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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认亲
    第五十五章

    说起来,  对于在王府里“认亲”这事,沃檀是无甚准备的。

    然而事到头前,她也不是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  心里并没有什么怵意,见机行事就对了。

    不过片刻功夫,方才还在心里谓息惋叹的沃檀,踮脚去问秦元德“秦表哥,  你们怎么来了”

    见她与自己这般亲昵,  秦元德受宠若惊,  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高。

    自打回京那日失了信,他就再没了她的消息,  又不好通过东宫去寻六幺门,便只能派了人在王府外头蹲着。

    而今日之所以赶了过来,  则是被那满天浩攘的烟花所吸引。

    略微想想,也知道那是哄姑娘的手段,  否则非年非节,  九王爷这位孤身寡汉为何要在府里放烟花

    秦元德的解释才完,  便听见有动静接近,  是处理完伤势的涂玉玉也回来了。

    一见秦大将军,涂玉玉便吓得打起了嗝“怎么回事嗝,  怎么他来了”

    “这位是秦大将军。”

    “我记得他当时在刘府里头,  就是他让人捉了我和田枝,  也是他把你打伤的”涂玉玉惶恐着,几句话就把刘府中的内情给掏了出来。

    论起来,  沃檀与秦大将军的相见,  满打满算已有四回。

    而尽管面上不显,  但绷着的唇线,  还是透露出这位将军内心的吃紧。

    他向沃檀的方向走了几步,沃檀却往后退了半步,攥着袖摆有些惶惶地行了个礼“见过大将军。”

    这般恭敬与瑟缩,在场哪个不是心中为之一紧。

    见她被自己吓得睫毛乱抖,秦大将军后背微僵。

    这姑娘与自己儿子亲密有加,甚至可说得上是依赖,可跟自己,却连说话都不肯抬头。

    他捏了捏拳头,嗓子干灼“自家人不必拘礼,起来吧。”想了想,又问道“那日在刘府,是你假扮的舞伶”

    沃檀蠕着嘴皮子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秦大将军便道“那日不知是你,更不知你的真实身份,故我下手狠了些,你伤得可重”

    “怎么不重奄奄一息啊”沃檀还没说话,旁边的涂玉玉极尽夸张“小檀儿连血都吐了好几升,可怜她底子本来就薄,受了那回伤,差点就没熬过来”

    涂玉玉的话不啻于木槌击心,让秦大将军内心愧怍迭起。

    他勉强定了定神,再看了眼大喇喇地坐在一旁悠游观之的景昭,压了压声与秦元德道“先回府吧,家中私事,不便再搅扰王爷。”

    秦元德听爹的话,便要带沃檀出这王府,哪知沃檀却摇了摇头,不肯挪动。

    “怎么了”秦元德有些不安“不是说好了要回去么”

    沃檀迟疑着“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

    说好的事怎么就变了卦,秦元德眼里浮露起深重的茫然。

    沃檀半埋着头,细声细气道“我虽想认回阿娘,但阿娘眼下已经有了新的家,我的出现对她来说是负担。而且要是宝筝妹妹知道了,于她来说也是种伤害,兴许还会影响到宝筝妹妹在东宫的处境”

    她说得通情达理,话中透着说不出的诚恳与体贴,可听在秦家父子耳中,却是另一种滋味。

    秦大将军心如针刺,像被沃檀的话抽皮剥骨,更如同被放在火架之上生烤,又是难堪,又是负疚。

    “你可是记恨,当初在刘府我重伤于你”

    沃檀自然摇头道不是,又嗫嚅道“还有阿兄也不便回秦府。”

    秦大将军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未曾谋面的侄儿,忙追问道“你阿兄现在何处他一切可好你方才说他不便回秦府,可是因你们门主不肯放人当真如此,我直接与之商谈便是”

    情绪激越,声音便难免抬高了些。

    见他带怒,沃檀的身形一下子就僵了起来,甚至手指都不收自主地挛缩几下。

    秦元德见了,脚一挪便挡在沃檀身前“爹,您好好说话,莫要吓着她。”

    而除秦元德外,沃檀这幅怯生生的模样,也落在了景昭眼中。

    他姿态优闲地坐在一旁,看她表哥前表哥后地哄着秦元德,又装怵扮怯地对付秦大将军,不由便压起一抹笑意,想这姑娘几时开始如此爱作弄人,且唱唸作打,信手拈来。

    那厢,涂玉玉又不假思索地给沃檀出着主意“小檀儿,别回去吧,什么将军府第嗝,跟咱们差太远了,而且他们朝廷中人,怕也是嗝,也是瞧不起咱们江湖人士的。还有那些府里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丁点自由都没有,哪有混江湖来得自在”

    这跟插科打诨,也无甚区别了。

    景昭啜完杯中茶,微微拔了拔赖在脚边的雪猫,那猫儿便通灵性似的,立马迈起碎步去撵涂玉玉。

    涂玉玉余光一瞥着这白滚滚的身躯,浑身汗毛便都齐齐竖将起来,很快便嗷嗷叫着跑走了。

    风灯幽幽,水榭中恢复了安静。

    秦大将军分出余光看了眼景昭,见他坐姿不动如山,半点没有窥听旁人家事的不自在,更看不出要避走的意思。可自己这位外甥女却又不肯走,而他们干杵在王府中,也断没有驱赶主人的道理。

    而便在此时,沃檀切切出声,将阿兄所谓的“不便”,做了大略解释。

    其一是正遭官府通缉,其二,是暂且绕不过心头的槛。

    怎么个槛,但看秦府父子如何理解了。

    生母另嫁他人作妇,还与人有了孩子算一个。自小流离失所,与秦府毫无感情,打心底不想与这所谓的外家亲戚相认,也算一个。

    至于旁的,便如沃南被通缉的原因一样,沃檀缄口未提。

    再是征战沙场多年,见识过再多枪戟林立与血流漂杵,在这对这般场景之时,秦大将军也与普通人无甚两样。仍旧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以及千千万万的欲言又止。

    可他再开口,却是问了句“那日玉清寺外惊马,可与你相干”

    沃檀在秦元德身后,像是打了个哆嗦。

    “爹”秦元德立即出声护短“什么惊马怎会与檀妹相干”

    这震惊的话才落,便听沃檀如实答了句“不敢瞒大将军,确实是我。”

    “为何”

    “因为那时不知阿娘是阿娘”

    这绕口令虽听得懂,意思却仍令人费解“何意”

    “那时生了误会,以为,以为她想杀我”磕磕巴巴地说了这些后,沃檀立马急急补充道“  兴许是我那时在陈府做错事,惹了她不高兴,她才,才那般的大将军别要多想”

    就算没有后头的维护与开脱,秦大将军也早便察觉出不对,默默将当中的诧异收进心头。

    他抬眼望着满目忐忑与怵意的外甥女,再品一品她不肯对自己改的称呼,心头实难平静。

    她有多怯怕,他这心头,便有多愧怍。

    而沃檀虽半低着头,极尽惶然又懂事的低姿态,却将这位便宜舅父的神情都看在眼里。

    她动了动身子,走去那案几旁,毕恭毕敬道“可否借王爷清茶一盏”

    景昭眼中带笑“何为”

    “民女欲以小辈之身,给大将军奉一回茶。”顿了顿,沃檀咬了咬下唇的唇肉“不知王爷可觉妥当”

    景昭眉梢微扬,直接取了杯盏烫净,再自顾自地筛上适才烹好的茶,并未答沃檀的话。

    就连茶筛好之后,也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沃檀扁了扁嘴,伸手端起茶托。

    她转身去到秦大将军跟前,双膝正要跪地时,被秦大将军用力托住。

    “孩子,我知你良善又懂事,亦知你想说些什么,但流落于外的小辈已然寻回,我岂能再让你去那江湖门派吃苦”

    沃檀吸了吸鼻子,昂起的眼中,已布了些潮气。

    得益于沃檀不露破绽的献技,秦大将军心中的羞惭越砌越高。

    他胸口钝痛,咬牙道“我不瞒你,你阿娘那头确实有些苦处。我思来想去,眼下唯有一个法子,只是要委屈你。”

    于是这场苦情戏,便在几多酸楚与几声压抑的哽咽之中,迎来了与沃檀所愿相差无几,亦不出她所料的结果这位大将军甘愿自毁名声,将她认作私生女。

    即将从籍籍无名的女杀手马上一跃成为将军之女,沃檀眼睫半拢。

    她这姓氏哪怕要易,也只该姓文。

    “这般,怕是不妥。”一道清朗的声音斜斜地插了进来,却是旁观许久的景昭。

    他掺和起旁人家事来,半点不见外“秦大将军半生戎马,威名内外兼有,可若私德有损,岂不是给了旁人参奏的把柄”

    什么私德把柄,秦大将军岂是在乎的人,但他眉宇才皱了皱,沃檀便顺着景昭的话道“王爷所言甚是,若因我而累得大将军被人诟病,使大将军名声蒙尘,那我不是害了大将军又怎么过意得去”

    这二人莫名一唱一合起来,直令秦府父子面面相觑。

    然沃檀足够坚持,坚持到这对父子转念一杨,也觉得私生女三个字好说也不好听,若她日后碰着那爱嚼嘴皮子的,便是吃不尽的挖苦。

    是以最后的最后,秦大将军折了个中,认沃檀做干女儿,亦可名正言顺接她回秦府生活。

    折腾了小半个晚上,事情终于可暂时休告。

    离开王府前,沃檀看了看景昭,见他面容一贯的温文雅致,笑容亦柔如月华,但当中的疏离,却也是真真切切的。

    沃檀皱了皱鼻子,心里也有些拧巴,但还是抱起雪猫,随秦家父子走了。

    便在他们离开之时,五皇子站在王府藏书阁的高台之上,长长感叹道“皇叔也够狠的,人姑娘才寻到外家,这回去家里人还没疼够,眼看着,就要给他算计来做王妃了。”

    “这怎么叫算计五殿下可不好这样说王爷。”韦靖听不得旁人说自家王爷不好,立马正色道“这沃檀姑娘对我们王爷做的事,何止轻薄二字说得尽的眼下王爷不过使了招以退为进罢了,倘她对我们王爷没有那份心思,一切也是白搭。”

    五皇子张了张嘴,也再说不出旁的来,只能纳闷“皇叔向来是有耐心的,怎么这回如此急切”

    “因为那姑娘,就不是个能自己开窍的。”韦靖如是答道。

    好半晌后,秦府。

    一进这府中,沃檀活像个头回迈入高门华宅的乡下丫头,言行举止都是满满的拘谨。

    秦大将军发妻因病早亡,他也未行纳妾,家中老母身体状况谈不上一个稳字。更莫说这样的事他自己都仍需缓缓,又哪里敢立时告诉母亲。

    于是便如上回一样,这府里的老太君一看见沃檀,便当成了自己仍未出阁的女儿,音儿音儿地唤了半天,又喂了几回盐豉橄榄。

    整个秦府忙碌起来,给这位新主子张罗下榻的居院与一应事物。

    厅堂里头,一餐本就迟了的晚膳用至最后,沃檀陪着老太君回她居院待了会儿,又去寻了秦大将军。

    见她特意寻来,秦大将军还道是晚膳不合胃口,哪知沃檀却小心翼翼地请求道“我想给阿娘敬一回茶,感激她当年生下我和阿兄,可以么”

    相近时辰,六幺门。

    缺角的月芯之下,卢长宁立在房室门口,于默然发怔间,思绪纷纭。

    这所谓的门派,足以骇掉人半边魂魄的身世,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姑母,一切一切,都令他感觉陌生到不真实。

    尤其是他那位所谓的姑母,无论她再怎么对他和蔼,予他关切,可他总觉得她哪哪都渗人,令他下意识抗拒。

    这所有的陌生之中,唯能让他感到熟悉与安心的,便唯有

    “睡不着”

    卢长宁心下突跳,循声去望,见是自己那位姑母。

    杨门主自另一头缓缓踱步而来,及至近前时,温善地笑问他“在想小檀儿”

    她说话直接,半点弯都不拐,卢长宁带腮连耳地红了脸。

    少顷,卢长宁吞吞吐吐道“她回了秦府,以后是不是就很少来这里了”

    越说,小郎君便越是颓然。

    他和她,原来都负有身世之谜。

    可不同的是,她是当朝的高门贵女,而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旧朝王爷之后,背着复国的重担,被这些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士唤作少主

    多荒诞。

    另一侧,杨门主将自己这位小侄儿的失落,尽收眼底。

    她学着他的姿势,亦是仰头望月。

    那月光足够青白皎洁,哪怕这般看过去时,它身前罩了层飘渺的云。

    杨门主心思翻转着,未几,眼角下的纹路加深了些。

    光复旧朝仍有时日,而宁儿已是她们皇室的独苗,眼下最需要的,当是让他快些留下子嗣。

    既他也有了喜欢的姑娘那何妨,成其好事