地,骨节便像被人抽了一把似的,踉跄两步。
田枝没好气地搀住她“现在腿软没事,等一下站得稳就行。”
沃檀不喜欢病号一样被人扶着,别别扭扭挣开道“我可以。”
这样的宝墓,自然不会给人一股脑进去。故而先入内探路的,是秦元德所带的兵士,以及王府的几名府卫。
约莫两盏茶后,一干人陆续撤出,向景昭报禀了里头的情况。
沃檀耳力好,听见说里面整个墓穴都是榫卯结构,除去上头那层外,地下看着还不止一层。
而待她也被允许跟着进入后,确如前番人所说,里头阶梯都好几层,活像大户人家的密道。
火把照印在墓壁之上,像泼了层油的坎坷地面。
沃檀瞧着好奇,伸了手正想去碰一碰,手臂却被田枝格开“别乱动,小心这墓塌了。”
“会塌”沃檀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猜的。”田枝避开眼“闭嘴吧,快走。”
因为是铜制墓穴,在里头说话如同被闷在一口缸里,倘使拔高些声音,又有抑扬顿挫的环绕感。
穿过弯弯曲曲的走道,一行人到了个圆形腹地。中间下陷凹着,像个抽干了的水池子,而在那中间,确实摞着层层叠叠的大木箱。
箱头一揭,满目的白花花与金灿灿。
沃檀以为会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甚至会见到有人乐得发狂,可所有人却都训练有素似的,极默契极冷静地等着领头之人的吩咐。
当然,也不是没有趁机动手脚的。
比如秦元德。
方才进来时他带头,且有王府的人跟着,不便做什么,但现在所有人心神都在那凹地之间,倒少有谁会注意到他。
沃檀跟着秦元德,眼见着他站立在背阴之处,用眼睛一寸寸地数着什么。待听得景昭逐个向队伍中人指派任务时,他背过手去,在某个墙根踢了一踢,那地方便有了松动。
接着,秦元德投来个眼神示意。
沃檀与田枝本就知道他跟来肯定另有目的,便也没多思虑,不动声色地,共同挡住了他。
秦元德微微蹲下身去,像是打那里头抽出块铜砖,又从铜砖中取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应当是实芯的,有极轻微的碰撞声。
再看那凹地之中,一派人都各自忙活着,除非有人长了天眼生了风耳,否则不可能注意得到。
一箱箱的金银宝物开始向外抬,抬东西的人流水般在墓道中穿梭不停。
再看景昭,已经离开凹地,去了里间像是主墓穴的地方。
沃檀抻了抻脖子,又是纳闷这里头埋的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是纳闷这么重要一墓坑,里头竟然连个索命机关都没有时,变故,立马发生了。
守在外头的卫士匆忙跑进来,开口便大声禀报“王爷不好了,外头有人围攻”
便于他这声后,墓穴之外发出一阵长而有力,喝如龟谷振音的动静。
有人声,亦有马啸。
蹬蹬蹬的一串慌急步伐后,又跑进一名卫士“王爷又、又来了一路人马”
事变突发,里头的财物自然不再是眼下的重点,众人听令于景昭,纷纷抽出刀剑,出了那墓穴。
墓穴之外,果见两方对峙。
左面的那一方,个个身量堂堂,持弯刀,伏身似弓。而另一方黑衣之人,则全部蒙着面巾,拖着长剑与盾,蓄势待发。
之所以打到现在突然停顿,想是因为都在狐疑对方的身份。
如此一来,竟成了个三方互制之势。
于这份诡异之中,景昭朝前几步,朗声道“不知众侠客这是欲分一杯羹,还是受何人指派,要绞杀本王”
无人应他,只见两方都握紧了手中武器,目露警惕。
便在这短暂的踌躇之中,韦靖突然从怀中掏出根长长的竹管来,并且迅速扯了管子外的线。
“咻”
有什么东西冲出竹管,升向天空,炸成四散的火花。
“不好,他在找援兵”黑衣那方有人高呼一声,当间的领头之人目光发紧,竖起手臂便发号施令“给我杀一个都不能留”
亦在同时,田枝有了动作。
但见她自袖中掏出一块楔形的枣木令牌,朝向手持弯刀的那方,扬声道“听我号令诛杀一应窃墓之人”
她手中令牌一出,那群弯刀汉子竟当真听令于她,气势汹汹地,朝取墓的队伍绞杀而来。
沃檀晃着右臂愣了愣,这批手持弯刀的人,难不成是六幺门的
可她观察了这些人的招式,却又不像与六幺门相干。
沃檀拽住田枝“这些什么人”
田枝收起那令牌,缓缓抽出剑道“自然是忠于旧朝的守墓之人,门主说了,这帮人武力了得,在旧朝是所向披靡的军士,今日定能杀光这帮窃墓的”
旧朝军士守墓人
沃檀下意识去看人群中的涂玉玉与乌渔,却见他们神色虽紧张,却明显没有一个感到意外。
所以这什么令什么命,只有她一个人是蒙在鼓里的。
墓穴之外两方对打一方,抵抗的那方正值吃力之时,便见万里如鬼魅般游近黑衣人那一方,再以一粒石子侧面弹下那领头之人的面罩“郑统领,原来你们也来了,怎么不早打招呼”
万里这声音喊得极其大,直令田枝倒吸一口气“这死王八,不好”
接着田枝咬牙切齿的声音,那群守墓人身形一凛,接着齐齐看向黑衣人那方“大邱将士也给我杀”
守墓的既是旧朝军士,心怀灭国之恨,乍一见大邱将士官员,便恨不得寝其骨饮其血,又哪有什么理智可言
按田枝所说,万里那嗓子便是搅了一缸混水,借力打力。
这下,就真的是三方混战了。
“好个九王爷,果然脑子转得快”田枝屈指吹了声口哨,将乌渔与涂玉玉都叫了过来“一起上吧,我就不信咱们几个围攻,还杀不了他一个病歪歪的王爷”
观那场中,纵然三方混战,但吃力的总是景昭这一方。
一层又一层的刀剑袭去,一拔又一拔的高手欺身。万里出去伏击,已然离他有些远了,只剩韦靖带着一众王府卫从拼命相护。
六幺门几个加入后,本以为很快便能冲破保护圈,哪知打着打着,出来个严八。
别看他平日里乐乐呵呵只会磕瓜子八卦,原来这傻大个,竟是个深藏不露的。
涂玉玉与田枝对阵严八,乌渔则被韦靖盯着拆招。
一边打,韦靖一边冷嗤“知你早晚要反咬王爷,提防你许久了”
“我本便是六幺门人,当初也是受你们胁迫才投奔,谈什么反咬纳命来”乌渔加大攻势,连暗器都使出来了。
眼见处处僵持,偶有人接近景昭,可景昭的招式也凌厉难攻,脚下进退迅疾。于这之时,田枝抽身后退,一把抓过沃檀。
按说沃檀本就是三脚猫功夫,于博斗不占优势,眼下伤了右手更连毒都使不出来,可田枝还是替她取了剑递到左手处“你上就是了横竖他不会伤你,你只需要扰乱他的心神,给我们可乘之机就行了”
沃檀脚下不动,盯住田枝“你们有事瞒我。”
见她似在迟疑,田枝一跺脚“我实话告诉你吧门主说了,如果关键时刻你不肯配合杀他,就让我们连你一起杀了”
刀光剑影之中,沃檀左手握紧“门主要杀我”
一声痛呼传来,是乌渔被韦靖倒刺一剑,肩头汩汩流血。
他捂住伤处,又看了看天时,愤然咬牙“还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今日必要取这贼王爷的命等援兵到了,咱们假使逃脱,回去门主就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短促话毕,他推着沃檀加入打斗。
有沃檀过去,别说景昭了,就是严八和韦靖都唯恐伤了她,招招避及。
然而即使如此,六幺门几个一时也攻不破护围,甚至拖得长了,万里已杀出一条回来的血路。
眼见万里便要冲过来,正与韦靖拼死缠斗的乌渔大喝一声“抓她胁迫”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沃檀,而此时离沃檀最近的,是田枝与涂玉玉。
田枝架着严八的劈砍,抬脚踹涂玉玉“你去”
“我,我”涂玉玉手里抓着把刀,看着完全是被裹胁在打斗中沃檀,满脸为难。
见这二人推来推去,乌渔没了耐心。
他锁住韦靖,在使劲全力将韦靖震开后,又飞掠离近沃檀,抓住沃檀手臂,竟是将她一把推入那墓穴之中。
力道之大,怕是沃檀身子都滚了下去。
仿佛预见到乌渔要做什么,田枝与涂玉玉皆是大惊失色“乌渔住手”
然为时已晚。
乌渔纵身上了墓穴,便见他转了半个身子,接着朝东南方向,砍下了当中突出的一排尖角。
急骤之间,地面剧烈震了起来,喀哧喀哧拔节般的声音响得极其迅速,那墓穴竟是眼见便要塌下。
指顾之际,有个人影比秦元德更快,奋然冲入了那墓穴营救。
是景昭。
便在他进去的那时刻,于巨大的一声动静之后,铜墓遽然塌下,湮出足以埋没人的大片尘土。
恍若闷雷过境,天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